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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眼泪的池塘（九）

　　当时的自己会有这种想法，自然是再正常不过。

　　况且，抱有这种想法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只要是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学生……不，应该说只要是稍有良知的正常人，都知晓她是一个怎样的“恶党”——

　　姓名、年龄、出身、家庭、经历均不可考，仿佛是童话故事中凭空出现的人物。

　　就是这个本应不存在的女人，却凭借个人魅力与异端邪说，在短短十多年时间内成功打造出人类历史上最为强大的“恐怖主义帝国”——“救世军”。

　　“救世军”就像是癌细胞一样，一旦嗅到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有混乱的气息，他们就会在那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不断壮大。

　　当你注意他们的存在时，这个国家、这个地区早已病入膏肓。

　　唯有将玛丽亚修女这个以天使之名、行恶魔之事的恐怖分子首领彻底铲除，这些国家、这些地区恐怕才有一线生机。

　　直到第二次与玛利亚见面之前，米娅都是这么一口咬定的。

　　但是——

　　“修女却不计前嫌，选择救你一命——你有没有想过身为尔等死敌的她为什么要救你？”

　　时至今日，米娅都依旧记得玛丽亚修女给出的答案：

　　“你也不用想得这么复杂……你就当我是无法容忍这种善人不得好死、恶人却逍遥法外的结局，所以才跳出来搅局的家伙好了。”

　　心血来潮也好，率性而为也罢……总是玩世不恭的样子，叫人根本无法将这个有点任性的女子与那个世界范围内遭受通缉的“恐怖大鳄”联系在一起。

　　米娅也曾经怀疑过，玛利亚修女会不会想假借自己之手以达到“毁灭新大陆联邦”与“毁灭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这种“一箭双雕”的目的。

　　但事实上，在整个复仇计划中，她借用“救世军”力量的次数显然要比玛丽亚修女借用她力量的次数要多得多。

　　倘若说她这么不计成本也要帮助自己的原因，是出于笼络人心的考虑，倒是也很好理解。

　　然而，玛丽亚修女却并非是一个按规矩出牌的人。

　　“怎么样？该了断的事情也了断了，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想法？还是说干脆就留下来，帮我的忙？”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行把你留下就是了。”

　　玛利亚修女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直升机上只有米娅、飞机师和她三个人。

　　这就意味着，由始至终，这个人人得以诛之的“恐怖分子”都没有让人拿枪顶着她的脑袋强迫她答应自己的不情之请，也没打算利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德观念将她绑在“救世军”这辆战车上。

　　仅仅是像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一样……眼见米娅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出于纯粹的善意，才提出“你一个女孩子人家一天到晚在外面抛头露面也不是办法，要不来我家住吧”这种建议。

　　玛利亚修女的所作所为能不能称得上是“正义”……对于这个问题，米娅选择保留意见，但她要比自己所认识的绝对大部分人真诚这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只是想从这个肮脏不堪的世界中拯救更多像你这样不幸的孩子而已。”

　　所以，这句出自玛利亚修女之口、如同梦呓般的“胡言乱语”，米娅愿意相信它是真的，也希望它是真的。

　　也是时候揭晓隐藏于这句话背后的真相了——

　　“因为修女从来没将与她作对的人当成敌人……修女只是把他们当作迷途的羔羊。”

　　韩赛尔的答案，倒是很符合玛利亚修女本人的性格。

　　然而，话锋一转——

　　“不仅仅是修女……圣彼得三次不认基督这么大的罪行，基督都选择原谅他，你又有什么理由不放下自己的仇恨与怒火？还是说，从一开始，你所信奉的就不是吾主，你只是假借吾主的名义来粉饰自己的仇恨，窃取主的权杖来宣泄自己的怒火？”

　　“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

　　那份撕裂灵魂的怨恨与暴怒……在与自己的挚友、自己的仇敌艾芙琳·加菲尔德道别以后，便随风飘散。

　　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是特洛伊的悲愿。

　　“救救孩子……”

