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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
这一个在月夜里跚行于村间的叫小芹的小女子,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六年里,先是见惯了女人们离乡,后是见惯了男人们离乡。终于,在这一个寂静的月亮好圆的夜晚,她自己也决定背井离乡了……
九月的这一个夜晚,月亮好圆啊!
村子里静极了。那些在整个夏季里能吟善唱的鸣虫们,这会儿也仿佛集体地“谢幕”了。没有了它们的声音,九月的这一个夜晚,静得似乎休克着了。
偶尔的,只有一种声音,从村子的这个或那个方向传来——是狗们在打哈欠,并用它们的语言嘟哝着几句梦话。
姗姗的,一个身影从村子的那一端向这一端走来。村子的住家很分散,村路也不规则,那人影儿一倏被宅墙隐住了,一倏转现了,像幽灵,在寻认属于它的家门。
村子的这一端有一株柳树,树干很老很粗的一株柳树。然而枝杈却是那么地稀疏了,并且,树干弓似的弯曲着,看去宛若脱发而佝偻的老妪,在九月的这一个夜晚,在夜晚的这一个寂静悄悄的时分,呆立在那儿等着谁来领她回家……
身影儿走到树旁站住了。月亮从夜空上看出,身影儿是一个小女子,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将将到可以被认为是小女子的年龄。她站住了和老柳树并没什么关系。她恰恰走到那儿站住,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心思恰恰在那一时刻有了反复。
造物并不只将美好的身材和容貌赐给城市里的女子。它有时也和自己使性子,随心所欲地,甚至是故意地,一甩手就将女人的两种“黄金股”丢向了贫穷的农家。过几十年再看会有怎样富有戏剧性的人生演绎在人世间……
她幸运地有了美好的身材和美好的容貌。
这一个夜晚她决定离家出走。
她站在那儿是在做最后的考虑——走,还是不走?
正如戏剧舞台上的哈姆雷特迷惘地问自己——生,还是死?
这个村子所拥有的年轻女子已经不多了,确切地说,只剩下这个叫小芹的了。
如果谁有兴趣统计一下,定会在中国发现这一规律——叫什么什么“qín”的女子千千万万,但城里人家的父母给出生的女儿起名时,大抵是用另一个“qín”字的,亦即钢琴的琴,当然也是提琴或其他琴的琴,尽管那些城里人家的父母也许从不操弓弄弦。
小芹站在那儿想,她还是得离乡出走。而且呢,到了城里以后,找工作时要将她的“芹”字写成“琴”字才好。一有机会,也得将她身份证上的“芹”字改成“琴”字。她想,她得从名字上首先变成一个城里女子。
从她十来岁起,村里年轻又好看的女子便开始一年一个一年几个地离乡出走了。后来连只年轻并不好看的女子也不心甘情愿地留在村里了。最后一个年轻女子离开村子也有两年多了。从那一年起,这个村子就像一个人没有了魂,起初男人们还欣慰于女人们从城市里寄回来的钱。他们高高兴兴地用女人们寄回来的钱盖砖瓦房。所以这个村子基本上实现了砖瓦化。住进了砖瓦房里的男人们,渐渐开始习惯于用女人们寄回来的钱聚赌。起初仅仅在夜晚赌,后来连白天也赌了。
于是村里的地荒芜着了。
荒芜就荒芜吧,反正辛辛苦苦一年,靠种粮食也不能从土地上耙弄到手几个钱——男人们都这么想。
