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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
林方艳终于来了，她身着黑色晚礼服，头戴一顶高雅的礼帽，涂着淡淡的红唇，胳膊上挎着一个精致的坤包。当她扭动着腰肢款款地走进包间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惊叹声。没人责怪林方艳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大家都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最重要的人物总是最后一个压轴出场。
我组织这次同学聚会没有什么功利性的目的，所以在通知大家伙参加时明确强调过聚会的宗旨是：不炫耀不攀比不挖掘人脉只叙旧情。可是，那些混得好的同学还是会选择比较高调的亮相方式，就像眼前的林方艳，大家都知道，她嫁给了郑氏集团的大公子，现在根本不需要出去工作，天天在家养尊处优。在我的亲自招呼下，林方艳缓缓入席坐到我对面，坐在她左右两边的是两个男同学，一个帮她拉椅子一个帮忙挂帽子，显得十分殷勤。
林方艳坐定后，眼神很随意地在同学中间快速扫了一遍，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最里桌坐在靠近墙角的张大可身上，张大可正低头嗑着瓜子，并没注意到林方艳的眼神。张大可是我们的班长，现在是一名普通的公交车司机。来到聚会现场后，除了必要的寒暄外，张大可的话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别的同学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一旁静静地听。
这是初中毕业二十年来，第一次全班范围的同学聚会。包间里的三张桌子已经坐满了，见能来的人都到齐了，我作为组织者站了起来，正准备做个简短的开场白时，包间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看起来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儿。
“你们这些老同学也太不讲究了，聚会竟然也不叫我。”
女孩儿一边嚷嚷着一边走到我跟前，笑眯眯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非常小，笑起来时眼睛在脸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在座的同学们也是面面相觑。
“美女，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是六中九五届六班的同学会。”我问。
“真让人伤心，看来你们真把我给忘了。”女孩儿哀叹道。
“这是谁家的闺女啊，快出来认领。”我右边的魏季凯调笑着对同学们说道。
女孩儿听后，淡淡一笑，然后使劲眯缝着眼睛把脸向前凑了凑。
“你们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过了半晌，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尖叫：“你不会是严艺莲吧！”我循声发现，声音的发出者是吴曼。
女孩儿这才睁开眼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更多的尖叫声响起，声音大多数出自女同学。
“你怎么会这么年轻！”
我终于想起这个女孩儿是谁，她是严凤珍，由于一对眯缝眼酷似香港著名女歌星林艺莲，同学们都叫她严艺莲。转念又觉得难以置信，同学们都到了三十五六岁的年龄，尤其是女同学们，几乎个个都是一脸浓妆厚粉，即便是保养得最好的林方艳，眼角依然掩饰不住淡淡的鱼尾纹。眼前的严凤珍完全是素颜，却看不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赶忙让严凤珍坐到我的位置上，又喊服务员在严凤珍身旁加了把椅子给我自己坐。随后宴席正式开始，气氛一直非常热烈。严凤珍自然成了焦点，大家都好奇她容颜不老的秘诀，严凤珍却始终含糊其词，对于一些个人情况，她也是简单地一笔带过。女同学们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渐渐没了耐性，把话题转移到本就该是女主角的林方艳身上。男同学们倒是执着，轮番和严凤珍碰杯。想想挺有意思的，上学那会儿，严凤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现如今只是因为面相年轻就备受青睐，看来对男人来说，年轻对于女人的重要性有时候远远超过美丽。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后，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互相热聊着。严凤珍和魏季凯的座位紧挨着，两人相谈甚欢频频举杯。到后来，魏季凯越喝越兴奋，说话时的声音也高了不少。
“严凤珍，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今天咱们老同学聚会，我最开心的就是能见到你。”魏季凯一脸红光，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严凤珍的脸。
“老魏啊，这你可就言过其实了。”
严凤珍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哪有言过其实！”魏季凯争辩道。
