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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买不到卧铺票
早熟是令人同情的,可怜的。过分的成熟是讨厌的,可怕的,不堪信任的。虔诚的根苗是天真。天真很可爱,故我们用“烂漫”加以形容。但天真绝对肤浅,故虔诚绝对地几乎必然地导向偏执。人啊,我们在虔诚与成熟之间选择,是多么的两难啊!你见过一个太成熟的人竟是虔诚的吗?你见过一个拥抱虔诚的人竟能长久地拥抱下去吗?但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见过被虔诚所误所欺所害之人的下场的……到了1989年年初,又有某几位热心的当年的“北大荒战友”,发起要出版一册《北大荒人名录》。我又被通知去参加一个聚会。
朋友们的目的似乎在于——因为是人名录,而非名人录,那么不论谁,只要愿意,都可以在其中占一条目;并注明工作单位、部门、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邮政编码。朋友们想得很谨慎,一律不填职务,以体现出一种平等意思,或曰当年的知青群体的意识。
朋友们的愿望似乎在于——拿了这一册《北大荒人名录》的任何一个人,在凡有北大荒人存在的地方,举目无亲亦可以找到亲人。好比上一个世纪,一唱起《国际歌》,工人阶级便寻找到了自己的阶级队伍似的。没有住处的可以有了住处?饿肚子的可以吃饱饭?兜里没钱的不愁无处借?病倒他乡的有人照料?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这愿望美好是美好。但我很怀疑它实际上有什么意义。我断定它绝对地不会像旧社会青红帮的“帖子”或现今关系网中人物们的“条子”更管用。也许,那些对它怀有良好愿望的人还没瞭望到这一愿望的影子,另外的一些人就已经把它铸造为利欲的构件了。
西欧人倡导“俱乐部”精神;日本人鼓吹“社团”精神。但那首先不过是精神的依托,甚至纯粹是兴趣和心理方面的依托而已。西欧人大抵不靠加入什么“俱乐部”实现自我;日本人也大抵不靠加入什么“社团”满足自我。现今热衷于发起“同窗会”“校友会”“家乡会”“知青会”的我们中国人,似乎更是希冀有个这“会”或那“会”向自己伸出一只“提携”的手?需要或想要获得到什么的人太多太多了,肯于或甘于付出什么的人太少太少了。
故现今中国人之任何社会形式,皆涂着极端功利的色彩。故现今中国人之任何会社,都不能持久,也都必将抱着一份儿虔诚加入的人最终落个大的失望。我甚至怀疑连教会在今天中国的土地上都难以免俗。故我在那一次商讨出版发行《北大荒人名录》的聚会上,做了如下的发言:
一、朋友们的愿望无疑是好的。二、倘坚信这一愿望的高尚,必无私地从自己实践做起。也就是说,一旦某一天,某一个自称北大荒知青的人(姑且排除冒充行骗的可能性,而这种情况几乎不可避免地肯定会发生)出现在我们面前,手拿一册《北大荒人名录》,要求我们帮助买机票、车票,解决住宿问题,给予经济资助——这还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帮助,我们皆应义不容辞。即使受骗了也毫无怨言,道理是那么简单亦那么明白。若我们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又根据什么相信我们的初衷我们的愿望?
朋友们却纷纷回答——当然,当然,做到这一点是起码的。
起——码——?
我必老老实实坦坦率率地在此言明——除了经济资助这一条,或借予或给予,全在于我一人的经济状况和慷慨程度。其他事于我都很难,甚至相当之难。因屡屡地帮助别人买机票、车票、解决住宿问题之类,几乎回回差点儿没把我为难死!几乎回回最终我是内疚得要命,抱歉得要命,沮丧得要命。而对方则失望至极!怀疑至极!怏怏至极!
梁晓声——在北京近十年来,在北影近十年,说自己买不到一张卧铺票——谁信啊!面对一个或几个夜无归处的满怀希望来求助的人,面露难色地说自己一筹莫展——哄鬼吧!蹬着自行车出去了一趟,大概只不过是煞有介事地出去瞎兜了一圈吧——这不是太虚伪太可恶了吗?
而若一个陌生人,即便是地地道道的当年的北大荒知青,绝非冒充行骗之徒,向我索求五百元以上的给予性的资助,我是会犹豫半天的。上有老,下有小,稿费低,物价涨,我所积蓄的那一笔小小存款,是以备补贴生活之用的。我并非腰缠万贯啊!给予,我是给予过的。周济,也是周济过的。但迄今为止,并未突破三百元“大关”。倘据此认定我是多么不仁多么不义多么吝啬,我也只好认了。
倘叩开家门之人,向我说明,他从某省某市到北京来,专为买一样或几样平价的家用电器,诸如彩电、冰箱、录像机之类,或专为兑换外币,则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出我当时会怎样一种表情。
我自己家里还没有一样电器是平价的呢!
