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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跳进兔子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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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跳进兔子洞(二)

  从下定决心的那天开始,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易天枢。

  自己真的能对素不相识的人痛下杀手么?

  一个人影闯入光学瞄准镜的视野中。

  易天枢扣下扳机。

  子弹直奔人影的胸膛,一抹血雾飞溅而出,对方应声倒地,仿佛是一根被折断的芦苇。

  紧接着另一个手持FAL自动步枪的人影从一侧民居中跑了出来,举枪锁定易天枢。

  他又一次扣动扳机,第二个人影也悄无声息地躬身倒地。

  这不叫“杀人”,这叫“正当防卫”。

  在战场见习途中遇到不可预知的意外并非“不可能事件”。

  对于初次上阵的“树不子”来说,武装暴徒的子弹同样致命。

  值得一提的是,在灰区这种三不管地带,神风特攻队式袭击可以说是“司空见惯”。

  因为在这种地方,人命还没福利社一份半价便当值钱。

  趁着易天枢更换弹匣、重新装填的空隙,又有袭击者向他冲来,似乎根本不了解“瞄准”为何物,只是一边意气风发地发起冲锋一边将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架在腰间朝他扫射,全然不顾子弹能否击中敌人。

  反观易天枢气定神闲地将装填工作放到一边,转而从腿部枪套中取出手枪,一轮猝射过后,这把嗓门特别大的自动步枪终于沉默下来。

  经过敌人的遗体时,他才蓦然发现对方是比自己还小上一、两岁的少女。

  子弹打破了她的眼珠,击穿了颅骨,带着一塌糊涂的脑浆“啪”的一下溅到了贫民窟窝棚的墙上,要不然就是0.44英寸马格南子弹在肚子里炸开了花,血肉、肠子、粪便流得满地都是,碎裂的弹片仍不愿意善罢甘休,一头扎进她的大腿,切断股动脉,温暖的血液就像是井喷的石油一样从伤口汹涌而出。

  用教科书的语言来解释这种战况,叫“CSEP”——全称“Child Soldiers Encounter Possibility”,中文译为“童兵遭遇交战可能”。

  尽管老师在课堂上反复强调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有多少低,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哪怕只有0.0001%的可能性,就意味着易天枢必须与人还没枪高的孩子交战,并以“正当防卫”之名将对方置于死地。

  说是0.0001%,但真要摊上这种情况,发生概率就是100%。

  这又跟保险公司的如簧巧言、银行经理的口若悬河有什么区别?

  每当思绪走到这里,易天枢都会差点忍不住将杀戮小屋的VR设备摔在地上,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问题:

  自己真的能对素不相识的人痛下杀手么?

  “这就要看对方采取的行动是否存在危及你或你战友人身安全的可能了。”

  心理辅导老师听到易天枢的问题后只是微微一笑。

  她回答问题的速度之快,令易天枢不禁产生一种错觉。

  与其说她是在认真地为学生排忧解难,还不如说这更像是动物的条件反射。

  难道说每一个来访的学生都会问这个问题吗?

  易天枢不得而知。

  但他很清楚在战场见习之前,每一个参与者都必须来医院接受名为“战斗适应性感情调整”的脑神经医学治疗。

  从大体上来说,就是通过药物对大脑额叶的部分区域进行精确麻醉,加上与心理辅导老师的言语暗示,双管齐下,达到消除或降低战场上可能遇到的心理障碍以及战后PTSD发生的可能性,以求在战斗中学生的反应能更加的迅速、灵活、敏捷。

  毕竟接下来一年级学生要赶赴的“战场”,可是无法无天的相模灰区。

  将学生的身心调整至最佳状态才宣告出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圣瓦尔基里学园对学生关爱有加的体现。

  尽管无可否认这种医学治疗的本质与“对出厂前的兵器进行最后一点修改工作”并没太大的区别,会引起一小部分学生的反感,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对于绝大部分出生于蓝区的学生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对于易天枢来说,由于心理评估方面的问题,学园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关爱”他了,反倒造成一种“过犹不及”的负面效果。

  随着调整次数的增加,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如沉淀物般在他内心逐渐堆积。

  “也就是说,即使杀了人,我也无需为此感到内疚?”

