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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刘鸿飞

中国人日常 梁晓声 4749 2021-04-06 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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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人刘鸿飞

  1972年,我从团部宣传股,被“精简”到木材加工厂。全团仅“精简”二人,一男一女。男的自然便是我。被“精简”之于我,带有不言而喻的惩罚性。原因是我作为团“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组”的成员,在木材厂“蹲点”时,公然替一名将被开除团籍的鹤岗市知青进行了“放肆”的辩护。结果是他保住了团籍,而我被逐离团机关。当年的我血气方刚,并不怎么沮丧,反而觉得自己乃是实际上的“战胜”了强大对手们的落魄英雄——毕竟由于我慷慨陈词的辩护,那鹤岗市知青的团籍保住了。

  当年若不被“精简”,我便不会与上海人刘鸿飞成为亲情深焉的知青战友。如今想来,格外欣慰,认为是一种补偿,一种生活对受到不公正惩罚的人的温爱。这一种补偿,这一种生活对人的温爱,越来越显出它美好风景般的意义和价值。起码对我如此。

  鸿飞个子很高,一米八以上。当年高且瘦,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鼻梁也高,木材厂的知青就送了他个绰号“高鼻子”,后来进化为“老高”。

  我初到木材厂的日子,不明所以,便也叫他“老高”。他从未纠正过我。我叫他“老高”,他就自自然然地答应,仿佛本就姓高。其实他比我小四岁。

  直至有一天全连点名后,我奇怪地问大家:“连长把老高的姓念错了,怎么没人笑?”于是众人皆笑。鸿飞也浅浅地笑……

  鸿飞是连里最安分守己的知青。什么鸡鸣狗盗、名利纷争之事,都与他无涉。他也是毫无绯闻的一个知青,仿佛头脑里天生的没这一套“程序”。女知青们普遍地对他抱有良好印象,但也普遍地就刹在印象良好为止。他在她们面前一向做谦谦君子、斯文绅士之状,从无轻佻言语和举止。我不曾见他和哪一个女知青调笑过。

  他是那种永远也不会巴结领导不会奉迎领导的人,同时是永远也不至于和领导发生冲突的人。他从不在背后议论领导的短长。但不管别人议论到什么程度,他都绝不会因了任何卑劣的目的去汇报。哪怕被郑重提审,我想他都不会出卖别人的。他也从不背后议论任何人的短长,所以他也未遭别人议论过。大家偶尔背后“讲究”他,那也纯粹是对他进行毫无恶意的调侃。但这种调侃绝不会太过分。对他,似乎谁都恪守着一种原则——勿使调侃变为冒犯。似乎不论谁都认为,冒犯他是绝不应该的,甚至是罪过的。尽管谁都明白,其实对他调侃过分了,他也断不至于生气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脾气。事实上他性格很倔、很耿直。有时领导也常被他顶撞得翻白眼儿,那当然往往是领导糊里八涂而又自以为是的时候。他可能是唯一使领导当众下不来台,而又不至于往心里去,不至于耿耿于怀地记恨他的知青。他天生胸无城府,里外几近透明,单纯得像个大儿童。而又一向地我行我素,无遮无掩地活在他那种不防人也不被人防的大儿童的境界里。

  记不清怎么一来,我俩就友好了。那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友好。他也只能对人这么一种友好法儿。我觉出他内心里挺敬我的,而我极欣赏他的为人处世。因我和许多人身上都有的,甚至是普通的中国人身上都有的坏毛病,他身上竟没有。

  他是电锯手。我是抬木班的“二杠”,平时不在一起干活。没有大木须“归楞”时,我常被派去做锯台出料工。我觉得那是比抬大木还累的活儿,也是全木材厂人人发怵的活儿。电锯一响,出料工的肩就成了输送带,负重上跳板下跳板,休想有机会喘口长气儿。

  他往往会因有意照顾我而拉闸停锯。倘连里的干部走来,问为什么停锯,他就说:“锯太热了,凉凉。”或者干脆瞪起眼来一句:“怎么啦?歇一会儿不行啊?”那时连里的干部倒往往显得没脾气了,讪讪地转一圈儿,就会识趣儿地走开……我上大学,因报到日期迫近,托运的包装箱,是他在班上替我做的。连里的干部发现了,问:“这不是公家的木板吗?”他说:“不用公家的,用你家的呀!”干部说:“那也不能上班时间做呀!”他不吭声,接着做。

  干部嘟哝几句什么,也就不认真干涉了。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如果连刘鸿飞这样的知青都容忍不了,那么恐怕也就没有不背后议论他们的知青了。