离乡的女人们起初年年回村,或在春节前;或在这个季节,回来过“重阳节”。如果是这个季节回来,那么往往会被男人们强留到第二年开春。男人们强留她们,是因为他们仍需要女人。男人们毕竟还是得放任她们返回到城市里去,是因为他们尤其需要她们继续寄钱给他们。在城市里被“洗礼”过的女人们,特别是年轻的颇为好看的她们,回村时都变得更年轻更好看了,也分明地更具有女人味儿了。这使她们的男人们内心里也很舍不得放任她们走。她们带回来的钱,能给家里添令别人家羡慕的大件东西,能给男人们买体面的衣服和好酒喝,这使男人们最终仍是明智地放任她们走……
后来女人们不再寄钱给男人们了——砖瓦房盖起来了,偌大屏幕的彩电看上了,女人们离乡出走的当初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了;后来女人们甚至也不太回村了,渐渐地与她们的男人们断了音讯,走失的家禽似的消踪灭迹在城市里了。既然男人们又酗酒又赌博,她们还回来看她们那样的男人们干什么呢?她们中有的最后一次回村,编一套男人们能信的话,将儿女接走了;有的寄回最后一封信附带最后一笔钱,便宣布和她们的家没任何关系了……
于是村里的青壮年男人们也纷纷打起行李卷,离乡而去,去往东西南北各大城市,寻找曾是他们的女人的女人。找到了的,他们的女人不肯跟他们回来,他们自己也便无脸回来;找不到的,不甘心不明不白地就没了曾属于自己的女人,继续在城市里一边打工一边找……
连青壮男人也几乎流失光了的这一个村,不但像人没了魂,而且像人没了骨。生气不复存在于那些新的和半新的砖瓦房里,连曾经从原先的泥草房里也传出过的男女调笑声和孩子的玩耍嬉闹声都听不到了。人气也不复存在于这个荒芜了它周围土地的村子里,连人锄牛耕的情形也看不到了。失去了天伦之乐的老太婆和老爷子们不再有心情凑在一起聊家常,渐渐习惯于自囚在砖砌的院墙内,与鸡犬为伴,熬冬混夏,寂寞候死……
这一个在月夜里跚行于村间的叫小芹的小女子,从十二岁到十八岁的六年里,先是见惯了女人们离乡,后是见惯了男人们离乡。终于,在这一个寂静的月亮好圆的夜晚,她自己也决定背井离乡了……
她没有生得好看的姐姐,因而她家住的仍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泥草房之一。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是麻脸,因而从未产生过离开她的父亲到城里去的念头。她的父亲也没指望过。她的父亲患过肺结核,人很瘦,禁不起劳累。比她小三岁的妹妹患了白内障。全家的生活担子,几乎全压在她母亲一人身上。她母亲也没别的能耐,起早贪黑养几头猪而已。近几年卖掉一口猪是比养肥一口猪还不容易的事了。母亲因而更加地沉默寡言了,父亲因而更经常地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了。父亲是全村唯一不酗酒的男人,也是全村唯一不好赌的男人。从前父亲因而受别的男人们的耻笑。他们认为她的父亲不酗酒也不好赌是由于没钱买酒喝没钱赌,这又基本上是一个事实。她的父亲对这个事实的态度是隐恨,觉得她的母亲对不起他。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分明地也觉得特别对不起父亲……
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价值和容貌价值,起初是从那些回村探家的年轻女人们的目光和话语里。其实她们中最年轻的只比她现在大一两岁。
“瞧这两条迷人的长腿!瞧这小腰儿细的!瞧这张瓜子脸儿俊俏的!”
“就是胸脯还没长好……”
“那用不着你替她惋惜呀,我看十七八后会长得高高的挺挺的……”
“那时要到城市里去,还不将城市里的男人们一片片地迷倒哇!”
“我说芹呀,快长大吧,快长大吧!长大了姐儿们一定带你到城市里去!城市可需求你这样的可爱人儿啦!”