  “你是害怕‘那件事’会再度重演吗?”

  易天枢知道,心理辅导老师所指的,无疑是自己意图加害手无寸铁的罪犯这件事。

  她拖着腮帮,似乎是在找合适的开导方法。

  不多时,她的双眼便灵光一闪。

  “既然你能向我提出问题,就证明你的“良心”还在正常运作。而你之所以会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还不清楚自己的立场。”

  “立场?”

  “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士兵,在战场上过度的伦理道德担忧会成为你的‘致命伤’……难听点来说,我的角色正是为防止给判断带来致命错误的‘道德杂音’潜入你的意识深处,但又不是让你完全放弃道德——完全丧失道德的,是野兽,杀人可以由野兽来完成,但战斗必须靠人类。”

  “您的意思是让我放弃一部分‘良心’?”

  “不是放弃,而是进行针对性的‘剪裁’,以此提高你们在战场中的反应速度……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可能有些晦涩,要不我们换个说法吧?你喜欢看书么?”

  “一般般吧……”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孤独的幸存者》,这本书是由战前一名海豹突击队成员撰写的战争回忆录。故事发生在2005年,四名突击队员潜入中东暗杀一名恐怖分子头目,然而就在侦察敌情途中,这个四人小队却与当地牧童不期而遇,虽然对方是平民百姓,却为四人提出了一个难题——如果将牧童灭口的话,小队行踪便得以保密,但四人将面临法律的制裁与良心的谴责;如果将牧童放走的话,他很可能会向当地游击队通风报信,使小队遭遇灭顶之灾……”

  非要到这种关键时刻才来卖个关子,不得不承认心理辅导老师很会吊人胃口。

  “然后呢……”

  眼看易天枢终于愿意跟着自己的节奏走,心理辅导老师才继续补充道:

  “经过一番艰难的抉择后,他们放走了牧羊人。”

  “他们完成任务了吗?”

  老师摇了摇头。

  “不,他们迎来了最坏的结局——牧童被放走后马上背叛了对四人的承诺,将小队潜伏位置告知当地游击队,之后小队便遭到恐怖分子的疯狂围攻,除了作者以外的三人先后阵亡。”

  既然被拿出来当反面教材,易天枢就已经做好了bad ending的心理准备,却不料结局之残酷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老师拿这本书当例子,并不是鼓励你去杀害‘牧童’,只是希望你遇到类似的情况,能在第一时间将自己、伙伴的性命与‘牧童’的性命放在天平上衡量……老师承认这是很自私的做法,自己、伙伴的命是命,‘牧童’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么?但如果这个‘牧童’的存在很可能会危及己方,这种时候优先考虑自我生存,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这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不应该受到任何人指责。想要保住‘牧童’的性命,是在确保己方人身安全的基础上才去考虑的事。好比说父母放着自己的孩子不管却先去管别人的孩子,这种人是没资格当父母的。既然不可能同时拯救得了所有人,就必须有个先救谁后救谁的排序……你也不用想得太复杂,毕竟借助外力将你的部分良心暂时冷藏起来,是老师的工作,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它很可能会要了你的命……尤其是对像你这种在蓝区长大的孩子而言。”

  “这跟洗脑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是因为这种疑虑在学生中间屡见不鲜了吧,心理辅导老师仅是付之一笑。

  “当然有区别。打个比方吧,吗啡可以止痛,但也有人把它当成毒品滥用,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双刃剑论……吗?”

  这种陈词滥调……既然已经称为“陈词滥调”,易天枢不想再多说什么,但可以肯定NRA一定很热爱这样的言论。

  可让学生心平气和地杀人……这样的心理咨询难道就可以得到允许吗?这样的“善意”就能被认可吗?将良心暂时雪藏来减少优柔寡断的次数,这个过程本身就不存在伦理问题吗?