至今我也没有一分钱的外币。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可用人民币兑换,怎样兑换。
就在我写这篇东西的前几天,我给十几个在京的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打电话——求买一张卧铺票,预定期七天之后,线路是从北京至哈尔滨,而非至广州至上海——所获之回答差不多尽是——“哎呀,这我可没办法!毫无办法!”“老兄,你在北京,是应该知道买卧铺票该多么难的!”“你给××打个电话问问吧!”“我建议你天天到火车站去,等不着退票,也准能买到黑票,无非多花几十元钱呗!”……
这还是我在求。所求之人,还是经过考虑,确信只要浪费他们一点儿时间,一点儿口舌,动用他们一次公的或私的关系,可以成全我之人。
而我,不过是一次试探而已。
这也许近乎无聊,但获得的“经验”,于他人是有益的。
归根结底,我自己是不必太为买一张卧铺票愁眉不展的——只要是公务。
而究竟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半夜蹬着自行车去到预售票处,为素昧平生者蹲上一夜,买一张卧铺票?仅仅因为他或她说出那么一句话是——“我当年也是北大荒知青”?
故我以十二分的虔诚和坦率和衷心告诫我的当年的北大荒知青们:
记住自己当年曾是一个北大荒知青,记住几乎整整一代人当年都曾是各地的知青——仅仅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因为这表明你永远记住你自己是谁。那一经历毕竟是我们每个人经历的一次洗礼。但是,不要寻找它——“北大荒知青”在今天在城市的群体形式。即使它存在着,也不要相信它。不要将你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和可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之实践与它联系起来。更不要将它视为你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意义的一部分。如果你有余暇,如果你有热忱,你可以和当年的知青伙伴聚会,游园,旅行。但你万勿和他们共图什么你认为的事业。
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提醒你自己——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们。现在的你,早已不再是过去的你。过去的那一些,那一批,那一代,那一切包括你自己,在本质上与今天已大不相同。我们都是经过了城市再消化再处理再设计再生产的我们。
知青群体意识绝对不可能成为一种信仰,更不可能成为一种宗教。在它对你或对别人居然似乎信仰似乎宗教之时,乃是它最不真实最少虔诚可言最蒙蔽人之时。不!坚决地不要将你的真实你的虔诚奉献于它。坚决地不要幻想从它那儿获得到真实获得虔诚。你的真实你的虔诚仅属于你自己。如果那确是真实确是虔诚,自有真实之人虔诚之人与你互奉。你要付诸努力的事仅是你自己的事。好比你带着你最宝贵的东西和一些似曾相识的人共同驾舟出海,你越相信他们就是你童时的伙伴,你越对他们涌起童时的信任感,则你的失落感便越大。甚至可能不仅仅是失落,而是惨遭图财害命。
蛇用身体行走。花用开谢行走。石头用坚损行走。东西用新旧行走。生用死行走。热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无行走。动用静行走。阴用阳行走。火用燃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历史用过去行走。
而人,唯有人,用双脚行走。
除了你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将你拉得很高——因为你会抓不牢绳索。
人们,包括不在乎时间的人们,不要为“同窗会”“校友会”“家乡会”等浪费时间。甚至也不要再为各种名目的“沙龙”浪费时间。中国印记的“沙龙”和中国印记的一切一样,一旦打上中国的印记,便绝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任何“沙龙”。而在今天,在中国,中国印记意味着些什么,现实回答得比我们每个人都回答得更清楚。
当年的知青朋友们,不要再陷入“知青情结”的怪状纠缠不清。
我说——够了!
让我们每个人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它们自己的路吧!如果我们每个人,不论自己前面是一条怎样的路,都能走得很踏实,很从容,很自信,那么历史一定会评价说——这是极特殊的一代。在你身前有人跌倒,你扶起他。在你身后有人跌倒,你拉起他。
但是,不要挽起手臂,不要排成行列,不要齐唱着一首什么四分之二拍的歌曲!只要这行列之中有几个没出息的、变态的、心地不良的,都会对他人造成危害乃至危险!
除了军事操练,除了运动会仪式,除了参加庆典或者参加游行,排成行列最不该是男人证明自己的方式。男人在产生这一念头之时便已经是一个弱者了。男人纠缠于这一种心理之时起码可见是被弱者的心理所纠缠。 中国人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