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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颗痣一双玉手拿着剪刀和梳子在我的头发间上下翻飞着,留了多年的长发就这样一缕缕地告别了它们的“母体”,镜子里的我渐渐陌生了起来。落发的主人叫吴凡,也就是我。玉手的主人叫阿霞,可能是这个名字吧,我是从“阿霞理发店”这个店名来猜测的。新千年都过去十几年了,这个店名好像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可我就是喜欢到这里来做头发,至于原因,有点特殊,因为阿霞是一个沉默的人。每一次做头发除了必要的问话外,她不会多说一句话。就像刚才,当得知我要把一头秀丽的长发全剪短时,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的这种性格很对我的胃口,而且理发店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在打理,很安静。我喜欢清静,喜欢发呆,喜欢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尤其是现在。
在我座位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电视机,通过面前的镜子我能看到电视上播放的内容,是泰国电影《初恋这件小事》,我很早以前就看过。阿霞似乎看得很投入,时不时转头看上两眼。说实话,《初恋这件小事》这部电影确实不错,但能让已近徐娘半老的阿霞这么感兴趣,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要开始打理刘海了,阿霞也终于转到了正对我和电视机的一侧,她也不用转头就能看到电影了。此时,电影演到了高潮,男主角阿亮在插曲《会有那么一天》的伴奏下,翻开了那本记录女主角小水各种瞬间的摄影集。我闭上眼睛欣赏着这首好听的歌曲,时不时地有碎发擦脸而过。突然有一大缕头发落到了我的鼻子上,同时听到阿霞“呀”了一声,我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刘海靠近正中的位置缺了很大的一块。
阿霞面露难色:“真对不起,这可怎么办呀?”
我淡淡地说道:“没关系,那就都剪那么短吧。”
阿霞还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我接着说道:“就按我说的弄吧。”
阿霞睁大双眼意外地问:“这,行吗?”
我:“可以的,不就是脑门儿大了点儿吗?呵呵,等把电影看完再给我弄吧。”
阿霞很感激地说:“谢谢你,不好意思啊,以后我免费给你做头发。”
不一会儿,电影演完了,阿霞重新起身为我做头发。也许是她还沉浸在剧情里,也许是我之前的宽容让我们俩的关系亲近了许多。阿霞竟然主动开口说道:“还好,阿亮和小水最后走到一起了。”
我打趣道:“能让你走神儿,难不成这部电影的某些剧情有你的影子?”
阿霞苦笑了一下:“唉!要是有就好啦,阿亮和小水即使最后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至少他们俩都向对方表露过心迹了。很多时候,我们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的。”
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是在说你的初恋吗?”
场面瞬间沉寂,阿霞的手也停了下来,好半天没再有动作。我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她,她的眼神有些呆滞,就好像灵魂已经游离出身体之外似的。此情此景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倾听欲望。
我说:“要不,说来听听?”
这句话把阿霞拉回到现实世界,她的目光里露出一丝光芒。
阿霞莞尔一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1995年,我刚从老家来到大连,在一家美发店里做小工……”
挂钟上的时间指向九点,要关店门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杰还是没有来。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后,我攀爬上属于自己的那个小上铺,墙上挂着一本挂历,翻开的那页上19到26的数字都被画上了问号,我拿笔在27上又画了一个问号。
“我闭灯了。”床下的小美姐关完灯之后迅速钻进对面床的下铺里。很快,小屋里响起了鼾声,可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杰是怎么了?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的脑海里全是杰的身影,我没有刻意地去想,但自然而然地,杰就会出现在那里,这是我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
说来可笑,我没和杰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杰是我在心里自己给他起的名字。他是个高中生,不知道具体的年龄,看样子和我差不多,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甚至完全不了解他。我只知道,自己喜欢看到他。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他和老家的那些男娃都不一样,手指细长细长的,脸白白净净的,有点害羞,像个古代的白面书生。他不怎么爱说话,每次来店里理发,都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
来到大连已经半年有余,不停地为客人洗头、吹头、上发卷,我生命的主旋律里仿佛就只有这三个音符。大连的繁华、富庶、美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还好,杰出现了,我终于对这座城市有了一点点寄托。可是,他去哪儿了呢?以前杰每次都会在隔周的周五晚上六点半左右到店里来理发的,非常有规律。现在已经超期九天了,难道他生病了吗?我不愿意往下想了。
“小霞,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休息吗?”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店里,老板娘菊姐就惊奇地问道。
我很随意地回答:“反正也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菊姐关切道:“一周就休这么一天,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彩灵姐在旁边插话道:“那也得能睡得着呀?这家伙晚上翻身翻的,我在她下铺根本就没法儿睡。”
我腼腆地笑了笑。
菊姐好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小霞?”
我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菊姐仔细打量着我:“看这孩子眼圈黑的,快,回去好好补一觉去,我记得你上周就没休,哪能连轴转啊!”
菊姐边说边往门外推我。没办法,我只好边被推搡着边说了一句:“那好吧,我下午再过来。”
菊姐:“不行,今天不许再过来了。”
一直坐在墙角摆弄发模的小美姐这时冷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和菊姐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她下午来是为了看你啊!”