  易天枢无法判断。

  但正如之前提及的一样,这种“治疗”正是学园关心学生的真实写照。

  在东和这个国家,即使经历过四次世界大战的洗礼,除了盘踞于京都一带的“武士大人”以外,一般国民对本国士兵阵亡的容忍度依然低得匪夷所思。

  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每一场战争的胜利都是靠人命堆出来的。

  而政府为顺应这种集体意志,又不断提高防卫军中外籍人士(相当一部分是难民)的比重。

  但与外籍军团有所不同的是,并不是所有退役士兵都能获得入籍的机会,被遣返回难民营的才是大多数。

  没能得到妥善处理的退伍军人,正是灰区治安状况恶化的根本原因之一。

  不过与普通士兵相比,“树不子”的待遇显然不是同一层次的。

  即使对树不子心怀恐惧,但只要宁恩还存在于这个星球上,军事系统就不可能离开他们。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这句话是形容陆军打仗费钱的,但比起空军、海军,陆军的开销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然而将一名树不子培养成独当一面的“特务”的花费,却更甚于以上三者。

  薪水、训练、装备,这些都需要国家级别的预算支持。

  说树不子是当今世界上最昂贵的“兵器”,丝毫没有半点夸张。

  联合国也曾为打破这一僵局而提出“恩奇都计划”。

  在第一次宁恩战争结束后,为了逆转颓败的战局,科学家们又走回了约瑟夫·门格勒、石井四郎的老路,世道人心、伦理道德……一切均被抛至九霄云外,以此为代价换来军事科技的飞速发展。

  如果说“树不子”是“拿非利人计划”亵渎人类基因的结果,那么“超人类”就是“恩奇郁计划”玩弄人类肉体的产物——将人类改造成葬送宁恩的钢铁战士,然而绝大部分的受试者却横死在手术台上。

  更讽刺的是,对树不子的研究越是进步,改造人类的研究越是停滞不前,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恩奇郁计划”最终逃离不了“流产”的结局。

  树不子终是成为了抵抗宁恩的中流砥柱,因此才必须尽可能避免其“损坏”。

  这种维护工作最早可以追溯到越南战争。

  比起过去,现在的调整手段显然要高明得多。

  “老师其实更希望你称这种医疗措施为‘预防针’——如果你要去疫病流行的地区旅游的话,必须事先打预防针对吧?而老师的工作,就是在你前往‘战争’疫区之前,给你进行必要的接种,从而减轻你们的心理负担,使你们在该出手的时候不存在犹豫。”

  话到此处,易天枢意识到心理辅导老师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态度,以为他由于没得到自己所希望得到的答案,于是对这种老生常谈的说教失去了兴趣。

  事实并非如此。

  易天枢希望了解的,是自己是否需要将为自我生存而葬送的人命当作自己的责任来承担?自己的意志又是否真的坚强到可以担负这种责任?

  他只能尽量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期望自己能顺利通过心理评估测试,好让心理辅导老师觉得调整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怎么样,现在还有什么疑问么?”

  老师微微一笑。

  “没有了。谢谢您。老师。”

  易天枢“无比坦诚”地回答道。

  这次治疗结束后——

  他在梦中又一次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贫民窟,又一次在装填时遇到那个不了解“瞄准”为何物的童兵,又一次扣下扳机。

  这一回,他惊讶于自己不再关注对方的长相、性别、年龄,只是匆匆转移到下一个掩体,继续扣动扳机。

  看来心理辅导老师的陈词滥调,搞不好真的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尽管现在的易天枢还不可能知晓,血淋淋的现实终究不是一道凭借药物麻醉、语言暗示就能轻易跨越的鸿沟。

  …… 圣瓦尔基里见习特务备忘录(Vol.01-Vol.07)(套装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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