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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流浪者（一）

　　——理想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如果他被扔出了他的天堂，他会再制造出一个理想的地狱。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五年前圣诞节的事情了——

　　少女因为商店限量版音速骑士腰带的售罄而痛哭不已。

　　于是，少年这么安慰道：

　　“就算买不到骑士腰带，羽姐也是真正的音速骑士~”

　　“骗人……要是没有腰带，谁知道我是音速骑士？”

　　“虽然没有腰带，但羽姐有这个啊~”

　　二话不说，少年解开了自己的围巾，绕在少女纤细的脖颈上。

　　一圈又一圈。

　　无奈少女的身材实在过于娇小，鲜红的围巾对她而言，就像是大号的毛巾一样，绕到最后，都快抱住整个脑袋，露出那双圆滚滚的杏眼。

　　“我看起来像音速骑士吗~”

　　“像~”

　　“真的？”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骗人~”

　　虽然看不到少女的表情，但少年却能从她的双眼读出笑意。

　　尽管他不可能知道，对少女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戴过的最温暖的“项圈”、最珍贵的“宝物”。

　　……

　　当看见站在宿舍门前的风纪委员时，秦羽遥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这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先前学园协助警方开展的逮捕行动中，有人向我们举报，作为行动成员之一的一年E班易天枢同学在犯罪嫌疑人弃械投降后仍试图向其开枪，怀疑他在行动中滥用私刑，因此我们想请同为E班同学的你协助调查。”

　　既然身为远东圣瓦尔基里学园的一员，秦羽遥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风纪委员会”的存在。

　　但这个风纪委员会与一般学校的专门管理校内风气纪律、维护校园治安的角色不同——

　　圣瓦尔基里学园本为准军事院校，出于军队令行禁止的现实要求，风纪委员会的定位更接近于军中“宪兵”。成员通常由高年级学生担当，有权召开学园法庭，对严重违法乱纪的学生定罪并进行相应的惩治，包括禁闭、鞭刑……甚至退学。

　　难听点说，对普通学生而言，风纪委员的形象与中世纪的“异端审问官”几乎可以划等号。

　　秦羽遥心里很明白，先前闹得这么大的“斗殴事件”最后之所以能不了了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学园长对风纪委员会方面施压，否则的话，这件事绝不可能以“参与者停学一周自我反省”收场。

　　拜此所赐，E班成为风纪委员会的重点监管对象。

　　如果是跳过教师方面，直接向他们举报的话，也就不难理解这群前辈找上门的原因。

　　然而，真正让秦羽遥感到无法理解的是，易天枢为什么……不，怎么可能会做出滥用私刑这种事情？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风纪委员的带领下，她走进了社团活动中心一个闲置的房间。

　　室内光线相当昏暗，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让人搞不清外面是白昼黑夜。

　　尽管如此，秦羽遥还是能看到自己正对面摆着好几张课桌，它们被排成U型，就像是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包围着自己。

　　突然间，两束灯光冷不防地从左右两侧打来，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等她勉强恢复视觉时，五名风纪委员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端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她。

　　为首者是一名留着栗色长发的美人学姐。虽然秦羽遥看到对方正向自己微笑示意，但这种情况下流露出来的笑意，只会叫人浑身不自在。

　　而且，秦羽遥总觉得她投向自己的眼神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

　　更奇怪的是，其余四人居然连一个大和学生都没有……更准确的说法是，就连一个黄种人都没有。

　　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是事实，但这个比例是不是有点……

　　整个房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气氛，这一切想必是为对调查对象造成压力而精心做出的一番布置。

　　自己看来是被这群和蔼可亲的前辈当成易天枢的同党了。

　　不过，秦羽遥不至于柔弱到面对这点小手段就叫苦连天。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事不宜迟，调查会议就正式开始吧。”

　　见秦羽遥迟迟没有放下警惕，美人学姐又笑着说道：

　　“秦羽遥同学，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请你来协助调查而已。要不这样吧，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二年级的克拉拉·马卡洛娃，现担任风纪委员会副委员长。现在我们两个算是认识了，跟认识的前辈说话，应该就没这么紧张了吧？”