我心下一惊,脸上立刻觉得有些发烧,还好这时已经被菊姐推到门外了。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小美姐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难道她已经看出我的心思了?我确实是怕错过杰才连轴上班的。
小美姐这个人平时话不多,有点孤僻,一说话就阴阳怪气的,连菊姐都让她三分。这也没办法,她的技术在店里是最好的,属于顶梁柱级别的人物。杰每次来店里理发也都是找小美姐的。
唉!我什么时候能学成出师,亲自为杰理一次发就好了。想到这儿,我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下午四点刚过,我离开宿舍往美发店走。马上就要到了,远远地看到有一个穿蓝白相间校服的人走进店里,那是大连Y中的校服,我很早就专门打听过了。是杰来了,我心中大喜,脚下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感觉自己好像跑了一个世纪,看似很近的距离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可是,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猛地一下推开店门时,却看到一个和杰穿一样校服的男生躺在洗头椅上,小美姐站在一旁正准备为男生洗头。我顿时泄了气,胸口仍在不停地起伏着。
菊姐不在店里,彩灵姐手上有活儿,只是看了我一眼,没顾得上说什么。
小美姐抬头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来洗吧。”说完拿块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报纸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心不在焉的,不是把泡沫弄到客人的眼睛里,就是弄湿了客人的衣领子。吃过晚饭后店里一时没人,终于闲了下来,我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削发刀,在发模上练了起来。练着练着,小美姐走了过来,冷冷地问:“这是谁教你的?”
我怯生生地回答:“一直在旁边看你弄,我自己偷着学的。”
小美姐:“我就是像你这样的手型吗?”
我无言以对,脸上一时有些发窘。
小美姐:“走还没学会呢,就想学跑。好好洗你的头吧,别在这儿给我浪费模具。”
菊姐见状急忙走过来打圆场:“小美,你就别说她啦,她爱学也是好事。”
小美姐斜睨了一下菊姐,从牙缝里甩出一句来:“爱学?是爱人吧。”
我脸上已经挂不住了,能做的只是尽量克制自己,让噙在眼里的泪水别掉下来,可还是有两串眼泪挂在了脸颊上。
小美姐被菊姐拉到一边去了,彩灵姐赶紧过来安慰我。她朝小美姐和菊姐望了一眼,悄声对我说:“那个老处女说的话,别往心里去,她人就那样。没事儿,你要想学刀削发,等姐教你啊。”
我咬着嘴唇,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彩灵姐柔声道:“去卫生间擦把脸吧。”
我走到里屋的卫生间前,开门刚要进去,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剪个发。”
是杰,没错,真的是杰,他终于出现了。我欣喜若狂,旋即转过身来。本想走过去马上为杰洗头,但转念又想到小美姐之前说的那些话,觉得还是别太露骨为好。于是,我还是先到卫生间里简单擦了一把脸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这时,杰已经坐在洗头椅上了。我在一摞毛巾中抽出最下面的一条,那是专门为杰准备的。我认真地把毛巾围到杰的衣领上,随后杰轻轻地躺到了洗头椅上。这时我才注意到,杰的左手臂上戴着孝。
“原来是这样。”我似乎明白了杰这段时间没来理发的原因。
杰的头离我很近,我突然有一种想要把他揽入怀中的冲动,可我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我最幸福的工作开始了。
杰在洗头的时候喜欢闭着眼睛,这样挺好的,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凝视着他。虽然看到的他是颠倒的,但即使是这样,在我眼里他也是最帅气的。杰的睫毛很长,像洋娃娃似的,一个精致的鼻子挺立在白净的脸中央,嘴唇薄薄的。不过,今天的他,两个眼袋上有些发青,看来最近没休息好。杰脖子左侧长了三颗痣,呈等边三角形,我在老家听老人们说过,在这个位置上长这种痣的人是本命佛转世,一生大富大贵。我默默地在心里替杰高兴,虽然这一切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抬头望了一眼,大家都在忙手头上的事,没人注意我。于是,悄悄地从后屁股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袋飘柔洗发水,这是我一直用的牌子,我想和杰用一样的洗发水。况且店里给客人准备的都是些劣质洗发水,我不忍心用在杰的头发上。
杰的头发又黑又硬,特别浓密。我的十根手指伴着洗发水泛起的泡沫穿梭在杰的发间,慢慢地揉着、搓着。我轻柔地用指肚为杰的头皮做着按摩,把节奏拖得很慢很慢,两个手臂有些微微发抖,每次给杰洗头都是这样,有点小紧张。我本以为这段时间都调整好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或者时间能慢一点走。可是,老天总是不遂我的心愿,不论我怎么放慢节奏,时间还是飞快地溜走。我给杰擦拭完湿发后,他起身坐到了小美姐的专用剪发椅上。
小美姐问:“还是刀削?”