她们嗑着瓜子,以骡马市上内行者相牲口那一种目光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打量她,端详她,仿佛她是一匹将来准能长成高头大马的小马驹。她们的目光充满了羡慕,甚至不无嫉妒的成分。她们的话语既使她飘飘然,也使她害羞极了。六年前的她,还不大明白“需求”二字的意思。但是她们却使她明白了这样一点——将来如果她到城市里去,她对城市有一定的征服性……
明白了这一点以后,那些她从来也没去过的大城市,似乎不再是梦里才能去到的地方了。有朝一日穿着时髦的衣裙,臂上搭着美观的小包包,小包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沓钱,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在城市最繁华的街上,似乎也不再是什么异想天开之事了。
于是她每天数次地照镜子自我欣赏了。
于是她偷了母亲十几元钱,买了香皂、洗发液和润肤霜,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为了保养她的头发她的皮肤而独自使用,虽然挨了母亲一顿打骂,却一点儿都不后悔,觉得很值得。
于是她再干活儿时,想到应该戴上一双破手套了。为了更具备将来征服城市的资本,她认为她的双手也应该白白的,细皮嫩肉的了。
于是城市对于她意味着这样一种地方了——那里有属于她的一大笔钱,有属于她的好房子,甚至有属于她的名牌小汽车,以及不少整天围着她转,处处讨她欢心的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
于是她对自己的人生不再迷惘,也不再沮丧和苦闷,更不再委屈了。好比一个实际上是百万富翁的流浪汉,知道落魄只不过是眼前之事,几年后定当结束,而一旦结束了,人生的每一个日子便都是无比幸福的好日子了……
十五六岁那一年起,父母对她的态度也与以前不同了。
先是母亲看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母亲的目光温柔了,流露着依依不舍的眷恋了,还流露着淡淡的忧郁。母亲似乎总在以那一种特殊的目光默默无言地问她:我的女儿呀,你是不是打算离开妈妈了?像别人家的女儿们一样?你一旦离开了家还稀罕回到这个破家吗?妈妈多怕你忘了这个家,多怕失去你呀……
父亲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似乎在父亲看来,他的女儿每长一岁,决定家庭命运的能力也便随之显示,因而必得他时不时地巴结着才对了。的确,父亲跟她说话时,都有那么点儿低三下四的样子了。仿佛他已不是她的父亲,而只不过是她的一名家仆。仿佛他如果不巴结着她一点儿,她的人生一朝富贵了,并且嫌恶他,那么他的人生就将一路滑向无法自拔的泥淖没任何指望了……
十七岁那一年起,父母对她的态度又发生了变化之后的变化。
母亲开始常在她面前叹着气说:“不小了,明年就十八了,心里边究竟怎么想的,也该及早有个决定了……”
她从母亲的话中听出了这样的弦外之音——我是有点儿舍不得你离家远去,可是你也不能不考虑你对家庭的义务呀!
而父亲则越发地怨天咒地了:“这破泥草房,住到哪一天是个头?我今年秋天是不收拾它了。塌了才好。塌了一家人一块儿砸死,穷日子倒也是个了断!”
她能听出父亲的话是冲她说的。仿佛家里至今还住泥草房,完全是由于她的不争和她的不语。
分明的,父母期待着她有一天主动说:“爸,妈,我得到城市里去了!”
在期待的日子里,骨血亲情不显山不露水地变质着,转化为一种没有了耐性的,难以启齿言明的,因而特别屈辱又特别迫切的要求。
十七岁的芹一经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怀疑父母究竟是不是她最亲的人了。她心里对父母的爱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她心里只剩下了对父母的可怜。与可怜某些不幸而又陌生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有一天连双眼接近于全瞎的妹妹也突然大声问她:“姐你还打算在家里待到哪一天是个头哇?你就忍心看着我没钱治眼一辈子是瞎女呀?”
听妹妹那话,好像她有很多钱却又极其吝啬似的。
她被问得一愣,随即扇了妹妹一耳光。
结果妹妹大哭大闹了一场。她在妹妹的哭闹声中,跑出家门,跑到村外,坐在河边也哭了一场……
月亮真大真圆啊!