“你今天来最开心的是，又看到老相好了。”严凤珍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魏季凯一下子就语塞了，半张嘴巴看着严凤珍，好半天才说：“老相好？谁呀？”
“还有谁？吴曼呗。”
严凤珍的声音很轻，但大多数同学都听到了，大家伙一起跟着起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魏季凯和隔壁桌的吴曼那里。
我起初也跟着一块起哄，后来突然想起，严凤珍在初二上半学期结束后就转学走了，而魏季凯和吴曼闻名全校的早恋事迹，是在临近初升高考试时才满城风雨的。
想到这一层，我随口问严凤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初二上半学期结束之后就转学走了，他俩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想到，严凤珍却答非所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大家所有人的心中所想。”
“说这话就有点吹牛了吧，严凤珍？”
一直故意不和严凤珍搭话的林方艳，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和严凤珍对上了话。
严凤珍却并没接茬，而是侧头转向我这一边。
“你也不相信吧？”
看我不置可否，严凤珍又说道：“张海明，你知道吗，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来回答你一直隐藏在心里的那个疑问。”
我被搞得一头雾水，继续茫然地望着严凤珍。
“大家安静一下，都来听听严凤珍的高论。”
林方艳高喊了一声，包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严凤珍，我不明白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道。
严凤珍不再理会我，她慢慢站起身来对大家高声喊道：“大家应该都没忘记初二上半学期开学时的那次班长选举吧。”
严凤珍故意停顿一下，平静地望着大家伙儿，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严凤珍接着说道：“在那次选举中，学习成绩平平各方面都不突出的张海明，也就是今天组织大家聚会的张总也得到了一票。这些年来，张总一直都想知道，当时到底是谁投了他一票。”
我感到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碰到了，严凤珍说得没错，那个疑问这些年的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但我却没法开口去问，因为关于那次班长选举的话题，后来成了禁区，同学们都不愿意提及。
初二上半学期刚开学，我们班原来的班长由于生病不得不休学。班主任王老师在全班范围内组织了一次班长海选，名义上是海选，实际上有竞争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学习委员兼文艺委员陈宁，另一个是体育委员张大可。陈宁不但学习好、多才多艺，还具有非常强的组织能力，在班长空缺期间一直是代理班长，她当选班长的可能性要比张大可大得多，陈宁本人对选举结果也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岂料，最终的结果却是张大可当选，这对一向心高气傲的陈宁打击非常大，那天放学后，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然后一路狂奔，结果在一个路口出了车祸，并且当场死亡。
我在选举中能得到一票确实是个意外，不过，现在更让我疑惑的是，严凤珍是如何洞悉我心中所想的，我从来都没和任何人说起过。
严凤珍的这段话让包间里一片缄默，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不会是张海明自己给自己投的票吧，哈哈哈。”
魏季凯打破了沉默，但很快就发现没人回应他的调侃，见讨了个没趣，迅速合上了嘴巴。
严凤珍又一次侧头对我说道：“张海明，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那次选举中，并没有人选你的。”
“这怎么可能呢？”我下意识地问。
严凤珍：“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实际上的确如此。没有人给你投票，并不是你心里一直幻想的，是哪个暗恋你的女生给你投的票，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有一种在众人面前衣服被扒光了的感觉，严凤珍甚至连我心里的幻想都知道，她简直太可怕了。我忍不住站了起来，以保证自己的眼睛和严凤珍的眼睛保持在差不多的水平线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严凤珍，你别停顿继续说下去。”我说。
大家伙儿坐在那里也都是屏气凝神，急切地等待着严凤珍的下文。
严凤珍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这件事，还要从头说起。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次选举的最终结果间接导致我们永远失去了美丽的陈宁，我们再也不能在新年晚会上看到她那曼妙的舞姿。选举时我在黑板上画正字，对最终结果我记得很清楚，陈宁二十三票，张大可二十四票，其他人八票，陈宁只输了一票，包括陈宁自己在内，我们大家伙儿谁都没想到陈宁最终会输。那么，陈宁为什么会输呢？陈宁在班里的人缘非常好，身边有一群好姐妺，这些好姐妺里有不少人在正式选举之前都向陈宁表过忠心，但个别人却口是心非，在选举中把票投给了张大可。她们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嫉妒陈宁，她们当中有好几位今天也来了。”