杰说:“嗯。”
之后小美姐和杰没再有任何交流,我心里是多么希望小美姐能和杰多聊一聊,让我可以知道更多和杰有关的信息。可小美姐总是让我失望,我只好在原地收拾洗头盆,并不时地向杰面前的镜里偷窥两眼。每次我的眼神都是一扫而过,我想看到杰又害怕和他的眼神对接。
记得有一次,在给杰洗头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杰清秀的面庞,手上一不小心带起一大块泡沫溅到了杰的额头上,杰突然睁开了双眼。我措手不及,连忙把目光挪开,感觉心窝里万马奔腾,慌乱得甚至连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杰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天棚,过了差不多有半分钟的工夫,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继续接下来的步骤。
小美姐的剪发速度总是比我给杰的洗头速度要快,不一会儿杰就走了。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杰家里的哪位老人去世了,也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晚上回到宿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宝贝入库。我把宝贝装在一个精致的小布包里,还没等我把布包放回到枕头里,彩灵姐和小美姐就进屋了。
彩灵姐好奇地问我:“藏私房钱呢?”
我急忙掩饰道:“没有啊。”
彩灵姐朝我走了过来:“来,让姐看看,攒了多少私房钱了?”说完就伸手来抓我手里的布包,我没想到她会动手,布包一下子就被彩灵姐拿走了。我急了,连忙上前去抢,彩灵姐背着双手把布包藏到身后,脸上做着搞怪的表情来逗我。
我央求道:“彩灵姐,快还给我。”声音已经变调了。
可彩灵姐像没听见一样,我同时伸出两条胳膊分别从彩灵姐左右两侧腰部插过去,但这根本奈何不了人高马大的彩灵姐,她只是一个转身,我就被她那门板似的后背挡在了“门外”。彩灵姐伸出另一只手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布包。
彩灵姐:“咦,怎么全是些头发呀?”
彩灵姐转过身来,举着布包,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我没说话,一把夺过布包,迅速拉上拉链放到自己的枕头下。这时小美姐拿着脸盆走了过来。
小美姐冷冷地说道:“让开。”
我和彩灵姐赶紧同时让出一条道儿来,小美姐朝我的床头瞄了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傻帽儿。”然后就到外面洗漱去了。
彩灵姐朝小美姐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回头刚要开口问我什么,我连忙低头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的脸盆躲出去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杰又恢复了先前的理发节奏。每隔两个星期我就能见到他一次,我还是那个只能为他洗头的小工,我们还是没说过一句话。
又到了一个美妙的周五,吃过晚饭之后,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到卫生间简单化了化妆,尽管自己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可我还是希望能以最好的形象面对杰。
晚上过了六点,想到杰差不多该来了,我的心跳又开始慢慢加速起来。我坐在洗头椅上静静地等杰的到来,心里暗暗祈祷店里不要再来别的客人。不一会儿,杰来了,还是穿着那身大连Y中的校服,还是说完“剪个发”后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我一如既往地用最慢的速度给杰洗完了头发,杰刚坐到小美姐的剪发椅上,店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我抬头一看,进来一个中年大光头,长着一脸的横肉。我认得此人,是附近有名的混混大头。一股浓重的酒气随即在屋里弥漫开来。正坐着嗑瓜子的菊姐急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面互相拍打着双手,一面迎到大头面前。
菊姐热情地说:“哟,大头哥来啦?”
大头的舌头有点大:“让你家小、小美给爷我,刮个头。”
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向小美姐那边走去。
我心里一紧,正在收拾洗头盆的手也停了下来。大头这个人平时根本不讲道理,不仅刮头从来不给钱,还经常动手打人,美发店附近一带没人敢惹他。
大头走到小美姐的面前,小美姐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慢条斯理地拿出削发刀准备给杰剪发。菊姐在一旁轻喊了一声:“小美。”
小美姐充耳不闻,正式开始给杰剪起发来。
大头的脸阴沉了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小美,别给脸不要脸。”
小美姐满不在乎地瞟了大头一眼,一字一顿道:“这位同学先来的,等我给他剪完再给你剪。”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她一向不怕大头。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是担心小美姐,而是担心杰。杰没有像往常那些人那样赶紧给大头让出位置,而是稳稳地坐在那里,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他映在镜子里的脸像往常一样平静、安然,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我怕大头伤害到杰,忍不住向大头靠近了几步。
大头态度蛮横:“他先来的?那我问问他,到底谁先来的?”
说话间,大头已经举起了粗壮的大手朝杰的头上拍去。我下意识地伸出右胳膊去挡,顿时感觉到右臂一阵发麻,忍不住用左手捂住右臂“哎哟”了一声。
菊姐和彩灵姐对我的举动倍感意外,两个人的眼睛和嘴巴都呈现出完全开放的状态。
大头朝我这边扭了扭身子:“哟,还有挡枪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挡几下。”刚说完大头就又扬起了手,我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睛,脖子也缩进了躯干里,用这个姿势来迎接大头的巴掌。可大头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我眯缝着双眼一看,小美姐用一只手在半空中抓住了大头右手的手腕。
小美姐梗着脖子和大头怒视着,举在半空中的那条胳膊在不住地颤抖着,能看得出来,小美姐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小美姐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打一个小姑娘,你也能下得去手!”
杰依然安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始终没有回头。不过,透过镜子,我发现他在看我,他暖暖的眼神让我很感动。
这时,菊姐和彩灵姐赶紧过来为我和小美姐解围。
菊姐满脸堆笑地说:“大头哥,您可是这条街上的大人物,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啊。来来来,我亲自给您刮头,回头让彩灵妹子再给您按按头皮,保准让您舒舒服服的。”
彩灵姐说:“对呀对呀,大头哥大人有大量,我崇拜您老已经很久了。今天给妹妹一个机会,让妹妹我好好伺候伺候您。”
大头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抬手把小美姐的胳膊甩开了。
大头问彩灵姐:“我老吗?”