在九月的这一个夜晚,十八岁的芹决定离乡了。
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在酣睡着。他们不知道明天早上将见不到她这个女儿和姐姐了。她没跟他们说,故意不跟他们说。她甚至也没留下一页纸,在纸上写几句话,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这会儿,她离乡的决心稍微动摇了一下立刻又坚定了以后——不,事实上那非是动摇;她离乡的意念随着年龄一岁岁增长而明确为决心以后从未动摇过。也非是犹豫,而只不过是倏然间产生的一缕留恋之情。仅仅一缕而已。
她想,除了她兜里的二百多元钱,她没从家里没从村里带走任何东西,那么是不是应该留下什么呢?哪怕是留下别人对自己的某种回忆也好呀!不与父母和妹妹打声招呼,是否也应该与某一个和自己关系较为亲近的村人告别呢?自己可不是村外那条河里的水呀,淌过去就没谁牵挂地淌过去了。自己是一个人啊,自己决心一去不返了呀!那些消失在城市里的女人们,以及去寻找她们的男人们,就除了她们自囚在砖瓦房里不愿出门的老弱病残的家人,再不被任何别人牵挂了。仿佛她们只曾属于过她们的家,从未属于过这个村子似的。
而不知为什么,她却希望除了父母和妹妹外,起码被一个村人所牵挂。
这一希望对她有什么意义,她是不愿进一步多想的,但它一经萌生在她心里,她的脚步竟不能轻快地继续向前了,它也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了。
于是她的目光不禁地向那株老柳树的左前方望去。那儿,山坡下,有一幢孤零零的泥草房,比她一家住的泥草房还低矮,还破败,与村里那些举架很高的砖瓦房相距半里左右。那泥草房里住着三十来岁的叫“二憨”的本村男人。他是近年以来村里最年轻的男人了。他没到城市里去乃因城市里没有曾属于他的女人。确切地说他由于穷而未结过婚。他穷是由于他有一个从他十几岁起就全身瘫痪拖累着他的人生的哥哥。自从他二十岁那年父母先后去世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哥哥系在一起无法解开了。
有一年他的哥哥患了很重的胃病,一口饭都咽不下去了。许多村人都暗中替他庆幸,都私下里议论说这下可好了,他哥哥饿也活活饿死了。那么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的拖累不就解脱了吗?然而他却用一辆手推车来回五六十里三天一次两天一次推着他的哥哥去县城里看病,并为了治好哥哥的病多次卖血。如今他哥哥的胃病治好了,看样子起码还会在他的照料之下活二三十年。故而村人们都认为他傻。哪家的女儿肯嫁给一个有兄长拖累的傻子呢?没有女人嫁给他,也就没有女人从城市里寄钱给他。因而他和他的哥哥一直住低矮破败的泥草房也就那么地自然而然。他们原先也是住在村里的,且曾与她家是近邻,后来他为了种甘蔗才住到山坡下的。住到山坡下引水灌地方便。
芹与村人们对他的看法不同。她一向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傻,恰恰相反,她认为他很善良,是个好男人。父亲每年修房子都找他帮工。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找他帮工还能找谁呢?并且,从未付过他报酬。只不过春节期间,母亲让芹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饺子而已。近年芹是大姑娘了,他一见到芹脸就红,就低垂下他的头,抬了头目光也不知朝哪儿望才好。去年她家修房子,她从房顶上滚了下来,幸亏被他从房下张开双臂接抱住了,否则她一定会摔坏的。当时她的父母都不在眼前。他没立即将她放落于地。他双臂托着她,像托一件易碎的器皿。他俯视着她,目光竟是那么的温柔,并且,他在她眉心迅速地亲了一下……
她并没生他的气。
不过她以后再见到他,自己的脸也会红起来……
芹的目光一望向山坡下那幢低矮破败的泥草房,就再也不能转移向别处了。她对自己说,就让我去与那个亲过我一下的男人作别吧!让他代表这个村子记住我吧!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我的父亲母亲,还应该有另外的人记住我。她这么对自己说时,越发地在乎起这一点来,却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特别地在乎这一点。她如此思想着,抬头望月亮,仿佛月亮是她最知心的一个密友,仿佛要征求月亮的意见。斯时月亮升高了,似乎也在俯瞰着她,并以它温柔的沉默,向她传达着一种支持……