　　克拉拉再次向秦羽遥伸出橄榄枝，但在摸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之前，她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需要向秦羽遥同学说明的一点是，我知道你很担心易天枢同学的情况，不过在这次调查会议中，我们是不会给易天枢同学定罪的，也绝不强求你提供什么有效证词。但既然接到了学生的检举，我们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还望你能体谅我们工作上的难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在座的各位风纪委员都是站在‘疑罪从无’的立场上，希望还原事实真相，以免易天枢同学蒙受不白之冤。所以，我希望你能老实回答一些问题。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谢谢各位前辈体谅。”

　　能把开场白说得这么眉飞色舞，在某种意义上秦羽遥倒是挺佩服这位美人学姐。

　　与此同时，她也清楚认识到这段话真正的重点无非是“我希望你能老实回答一些问题”而已。

　　“好，既然秦羽遥同学已经明白自己的立场了，我们就来问第一个问题吧——请问你跟易天枢同学是什么关系？”

　　“同班同学。”

　　应对这种调查的最好方法就是能不回答就不回答，必须回答就尽量少说。

　　给出最保守的答案，总是没错的。

　　但事实上——

　　“真的只是同班同学而已吗？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曾经多次当众宣称自己是易天枢的‘私有物’，能解释一下这个‘私有物’是什么意思吗？”

　　秦羽遥虽然预料到风纪委员是有备而来的，但却不曾料到对方居然连自己说过什么话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尽管对此感到错愕，但她很好地将这份诧异隐藏在内心，泰然一笑。

　　“只是青梅竹马之间的玩笑而已。”

　　秦羽遥的老实回答，却招来风机委员们轻蔑的眼神。

　　“就算是青梅竹马之间开这种玩笑，也未免太过头了吧？”

　　“毕竟玩笑也分‘合适’和‘不适合’的吧？”

　　“虽然不至于触犯学生条例，但当众说这种话，确实有点……”

　　“所以我才说现在的后辈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明明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在这群人眼中，却像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

　　有两点，是秦羽遥能够肯定的——

　　舆论的风向发生了奇怪的偏移；

　　除克拉拉之外的四名前辈，说话均带有不同程度的俄语口音。

　　可没等她来得及思考对策，克拉拉却已经对此做出定论：

　　“看来易天枢同学从来没制止过你开这种玩笑呢。”

　　“诶？不、不是这样的，少爷他——”

　　“秦羽遥同学，我知道你有不少话想说，但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的吧，你只需要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可以了，如果你是对本次调查会议存在有什么不满，你可以向教导主任投诉，但在此之前，请不要未经我们允许擅自发言，你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青梅竹马因为自己扰乱调查议程的关系而迟迟未能从禁闭室出来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再怎么不情愿，秦羽遥也只能选择妥协。

　　“我明白了……”

　　“嗯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么，我们就开始问第二个问题吧——请问秦羽遥同学，你知不知道易天枢同学与包括你在内的多名女性同学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等等……现在不应该就少爷到底有没有对犯罪嫌疑人滥用私刑这个问题展开调查吗？为什么会——”

　　“秦羽遥同学，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呢~你又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吗？”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说起这种不相关的话题……”

　　“秦羽遥同学。”

　　“这不是很奇怪吗？无缘无故要我回答这种问题……”

　　“秦羽遥同学！”

　　被大声喝止后，秦羽遥才僵硬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被克拉拉狠狠地盯住了。

　　跟刚开始那个慈眉善目的美人学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紧接着，她又用回原来那种听起来像是用羽毛对人搔痒的温和声线向秦羽遥道歉。

　　“抱歉，秦羽遥同学……我不是故意这么大声说话的，但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十分抱歉……”

　　至此为止，秦羽遥总算对克拉拉·马卡洛娃这个人有多少了解了——

　　她自视为这场调查会议的主宰者，决不允许其他声音出现。

　　其余四名委员不过是她的“应声虫”而已。

　　“那么，你现在应该想好怎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吧？”

　　“少爷、易天枢同学的确跟其他女生走得比较亲近，但他们只是朋友关系而已。”

　　“哦？是这样子的吗？”

　　说着，克拉拉按了一下手边遥控器的按钮。

　　投影仪随即透出亮光。

　　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站在情人旅馆面前的易天枢与阿什莉·兰德里，两人近乎于相互依偎般手挽着手。