彩灵姐说:“不老不老,我说‘您老’那是尊敬您。”
大头说:“呵呵,小丫头片子,嘴巴倒、倒挺甜的。行,今天爷高兴,给、给你个面子。”
这场小风波总算是平息了,店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可我的心里却很不平静,杰的反应有点反常。他怎么能坐得那么稳呢?他就一点也不害怕吗?这么想着,我又望了一眼镜子里的杰,他正伸手从裤兜里往外掏着什么,罩在杰胸前的那块白布让我看不太清楚他的动作。过了几秒钟才看到杰掏出来一个黑色的块状物体,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部手机。
这更让我意外了。连菊姐也只不过是配了一台汉显的摩托罗拉牌传呼机,杰只是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有手机?只见杰把手机捧在手掌上,用拇指娴熟地在上面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很快电话接通了,他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放下了电话。在这个过程中,坐在另一侧剪发椅上的大头早已呼呼大睡,如雷的鼾声在屋里回响着,致使杰在电话里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推门进来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没理会彩灵姐的招呼,直奔大头跟前,抬腿朝酣睡的大头踢了一脚。他的腿抬得很高,大头的脸被踢中了,连人带椅子重重地仰面倒地。大头叫骂着爬了起来,刚想发作却定住了,刚才还很嚣张的表情立马就蔫了,嘴上说了声“大……”。小伙子没给大头继续说话的机会,连出两拳把大头打倒在地,紧接着就一阵飞踹,落在大头那硕大的脑袋上。大头一边喊饶命,一边用两条胳膊拼命护住头。
小伙子说:“你再躲?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说来奇怪,大头似乎很听小伙子的话,慢慢地松开了两条胳膊。
大头带着哭腔哀求道:“涛哥,我犯错了,是该打,但你也得告诉我错在哪儿了啊?”
小伙子又是一阵猛踢,打得大头满地打滚,一个劲儿喊饶命。
小伙子说:“你他妈的还废话。”
我和菊姐、彩灵姐吓得躲在墙角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小美姐也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注视着眼前发生的打斗,而杰还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突然,杰轻声说了句:“可以了。”小伙子这才停了手,此时的大头已是血肉模糊。
小伙子狠狠地呵斥道:“猪头,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先擦亮你的狗眼看看是谁再撒野。懂了吗?”
“懂了,懂了。”躺在地上的大头忙不迭地点着他的血葫芦脑袋。
小伙子说:“快滚。”
大头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美发店,那个小伙子主动帮我和彩灵姐清理了地上的血迹,直到杰剪完发才和杰一起离开。杰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他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做也许是错的,可当我重新抬起头时,却看到杰已经转身走了。
那个夜晚,我又失眠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有无数个和杰有关的问题一起袭来。也正是从那天开始,我喜欢杰的事成了店里公开的秘密,时不时就被菊姐和彩灵姐拿来寻开心。
我再也享受不到偷偷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愉悦了,却仍然忍不住想杰,在每一个清晨,在茶余饭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梦里。
我自己也明白,我和杰处在遥不可及的两端,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但我不需要有什么结果,只是喜欢他,想见到他,仅此而已。可是,杰却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再也没有来店里理过发,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曾猜想过杰不来理发的无数个原因,却再没有机会得到现实的印证了。
学会接发后,我把一直以来收集的一百八十七根杰的头发连接在一起,用它们做材料绣了一个“杰”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原来是单相思啊。”我轻描淡写地说道,阿霞在我身后帮我吹着头发。
阿霞说:“呵呵,有几个女人的初恋又不是单相思呢!”
我没有接茬,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阿霞。
阿霞说:“姑娘,你的初恋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时,阿霞已经给我做完了头发,我站起身来:“以后再告诉你吧。”
可当我走到门口时,却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地面上一片迷蒙,我没带伞,一时间停在门口犹豫该不该走。
阿霞笑着走了过来:“看来老天要留你把初恋讲完啊。”
我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阿霞,半晌才开腔道:“你真的想听?”
阿霞微微颔首。
我轻叹了一声,又走上前坐到椅子上,同时把目光投向远方,娓娓说道:“2007年,我正上高二,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我们班新转来一个叫程栋的男生。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个子不高,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眼睛比孙红雷还小,一笑起来嘴还有点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痞气儿。但我不曾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生,会带给我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晚上放学后,我像平时一样来到2路公交车站等车。片刻之后,有一个人吹着口哨来到我身旁,我侧头一看是程栋。程栋轻浮地冲我笑了笑,我没理会,把脸转了回去,同时向旁边挪了几步。正好一辆2路车驶进站台,车门一开,程栋跳上了车,我在后面也上了车。车子缓缓启动,车上的人不多,有很多空座位,我选了靠近后车门的单人座位坐下,程栋从后面走了过来。
程栋歪着嘴道:“你叫吴凡吧?”