于是她信步向那幢低矮破败的泥草房走去。那一时刻,她看去像一个夜游者。在月辉下,泥草房的轮廓特别清晰。它完全地黑暗着,如一块长方形的巨石,没有一丝光线从门窗泻出来……
从老柳树到泥草房,芹不快不慢地走了六七分钟。当她走到泥草房门前,一个新的决定已在她心里一意孤行地形成了。它不复再是起先那种希望。它比起先那种希望强烈得多,而且充满了大胆放纵惊世骇俗的成分。她要留下她最宝贵的东西给那个被村人们认为傻,绰号叫“二憨”的男人。不因为什么特殊的缘故,仅仅因为他是本村目前唯一年轻强壮的男人,还因为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确信他喜欢自己,确信他做梦都不敢妄想自己肯给予他什么。她被自己的新的决定深深感动。她的决定里包含着对他的可怜,也包含着对城市的,某种性质不确定的……抵牾……
“是小芹吧?”——歪斜的木板门吱扭开了。叫“二憨”的,全村唯一没到城市里去的,也是唯一年轻强壮的男人,还没迈出门来,就已经在屋里很有把握地问着了。
她说:“是我……”
声音悄悄的。
“有事?”
“嗯……”
“等会儿,我披件衣服……”
自然的,她并不想在外边等。她一步跨过门槛,进到屋里去了。借着从外边照进屋里的月光,看见他刚将一件上衣披在肩上。显然地,他不愿赤裸着上身面对她。见她已然进到屋里已然站在跟前了,他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后退一步,主动与她本能地离开着。她明白,在他,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他那样,使她不禁在心里嘲笑地对他说:你这个娶不起媳妇的男人啊,你可是装的什么样儿给我看呢?难道你就不想女人吗?难道你没亲过我一次吗?难道那还不能证明你喜欢我吗?
不待他开口再说什么,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低了头回答:“深更半夜的,除了你家有事会来找我,村里还会有谁来敲我的门呢?你家出什么事儿?”
“没出什么事儿。”
她低声答着,在他那张破床的床边儿坐下了。
分明的,她的话使他奇怪。他抬起头,见她竟坐着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话好,一时地愣住了。在二人无言对视的片刻间,里屋传出来鼾声。“你愣在那儿干吗?把门关上呀!……”他没动。她抬起手臂指了指门。他还没动。“你聋啦?”她的语调急躁了。他这才走过去关门。“插上。”她没听到落闩声。“我叫你把门插上!”她的话近乎命令。之后她听到落闩声了。她扭头看他,借着从窗子照进屋里的月光,见他的影子呆呆地站立在门旁。她的一只小手,轻轻在床沿上拍了两下,示意他坐过去,坐在她身旁。他的影子仍呆呆地站立在门旁。
她不禁叹了口气,暗想也许村人们是对的,他果然傻。如果不傻,一个从未被女人亲近过的男人,难道此时此刻还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吗?还要她怎样他才能明白呢?她又叹了口气,以惆怅的语调说:“我要走了。”很久,才听到他低声问:“到哪里去?”在那段沉默中,她反复要求自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要到城市里去了。”“哪天?”“今天。”“今天?”“对。一会儿,跨出你家门槛,就走了。”“可你……什么都不带?”“带了二百多元钱,三四年里我到镇上做小工积攒的……”“深更半夜的,你爸妈知道?”
“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明天替我去告诉他们吧。就说我在城市里混得好,会给他们按月地寄钱。混不好,就永不回来了……”
“你不对……”
“我怎么不对?!”
她双眉一挑,嚷了一句。之后便后悔,怕惊醒里屋熟睡着的人。听鼾声依旧,才又定下心来。
“小芹,你听我说……”
“你别说,先听我说……”
“那,我就先听你说……”
于是她急急切切地说了起来,语无伦次,越说越快。她的话语所表达的心理相当芜杂,而且前后矛盾。她说她感激城市,因为城市使村里许多人家都住上了砖瓦房;她说她憎恨城市,因为城市将村里年轻的女子一个不剩地全都吸引了去,还迫使男人们也纷纷背井离乡;她说她多么多么地向往城市,确信属于她的好运气正在城市里期待着她;她说她多么多么地嫌恶城市,所以并不愿用干净完整的自己去与城市进行交易……她说呀说呀,直说得口干舌燥。
“明白了?”