　　至爱之人的低语，仍在米娅的耳边回响。

　　又怎么可能允许他人侮辱他的遗愿？

　　谁都不能这么做！

　　韩赛尔，也不例外。

　　“你能回答得这么果断，我很欣慰，刚才你若是有半分迟疑，我就不得不替修女清理门户了——好不容易重获新生的‘拉撒路’要是就这么死在我的手中，多少有点叫人于心不忍。”

　　冷面少女的脸庞难得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神情。

　　只可惜——

　　“不过，你又知不知道‘拉撒路’承蒙基督的神迹重获新生以后，又有多少人想要杀他？”

　　后续的一问，却叫人实在轻松不起来。

　　“为什么……”

　　“他们说你身上流淌着杀人犯、强盗、欺诈师、叛徒的血脉，但玛利亚修女却坚持己见，一个人为你挡下这些流言蜚语。”

　　“就因为……我是兰德里家的人？”

　　在救世军中，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对此，米娅一清二楚。

　　正如亚当夏娃的原罪是违背神的旨意，偷食禁果一样，她的“原罪”便是降生于兰德里家——

　　自阿尔比恩王国与北美十三州的独立战争中发迹的军火商人家族，发展至今，已逾两百八十年。

　　在这两百八十年中，抛开兰德里家一路积累下来的历史、财富、名誉、地位、权势不谈，光是在军、政、商三界的巨大影响力，就已经是绝大多数政治家族无法比拟的了，民间甚至有“兰德里家主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国会中民主党与共和党所占席位的比例”这种传言。

　　当然，这只是不知道经过多少人以讹传讹的“都市传说”而已，但站在现实角度而言，这句话也算是在无意间揭露了一个真相：

　　无论是北美十三州、旧合众国，还是如今的新大陆联邦，兰德里家与他们的关系之密切，超乎人们的想象。

　　向世界举起叛旗的“救世军”，又岂会视而不见？

　　不……

　　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救世军”对这种象征着“旧秩序”的政治财阀有着天然的敌意。

　　这种敌意……也正随着新大陆联邦对救世军的打击而不断蔓延、发酵、涌动。

　　对“救世军”而言，兰德里家从战争中赚取的每一个铜板，都沾染着他们兄弟姐妹的鲜血。

　　结果，玛利亚修女却突然当众宣布身为兰德里家族继承人的米娅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顿时，一片哗然。

　　昔日的仇敌却变成了今天的朋友……他们的心情有多么复杂，米娅还是能理解的。

　　即便自己问心无愧，这些兄弟姐妹也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自己吧？

　　只要自己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有朝一日，自己终究是能得到对方的认可。

　　“圣马太……也不是‘税吏’吗？”

　　然而——

　　“不要忘了犹大也是十二门徒之一。”

　　他们从来没将自己当作是家人来对待。

　　在他们眼中，自己由始至终都是必须被严防死守的“外人”而已……

　　米娅二度体会到何为“心寒”。

　　“所以您……也认为我是会出卖玛利亚修女的‘加略人’吗？”

　　如果就连韩赛尔都是这么看待自己的话——

　　“你觉得呢？”

　　“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在我的面前，骗子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正如之前提及过的，韩赛尔的测谎技巧，无论精准程度，还是时间长度，都远远凌驾于机器程序之上。

　　“但是，我没有对你用过一次。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种事……米娅却是第一次听说。

　　按理来说，只要与修女见面，无论是谁，都必须过韩赛尔这一关。

　　自己之所以拥有这种特权的理由……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

　　“因为……您相信我绝对不会背叛修女。”

　　“相反，如果有谁喊‘狼来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米娅姐妹，你不是那种人，我说得没错吧。”

　　韩赛尔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米娅先前遭受耳光的一侧脸颊。

　　在她记忆中，被称为“审问官”的小女孩也是第一次对他人流露出如此温柔的一面。

　　“我一直都把您和玛利亚修女当成我真正的亲人……”