我抬头斜瞟了一眼,没搭理他。
程栋继续搭讪:“都是一个班的,别这么牛嘛!”
我从书包里掏出MP3,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权当程栋是透明的。
程栋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到了秀月街站,我拿着书包起身,不料却一转身撞到了也走到后门准备下车的程栋。
我恼怒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程栋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看来咱俩挺有缘啊,大脑门儿。”然后就跳下了车。
我一听他竟然直戳我最介意的相貌痛处,不由得怒气上涌,下了车后正想发作,却被来接我的爸爸喊住了。我家住在一个刚建成的小区,很多房子都没卖出去,人烟稀少,连主道的路灯都没安上。从车站下车到家,还有一段不长也不算短的路需要走,每天晚上放学后爸爸都到车站接我。
爸爸说:“凡凡,是你们班同学吗?怎么以前没见过?”
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不认识他。”上前挽过爸爸的胳膊就走。
走着走着,我感觉程栋好像跟在身后,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程栋也看到了我,朝我吐了一下舌头。我瞪了他一眼,转身拉上老爸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走到一个转弯处,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发现身后已经没有程栋的身影,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一进教室,我就看到程栋坐在课桌上热火朝天地和刘成、魏宇鹏等几个男生聊着天。
“晕,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脸皮可真够厚的。”我低声沉吟道。
我把书包放到座位后来到程栋面前:“马脸,出来一下。”
程栋笑呵呵地跟我来到走廊里。
我板着脸问道:“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跟着我?”
程栋嘴角歪了歪:“大脑门儿,谁跟着你啦?就许你家住在那里呀?”
我火了:“你叫谁大脑门儿?”
程栋说:“叫你呀,喊你的名字你不回应,那只好叫大脑门儿啦。再说啦,你不是也叫我马脸吗?”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辜的表情。
程栋说:“哟,我才发现,今天脑门上梳了个刘海啊,可刘海后面还是大脑门儿啊。哈哈哈。”
我气急道:“无赖。”
程栋说:“这个‘职称’可不能随便给别人安啊,不怕我真是混混找你麻烦啊?”
我冷笑道:“别吓唬我,这里就不是混混来的地方。”
程栋说:“我就是来开先河的。”
“没工夫搭理你。”我转身走了,把程栋晾在了一边。
晚上放学后,程栋仍旧和我坐上了同一辆2路车,车上的情形和先前差不多,我对他还是视而不见。
到秀月街站,程栋抢在我前面下了车,径直走到爸爸跟前,主动伸出了右手。
程栋说:“叔叔,您好,我叫程栋,和吴凡是一个班的。”
程栋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非常轻松,没有一点拘束。
“还真是个自来熟。”我脱口而出。
爸爸露出意外的表情,打量程栋的同时,伸出右手和程栋握在了一起。
爸爸微笑着:“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呀?”
程栋说:“我是这学期才转过来的借读生。”
爸爸点了点头:“哦,我说嘛,你家住在哪个小区?”
程栋说:“就在秀月小学对面那栋楼里,是租的房子,刚搬来没多久。”
原来是租的房子,还是个借读生,说得那么自然,也不嫌丢脸。我轻蔑地看着程栋。
爸爸和程栋在前面边走边聊,很是投缘,我气鼓鼓地跟在后面。走到一个路口,程栋向爸爸道别。
程栋说:“叔叔,以后放学我和吴凡一起走,您晚上就不用过来接她啦。”
爸爸说:“好啊,这样我倒是省事儿了。”
我急忙上前冲程栋喊道:“谁同意的,我们很熟吗?”
爸爸责怪我:“你这孩子,对同学怎么是这种态度?”
程栋说:“没事的,叔叔,以后会好的。那叔叔,我先走了。”
爸爸说:“好,慢点。”
程栋又对我说道:“明天见啦。”
从那以后,爸爸就很自觉地下了岗,尽管我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无奈程栋每天晚上放学后都会跟在我身后,不管我的态度多么恶劣,程栋始终都是死皮赖脸的样子。我不知该说他脸皮厚,还是没心没肺。
不过,我确实挺害怕一个人走夜路的,只好任由程栋跟着。不仅如此,程栋还慢慢摸清了我早上出门的时间。每天早上只要我一出门,准会看到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散地站在那里。一看到我,程栋那双小眼睛立刻会放大无数倍,热情地冲我挥手。我对程栋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缓和了不少,程栋除了油嘴滑舌之外,好像也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一天晚上,我下了2路车,一回头却不见程栋的踪影。我有些纳闷,明明记得程栋和我一起上的车。
难道他在车上睡着啦?很可能是,唉!要是和他坐在一起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我在车站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到程栋,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这个该死的程栋,先前不论我怎么撵他,他都不走,还信誓旦旦地说:“我答应过叔叔要保护好你,就一定要做到。”这才过去几天啊,就出现这样的失误。
我在心里咒骂着程栋,马路上黑漆漆的,我的心也一直悬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程栋在旁边叽叽喳喳的,我反倒有些不适应。
我这是怎么了?我暗暗骂自己没出息。
过一个转弯处,来到了小道上,我加快了步伐。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别动,把钱包拿出来。”同时一个硬硬的东西顶在我的腰上。
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下子傻在了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贸然转身。过了好半天,身后那个人并没有再说话,但那个硬硬的东西仍旧顶着我。就在我浑身开始剧烈地发抖时,身后那个人却放声大笑起来,仔细一听声音竟然是程栋,我回头一看,那个硬硬的东西居然是一根香蕉。
接下来迎接程栋的是我的玉指秀拳,程栋没有闪躲,任凭我敲打,同时笑岔了气。我又气又恼,打了程栋好一阵,直到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程栋说:“我不在身边,是不是很想我呀?”