  在我大学生活最受极左氛围困扰的日子里,鸿飞回上海探家。他到复旦看我,见我心情不好,关切地询问我原因。我据实相告,他便提议我应离开复旦一段日子,躲到某地去净净心。我说无处可去。他想了想,便约好一个日子,说要带我到乡下小住。结果他将我带到了朱家桥附近某村。那是他姨家。老阿婆孤身一人过寂寞的生活。每天尽量为我俩做顺口的吃。由鸿飞的姨,我对南方乡下的一些老阿婆们,至今保持着极愿亲之近之的情感。由鸿飞的老父老母,我对上海底层公众中的老人们,始终保持着深厚的敬意。

  我在大学期间仅探过一次家,就是唐山地震那一年夏。鸿飞预先为我买好了五十斤精面。上海当年也控制,他大约要买数次,才能凑足五十斤。而我连提都没提过想往家带精面一事……

  我毕业分至北京后,与鸿飞多年不见。最初给他写过几封信。他没回信。他最不愿做的事之一便是写信。但我知他心里在始终思念着我,我对他也是。

  1993年我到上海签名售书——猛一抬头,无意间望见了他那大个子,在买书的人们后面,那么一往情深地望着我。我立刻弃笔向他奔去,问他站那儿看望我多久了。

  他浅浅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多久,才一个多小时。”

  ……

  今年我到上海签名售书——猛一抬头,无意间又望见了他那大个子,在买书的人们后面,那么一往情深地望着我。左边是他的妻子,右边是他的女儿。分明的,妻子女儿又陪他站在那儿默默地望我许久了……

  而我当天下午便要离开上海。

  中午我没去和上海作协的朋友们相聚。我的态度坚定得不容商量。我想上海作协的朋友们,是会原谅我的缺席的吧?

  我带鸿飞一家回到了我住的宾馆。我们从容不迫地消费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说:“我埋单啊!”

  他浅浅地一笑,十分理解我,不与我争。我叫他的女儿为“女儿”,看着“女儿”胃口好,我心情也好得没比。我问他的工作顺心不顺心,问他的收入,问他妻子的收入,问“女儿”的学习,问现在的居住情况。他对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一一实告。他明白我要获得一份儿放心。

  我曾对他的处境很不放心过。他的单位在郊区,市里的老父老母还需照顾,而且仅住九平方米一间的小屋,工厂经济效益也不好……我曾向上海寄过几封信,希望能经由我的帮助,使他的处境稍微改善——尽管他从未向我流露过这样的愿望。几年来,我内心里一直因帮助不了他而深怀不安。所幸此次见面,他给了我一个放心。他学会了开车,停薪留职,在为一家私营公司的老板当司机。他照例像上次见我一样,郑重其事地,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一些话:“你写东西一定要谨慎。你的一些文章我也看过,太尖锐了。不好。”“干你们这一行的,一不谨慎就会跌跟头的。小跟头可能难免,但千万把握住自己,别跌大跟头。”

  “你这个作家的名声还不错,我常替你高兴。人没名,不必强求个名。已经有名了,就应该爱护自己的名声。这也是尊重你的那些读者,是不?”

  “咱们都快老了,做人更得成熟了。这种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跌不起大跟头了……”

  像一位憨厚长兄,而且是从不曾离开过乡村的长兄,在对自己“混出了人样儿”的,又总难令自己完全放心的胞弟进行“谆谆教导”。仿佛不耳提面命地经常教导着,胞弟则有可能一失足被拉入什么黑帮似的……

  自从我老父亲去世后,再没人以那么一种口吻跟我说话。我深为感动,诺诺连声。因为我也得回报他一个放心啊!可感动之余,内心又暗觉好笑。鸿飞这家伙他似乎忘了我俩谁年龄大些谁为兄谁为弟了!他从不与我谈文学。他谈不来文学。他无暇读什么小说,几年读一回,那八成因为是我写的。而且,八成因为他听到了有人说好,或者有人说不好。

  他也从不拿我当什么作家看。仿佛在我们之间,岁月是停滞的,他仍是当年的电锯手,我仍是当年的出料工。我和他,只不过是两个情投意合的知青的关系而已。

  情投意合?其实我和他之间的性格反差太大了。我们之间连共同的话题都不多。我常困惑于我们之间的那种真挚友谊,总想厘清个因由。也总满足于我们之间那一种友谊的真挚,和它实实在在的存在。“数重云外树,不隔眼中人。”有一类友谊,不问为什么,岂非更好?

  最后,我想对鸿飞的老板说——聘司机,能聘到鸿飞这样的人,最称心不过了。他乃是寻常中国人中,品性极可赞的一个。他乃是寻常上海人中,品性极笃诚厚道的一个。

  真的!

  他的品性中,有寻常中国人又寻常又难能可贵的一面。因其难能可贵,故而可曰是一种品性的可爱魅力。若轻易辞退他这样的司机,再难找第二个。

  我祈祝鸿飞一生万事如意! 中国人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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