“不明白……”
“你装傻!”
她几乎叫喊起来了。
接着,她开始不管不顾地脱衣服。顷刻将自己脱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随即,她往他的破床上仰躺下去……
“我才上到小学五年级,没文化,没知识,没技能。城市需要我有什么用?城市里的男人纵使对我好,还不是由于我的年龄,我的身子,我的脸!我懂这个。所以我的身子首先要给咱们本村男人!也就是首先给你这个男人!我才不让城市里的男人第一次占有我呢!所以你得成全我的想法。你要不,我会恨你。你成全了我,日后我在城市里混出了好光景,我会想着你,也寄些钱给你……”
她终于不再说话了,闭上了双眼。
斯时从窗子洒在破床上的月光,将她本就白皙的女儿身,照得像玉雕雪塑的一般。
她闭着双眼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她又说:“你不要我,我就不起来!”
一会儿,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被男人的唇温柔地亲着,感觉到了男人的脸偎在了她胸脯上,感觉到了男人的嘴急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随后,她感觉到了男人的身子扑压在自己的身子上……
痛疼……
男人急促的喘息……
一连串被近乎粗暴地摆布的过程……
终于,男人精疲力竭地软在她身上,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听着他的哭声,她的心里感到非常满足。
她的双手怜悯地抚摸着他汗淋淋的肩、颈、脊背,回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困惑男人和女人们一谈起那种事便津津乐道或讳莫如深,似乎那是足以使一切男人和女人在那一时刻都变成神仙的快活无比的事……
而她除了痛疼和被近乎粗暴地摆布的过程,再就什么美妙的体验都没享受到啊!没有爱意在内心里弥漫……甚至也没有纯粹的情欲一阵阵波涛般汹涌……连官能的快感都没产生……但是,她认为她毕竟达到了目的——她“破坏”了她自己。这目的之实现,使她觉得自己暗中报复了她又向往又嫌恶的城市——替砖瓦房舍里那些没了年轻女人也没了壮实汉子的农家;替她的没了人气也没了生气的村子……将以自己被“破坏”了的身子去满足某些城市里男人们的需求,让他们当她是玉洁冰清的,那么显得愚不可及的不就是他们了吗?
这一目的之实现,也使她心理上对城市的潜伏的嫌恶烟消云散了,仿佛互相扯平了种种恩怨,仿佛以后可以在完全友好的关系中彼此建立好感……
一个小时以后,她又走在路上了。低矮的破败的泥草房在她身后了;村子在她身后了;家在她身后了……她大步朝前走,头也不再回一次。走得义无反顾,破釜沉舟。
她衣兜里少了二十元钱。离开他的家时,悄悄压在他那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枕下了……她肩上多了一根甘蔗,又长又粗的一根甘蔗,扛在肩上,竟觉沉甸甸的。他从他的甘蔗田里替她砍下了那一棵甘蔗。他对她说:“带着。渴了解渴,饿了充饥,遇到狗拦路打狗,走累了当手杖拄着,就是碰上坏人了,也可用来防一会儿身啊……”那是他唯一能送给她的东西,也是她唯一从村里带走的东西。
她给一个本村男人留下了他必将终生难忘的回忆……她带走了一棵想必很甜很甜,也许同样使她终生难忘的甘蔗……她很熟悉的家乡离她越来越远……她向往又很陌生的某一座城市,在九月的这一个夜晚,在更其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感觉着她的脚步正接近着它……月亮走,芹也走……月亮照耀着她走……她觉得自己走着走着,不再是“芹”,而已然是“琴”了…… 中国人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