“都有谁呀？”魏季凯插话问。
严凤珍冷笑了一声回应魏季凯道：“你的老相好就是其中之一。”
闻听此言，吴曼立即跳将起来，指着严凤珍喊：“严艺莲，你别在这里神神道道地血口喷人。”
吴曼两旁的同学赶紧劝吴曼别激动，魏季凯更是走上前把吴曼按坐到椅子上。
“不承认也没关系，真实的情况你我心里有数，已经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严凤珍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这个问题。
可是，严凤珍却没有回答我，又自顾自地继续着她的讲述。
“即便是有一些人叛变，陈宁也依然应该是选举的最终赢家。实际上自始至终得到大家投票的只有陈宁和张大可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人给张海明他们八个人投票。真正的得票结果是36比19，陈宁完胜张大可，可是，有一个人左右了最终的结果。”
说到这里，严凤珍又故意停了下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
林方艳一直单手托腮听着，见严凤珍盯着自己不说了，欠了欠身将身体靠向椅背，也把视线定格在严凤珍身上。
这时很多人催促严凤珍接着讲，严凤珍这才接着说道：“当时我来做记录，王老师监票，还有一个唱票人。不知道大家对这个唱票人还有没有印象，王老师的监票形同虚设，事后也没有验票，这给了那个唱票人为所欲为的机会。她和吴曼她们一样在心里对陈宁充满了嫉妒，但和吴曼她们不一样的是，她同时还是张大可的暗恋者，基于这两点，她更希望张大可能够当选班长。于是，在唱票时，她故意把一些投给陈宁的票念成其他人，这就有了张海明他们八个人得到的八票。但是，她逐渐意识到这样做并不足以让张大可赢得选举，到后来她干脆直接把投给陈宁的选票念成张大可的名字。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不论神鬼都看在眼里。”
那个唱票人是林方艳，在严凤珍讲完这段话的时候，我几乎同时回忆起了这个细节，我和严凤珍一起把目光射向林方艳。
在听严凤珍讲述的时候，林方艳一直没动声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说话要有证据，你有吗？”林方艳不温不火地问严凤珍。
严凤珍回应道：“我还是那句话，真实的情况你我心里有数，已经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又一次问。
严凤珍说：“我爸爸和陈宁的爸爸都是造船厂的，我们两家住在同一栋家属楼里。从小学起，我和陈宁就一起上学下学。我相信陈宁给大家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美丽，尤其是她那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那是一双非常让我羡慕和向往的大眼睛。我总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但是，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在陈宁的眼睛里我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听奶奶说过，只有将死之人和鬼在别人的眼睛里才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害怕极了。为此，只要一有机会我就盯着陈宁的眼睛看，我希望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失望的结果。
“班长选举结束的那天放学后，陈宁没有和我结伴一起走，而是一个人跑在回家的路上，她的速度很快，我担心陈宁出意外，一直跟在她后面跑，却一直没追上。陈宁跑到凤鸣街那个十字路口时没注意看红绿灯，被一辆疾驰中的大货车撞飞了，在陈宁飞起来那一刻，我猛然想起，其实是我记反了，奶奶当年说的是只有在将死之人和鬼的眼睛里才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哦，原来是你动作太慢，如果你早点追上陈宁的话，就没事了，陈宁的死你也是有责任的。”吴曼总算找到了突破口，大声斥责严凤珍。
“这一点我不否认。”严凤珍坦然道。
“哼，说得倒轻巧，还回过头来把屎盆子扣到我和林方艳头上，真够可以的。”吴曼不屑地说道，有几个女同学也跟着附和着批评严凤珍。
在这个过程中，我又发现了严凤珍身上新的问号，我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在半年之前就和同学们陆续取得了联系，但这其中却不包括严凤珍，她自从转学后就和大家断了联系，这次聚会是谁通知她参加的呢？加上之前她一直不正面回答的那个问题，她似乎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你刚才说的那些，有很多好像你根本就没机会知道。”我换了一种问法，重新向严凤珍问出了之前那个问题。
严凤珍定定地看着我，缓缓说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这个问题，那就仔细看着我的眼睛吧，答案就在我的眼睛里。”
我浑身为之一颤，我好像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严凤珍的眼睛望去，答案果然藏在她的眼睛里。 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