我说:“滚一边去,你以为你是谁呀?”
程栋唱了起来:“你的眼睛背叛了你的心,为何不干脆灭绝我对爱情的憧憬……”
我不再理睬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程栋很快追了上来,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上面显示已是晚上九点了。
程栋惊奇道:“哟,换手机啦,不错嘛。”
我不屑地说:“哼,这算什么,前两天四班的赵颖过生日,他们班于洪亮还送给她一个诺基亚N73呢。”
程栋满不在乎地说:“花爹妈的钱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自己挣。”
我说:“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啦。”
程栋说:“本来就是,看着吧,以后进入社会于洪亮未必比我强。”
我说:“哼,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借读生整天哪来的那么些自信,还想和于洪亮比,于洪亮他爸是什么人,你爸又是……”
我突然有些后悔扯到这个话题上来,我知道程栋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一直是妈妈一个人带着程栋生活。他妈妈是一个下岗工人,身体还不好,日子过得很清苦。
我歉意地望着程栋,他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程栋说:“借读生怎么了?借读生看的教材听的课和你们看到的听到的有什么不一样吗?你是正式生,每次考试还考不过我这个借读生呢。”
我恼怒地说:“借读生,借读生,借读生光荣啊,整天挂在嘴边上。”
程栋吹起了口哨,一脸轻松惬意的表情。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程栋总是这样,对什么事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过,程栋的成绩倒还算能拿得出手,每次考试在班里的排名要比他的外形好看得多。
我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程栋说:“说。”
我说:“你第一天到班里来的时候,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程栋咧着歪嘴道:“这还不简单,问的呗。”
我好奇地说:“问的谁?怎么问的?”
程栋故作严肃:“这我不能告诉你,反正当时我就问:‘那个大脑门儿叫什么名字?’他们就告诉我啦。”
“你还敢说大脑门儿。”我气恼地再次敲打程栋,这次程栋躲闪了,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上留下我们俩追逐的身影。
日子过得飞快,半个学期很快过去了,程栋也终于暂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不知道程栋暑假都在做什么,他没有手机,当然了,即使有我也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临近开学时,我和同班的好姐妹周丹、李悦然一起去胜利广场地下一层的汤姆熊游戏厅玩儿。玩儿之前,我们先来到游戏厅斜对面的一个小超市里买饮料,却意外遇到了正在超市收银台做小时工的程栋。
程栋豪爽地说:“三位公主,需要什么,随便拿,我请客。”
周丹说:“真的吗?那我可真拿了啊。”
程栋拍着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我随手从货架上拿过三瓶可乐递给程栋。
程栋说:“就这些?”
我说:“是的,麻烦你快点,我们赶时间。”
周丹在旁边轻推了我一下,我不为所动。
程栋并没有动手扫码:“别价啊,再来点吧。”
我用充满敌意的语气对程栋说:“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装大爷?”
话一说完,我从包里掏出十块钱拍到程栋面前,接着扭头就走。
那天我在汤姆熊玩游戏的状态很不好,换的一包游戏币很快就没了,却没得到几张奖品兑换券。我觉得非常扫兴,漫不经心地抬头扫了一眼,发现不远处的一个布偶机里有一个大熊特别可爱。登时来了热情,又去换了二十枚游戏币,可惜我的运气依然不好,总也夹不上来那个大熊,游戏币很快又用完了,我特别沮丧。
不行,今天一定要把它给拿下。我的强迫症又上来了,又去换了二十枚游戏币,正准备再往布偶机里投币时,却发现穿着工作服的程栋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一脸的坏笑。我一下子没了继续玩的兴致,把游戏币送给周丹后,一个人先走了。
高三新学期一开学,我发现程栋有些反常。以前中午吃过饭后,程栋总会去操场上踢球,可如今的他草草吃过午饭后就不见了踪影。我问过程栋几次,他总找别的话题搪塞过去。这让我更好奇了,一天中午,程栋又匆匆出去了,我悄悄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跟着程栋来到了他暑假打工的那家小超市门口。
原来是又来做小时工了。正当我以为程栋会进去的时候,他却一闪身走进了汤姆熊游戏厅。
不会吧,居然来玩游戏。我不禁有几分生气,紧跟了进去。只见程栋并没有去前台买游戏币,而是在各个游戏设备间转悠了起来,时不时还弯下腰在地上踅摸着什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这是在干吗?我疑惑不解地注视着程栋的一举一动。
终于,程栋在地上捡起了两张小纸片。他用嘴吹了吹落在纸片上面的灰尘后,认认真真地叠好放到裤兜里,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我看清了那两张小纸片是什么,它们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是汤姆熊的奖品兑换券,有很多玩游戏得券太少的人,离开时都会习惯性地把兑换券随手一扔。