　　“这是我们风纪委员利用执法仪偶然拍下的一幕——至少，我不认为只限于朋友关系的男女会去这种地方。”

　　顿时，现场一片哗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脚踏两船’吗？”

　　“真够花心的……”

　　“人渣。”

　　“还真是有劳你如此热心地替这种人说这么多好话。”

　　面对这些指责，秦羽遥想要反驳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说这是个人隐私问题，我无意干涉，可问题是，易天枢同学作为‘太阳堡事件’的‘英雄’，曝光率绝不算低，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还如此不谨慎，随意带着女性朋友出入烟花之地，如果不幸被人发现的话，想必会对学园风气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那么，试问一下，在秦羽遥同学看来，这样一个品德低劣、私生活混乱的学生存不存在滥用暴力的可能性呢？”

　　“……”

　　就算被这么问，她也无话可说。

　　不……与其说是无话可说，倒不如说秦羽遥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为何要继续为易天枢辩护。

　　明明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对方甚至可以把抛弃自己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继续与其他女生花天酒地……

　　自己却还傻傻地在这种小黑屋里试图为他做无罪辩护。

　　自欺欺人也总得有个限度吧？

　　这种行为，就连秦羽遥自己都觉得可笑。

　　明明一见到这个阵势、这个态度，秦羽遥就明白克拉拉来者不善。

　　而这场所谓的“调查会议”，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一开始说什么“不会给易天枢同学定罪的，也绝不强求你提供什么有效证词”，也是一句屁话。

　　因为比起“莫须有”与“刑讯拷问”，他们的手段更加高明——通过断章取义挑选对定罪有利的证词。

　　无论是“低俗玩笑”还是“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些私德问题其实都不可能触及学园的底线。

　　但经过风纪委员之手，这些“道德问题”很快就会上升为“法律问题”。

　　对犯罪嫌疑人滥用私刑，就是联系两者的“最佳导火索”。

　　一个品德败坏、私生活糜烂的家伙，就算滥用暴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换而言之，所谓的“调查”，从一开始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要站在“易天枢有罪”的前提下，着手搜集足以支撑起这个结论的材料，风纪委员会的目的就达到了。

　　虽然不知道是幕后黑手是谁，但这个调查会议的矛头显然是指向易天枢。

　　只要从自己口中取得足够的证据，他们定罪的时候就会更加心安理得。

　　如果不是克拉拉使出这一招，秦羽遥自认不可能察觉得这么早。

　　所以，她必须更加谨慎地发言，才不会落人口实。

　　唯有这样，易天枢才能平安度过这一关。

　　但事到如今……自己还有必要这么做吗？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报恩，那么自己六年以来所流过的血、泪、汗，绝不愧对这份大恩大德。

　　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努力到这个份上？

　　这声质问，无异于压向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秦羽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根基已经轰然倒塌，接踵而来的破灭感让她在之后的各种质询中除了“不知道”以外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来。

　　就这样，在风纪委员的主导下，这场调查会议彻底沦为“异端裁决”。

　　无论易天枢愿不愿意，他最后的下场都会是“被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然而，身为“异端审问官”的克拉拉仍不满足。

　　“很感谢秦羽遥同学的配合，在你的帮助下，我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事实真相。接下来我们将秉持公平、公开、公正这一原则进行审判，希望易天枢同学在经过这一次教训后能够迷途知返。”

　　临近会议结束前，她还不忘多说一句：

　　“对了，为保证易天枢同学的知情权，我们也会将今天的调查会议记录送给他本人查阅，以保证调查工作不存在‘黑箱操作’，望秦羽遥同学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

　　所有的矛盾都被转移到自己与易天枢身上，风纪委员会的责任被推卸得一干二净。

　　他大概会怨恨我吧？

　　“那些问题你明明都知道该怎么回答的为什么你却什么话都没说！”

　　秦羽遥甚至能想象出易天枢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庞……还有挥向自己的拳头。

　　不过……已经没所谓了吧？

　　因为对于就连“项圈”都没资格佩戴的“丧家之犬”来说，遭人打骂，本来就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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