我本想上前直接问程栋在干什么,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好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在后来的日子里,程栋每天中午都会去汤姆熊捡兑换券,我一直没问他那么做的原因,这个疑惑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2007年12月17日,是我的十九岁生日。那天早上六点半刚过,我走出楼外,却没见到程栋,心里感到一丝怅然,然而自尊心不允许我等他,我也从没有等他的习惯。我一个人来到2路车站,还是没有程栋的影子。
难道程栋生病了吗?此时我的心思全在程栋身上。
陆续有几辆2路车停下,又开走,我都没有上车,依然站在原地。又一辆2路车在站台停了下来,一个车窗被打开了,探出一个长长的脑袋来。
程栋有些激动地向我招手:“快上来。”
我满腹狐疑地上了车,车上的人很多,好不容易挤到程栋面前,刚要问程栋怎么在车上,他就把食指放在嘴中间“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
程栋说:“看车窗。”
我放眼望去,封闭的车窗上被乘客们呼出的哈气蒙上了一层薄雾。薄雾上好像被人用手写了字,再定睛一看,发现车内所有的窗户上都写上了“吴凡,生日快乐”几个字。
天冷之后,车窗总是会被蒙上薄雾,程栋喜欢用手在上面乱写乱画,他还是有点小鬼才的,不管画什么都很像。有时候我不理他,程栋就在车窗上写下要对我说的话。没想到在这个特别的日子,程栋会用这种方式来祝福我。
我绷着脸冷笑道:“幼稚。”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却美滋滋的,也第一次在内心深处对程栋产生了一点好感。
程栋歪着嘴笑道:“大脑门儿,给点鼓励好不好,为了弄这个我可是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
我眉头一皱:“再叫我大脑门儿,跟你绝交。”
程栋说:“这没办法,你一打击我,我就想叫你大脑门儿。”
我说:“你还叫。”
我使劲地扭着程栋的耳朵,程栋疼得直“哎哟”。
程栋不住地哀求着:“我立功赎罪还不行吗?”
我松了手:“怎么个赎罪法?”
程栋咧嘴一笑:“一会儿下车你就知道了。”
到站下车后,程栋很费劲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来,我一看正是之前那次在汤姆熊夹了很多次都没夹到的大熊。也立刻明白了程栋一直去汤姆熊捡兑换券的原因,原来是为了换大熊。
程栋用双手把大熊递给我:“送给你,生日快乐。”
我并没有接,而是冷冷地说道:“你的礼物,也太廉价了吧!”
程栋有些不解,皱着眉头问道:“礼物非得用价值来衡量吗?”
我说:“有时候是这样的,你不是一直都瞧不起那些花父母钱的富家子弟吗?那为什么不用你自己挣来的钱为朋友买生日礼物呢?”
我转身走了,再次把程栋晾在一边。
其实我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也许我这么做有点不解风情,但程栋送礼物这个过程,的确是让我的虚荣心很受打击。
高三的生活是紧张而又忙碌的,时间慢慢地向我们人生中那次重要的大考走近。我已经彻底习惯了程栋的存在,他一如既往地对我热情似火,我一如既往地对他爱搭不理。但是,我们的关系却越走越近。对于这种关系,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界定,很模糊,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打算去界定这种关系。我只知道,当得知程栋要和我一起报考辽宁师范大学时,我心里很高兴。
高考之前的一个晚上,又一次告别了程栋,我刚一走进楼洞就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
“凡凡,刚才妈妈忘和你说了,咱们家这几天停水,我和你爸爸到姥姥家来住了,你也打车过来吧。”
我埋怨道:“怎么不早说啊,我都到家了。”
放下电话后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回去吓唬一下程栋,以报复他的那次偷袭。
程栋家租的房子离车站更近一些,每次程栋都是送完我之后,再往回走。
我快步走出楼洞,眼见程栋已经走远。赶紧加快脚步,一点点向他靠近。很奇怪,程栋本应该在一个岔道口转弯的,可眼前的他却直接朝前走,并且脚步很快。
程栋这是要去哪儿?我一直悄悄地跟在程栋后面,他对此浑然不觉。这一跟竟然走了很远,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来到了三站地之外的老虎滩。眼看程栋拐进了一个小胡同,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默默走开,而是加快步伐追到程栋的面前。我要马上搞清楚,程栋究竟要干什么?
程栋一脸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片刻之后,才慢慢恢复平静。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问道:“你在做什么?”
程栋只是笑嘻嘻地望着我,没吭声。
我又急了:“快说,你在做什么?”
程栋的尴尬溢于言表:“看来是瞒不住你了,我家搬到这儿了。”
我问:“为什么?”
程栋说:“秀月街那边房租涨价了,我们家租不起。”
我问:“多长时间了?”
程栋说:“两个多月了。”
我怒目圆睁,高喊了一声:“为什么一直都不告诉我?”
程栋支支吾吾地:“因为,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我有些动情:“所以,你把一天仅有的两块钱车费都用在早晚接送我是吗?每天早晚自己却要走那么长时间的路是吗?”
程栋做了一个鬼脸:“哈哈,没错,看来大脑门儿就是聪明啊。”
不知不觉中,有两串泪珠淌在我的脸颊上。
程栋见状惶恐地问道:“怎么哭了啊?”
我哭着嚷道:“我讨厌你,离我远点。”
这一次程栋没有笑,而是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我喜欢你。”
那一刻,我有一种想要扑进程栋怀里的冲动,不过,我忍住了。
旋即,程栋又故态复萌了,嘻嘻哈哈地说道:“不要被我感动哟,不要现在就说你也喜欢我哟,我希望你能在心平气和的状态下说喜欢我。”
我破涕为笑:“哼,想得美,别自作多情了,谁要说喜欢你啦?”
其实我那个时候在心里已经接受程栋了。从那天以后,虽然在我的强制命令下,程栋每天早晚不再接送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可是,我们两人的关系却又近了一大步。我甚至已经开始憧憬未来和程栋在一起的大学生活。
离高考的日子没几天了,学校早已不再上课,在学校基本上都是自习。这天,程栋没来上学。这让我很意外,虽说程栋的性格有点放荡不羁,可从来没旷过课。即使是发四十摄氏度的高烧,他也一样会来上学。今天他这是怎么了?
我在各种胡思乱想中挨了快一个上午。程栋突然出现了,他没有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而是直接来到我的座位前。我又惊又喜,却又故作平静地望着他。
程栋把他的右手伸到我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大声对我说:“跟我走。”程栋像是没休息好,嗓音有些沙哑。
话音刚落,教室里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射向我俩这边。我害羞地低下了头,有些不知所措。
我低声嘟囔着:“你干什么呀?”
程栋没有回答,我抬头望了一眼程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是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完全没有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凝重,似乎还有一点点悲壮,让我感觉怪怪的。
这时已经有同学在旁边起哄了,看着程栋坚定的目光,我慢慢在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要跟他走。
我勇敢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到程栋的大手里,在同学们的一片欢呼声中我们俩跑出了教室。
那是幸福而又难忘的一天,我和程栋一起去看电影,去汤姆熊玩游戏,去星海广场骑双人自行车,去巴味德吃大餐。有几次我问程栋为什么突然这样,程栋都笑而不答。
吃过晚饭后已经快九点了,本来不想让程栋送我回家。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程栋就抢白道:“今天都听我的。”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于是,我和他又并肩走上了那段熟悉的小路,彼此都没有说话,我们走得很慢很慢,到最后还是走到了我家的门洞前。
我扭过身来说道:“快回去吧。”
程栋深情地说:“等你进去,我再走。”
我默然点了点头,转身朝门洞走去。
“吴凡。”
程栋叫住了我,我迅速回身。
程栋缓缓说道:“这几天你可能见不到我了。”
我一脸疑惑地追问道:“为什么?”
程栋说:“我的学区不在这里,要回原来的学校准备高考。”
我说:“那后天的毕业合影,你不来吗?”
程栋摇头道:“不照了,我本来就是借读生嘛。”
我佯装生气地说:“你又来了。”
程栋淡然一笑:“等九月开学的时候,我们辽师见吧。”
我不解地问道:“暑假的时候不能见吗?”
程栋说:“你忘啦,我可是要去打工赚学费的。”
我有些失落:“那好吧,报到的时候,你可要帮我拿行李。”
程栋轻轻点了点头:“嗯,快进去吧。”
我们就这样告别了,随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高考上,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和程栋在辽师的见面。
然而,在开学报到的那一天,我却没有见到程栋的身影。那天晚上,有一封信被辗转交到我手上。三个月前有一个男生把信送到辽宁师范大学门卫处。那个男生告诉门卫师傅,新学期开学的时候,会有一个叫吴凡的女生来到辽师。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信。
吴凡:
你好!我知道当你打开这封信时,已经身在辽师的校园里,成为一名大学生了。首先,我要恭喜你。很抱歉,我失约了。吴凡,对不起,我没向你说实话。我并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参加的资格。
我七岁的时候,爸爸死于一场车祸,那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故。那个肇事司机是一个高中生,他没有驾驶证,却有着非常过硬的家庭背景,以至于一审结束时出现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判决结果。从那时开始,我妈妈砸锅卖铁踏上了漫长的申诉之路,最终的结果却也只是让那个肇事者坐了区区三年牢。
尽管我是一个乐天派的人,但并不代表我的内心深处没有仇恨的存在,我也有无法释怀的事情。前几天我偶然遇到了那个肇事者,虽然事隔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在悠闲地喝着酒,讲着笑话。而我爸爸呢!那个瞬间,郁结在心中多年的愤懑终于爆发,我失手杀了他。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我却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本来我是打算在第一时间就去自首的,可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完成:我想和你做一天的情侣。吴凡,谢谢你,帮我完成了心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将不再有彼此。再见了,大脑门儿!
程栋
2008年5月29日
阿霞坐在旁边听得入神,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后来呢?”
我平静地回答:“没有后来。”
雨后的空气总是那么清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却有一丝沉重。刚才我没有告诉阿霞一个细节,多年后程栋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那个肇事者,是因为肇事者身上有一个特征:他的脖子左侧长了三颗痣,呈等边三角形。 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