　　“所以，我相信修女看人的眼光。”

　　换而言之，韩赛尔愿意相信自己……

　　“对我来说，你就像是我妹妹一样，而对玛丽亚修女来说，你就像是她的女儿一样。”

　　光是这样，足以叫米娅感激涕零。

　　“所以……我也一直都对你们心怀感激与尊敬……”

　　“但这一回，我怕你没办法将功补过。”

　　好不容易变得温和些许的语气却在此刻又一次急转直下。

　　“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是想尽自己所能帮助巴萨耶夫弟兄，兄弟姐妹之间互爱互助，在我看来也并无不妥，但你所采取的手段……并非其他兄弟姐妹认同的‘正道’。”

　　“我只是想拯救像他这样不幸的孩子而已……”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米娅就明白了——

　　“玛利亚修女也是这么想的，但你的做法只能拯救相模灰区的孩子们，而我们的事业是为了拯救世界上所有不幸的孩子，孰重孰轻，一目了然，不是吗？”

　　“所以说……修女才要您亲自来我带我回去吗……”

　　无论将自己的初心重复多少遍，已经被决定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是深受修女疼爱的孩子之一……在有关你的处置问题上，修女肯定会与‘新秩序’的兄弟姐妹据理力争，在此期间，希望你不要再做出令她为难的事情。”

　　“您的意思是……让我对相模灰区和斯拉夫烈士旅放手不管吗……”

　　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还差一点……

　　明明还差一点就能实现巴萨耶夫的梦想了。

　　就因为这一句话，所以……自己就要放弃吗？

　　太不讲道理……不是吗？

　　“至少，从今天开始，你只能以个人名义援助巴萨耶夫弟兄，不会得到大本营的任何支援，而你之前带来的、包括格鲁西亚在的兄弟姐妹也必须跟我回去。”

　　换句话来说……从今以后，自己必须孤军奋战。

　　更祸不单行的是——

　　“带不走的‘武器装备’原地销毁。”

　　“……诶？”

　　“我指的是什么，米娅姐妹你应该很清楚吧？”

　　“但是——”

　　“米娅姐妹。”

　　“我、我在……”

　　“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我只是——”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抬头一看，米娅发现韩赛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没有谁比她更熟悉这种眼神了——

　　此刻，在韩赛尔眼中，她不再是“家人”，而是需要加以防备的“外人”。

　　这就意味着除了“是”以外，米娅不能做出其他回答；

　　这就意味着如果口是心非的话，韩赛尔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状；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

　　这就意味着她为使相模灰区变成巴萨耶夫理想中的“天堂”而付出的所有时间、心血以及代价……一切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

　　“后续的事情，我会安排其他人来接手——修女希望能跟东和政府重新回到谈判桌上，争取拿这些被俘虏的树不子交换我们那些身陷囹圄的兄弟姐妹，以此展示我们与‘新秩序’合作的诚意……今天我要说的话就这么多，往后的话……还请米娅姐妹你好自为之。”

　　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并非韩赛尔的主张，而是玛利亚修女的旨意，绝望的波涛感向米娅席卷而来，令她几近窒息。

　　即便如此——

　　“我……明白了。”

　　也只能这么回答了。

　　因为玛利亚修女肯定是为了拯救更多不幸的孩子而做出这个选择。

　　但不论她有多么神通广大，她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当然不可能救得了所有的孩子。

　　那么，要救更多的孩子，她就只能像那个倒霉的电车司机一样，改变方向，笔直朝着被卡在轨道上的那个孩子冲去。

　　只是，很不巧，这个不幸的孩子名字叫“尼古拉·巴萨耶夫”。

　　不……应该叫“桑妮娅·巴萨耶娃”才对。

　　洛伦佐、安德鲁、史蒂文、杰弗里的死，亦是同样的道理。

　　但是……这么做，真的好吗？

　　目送韩赛尔渐行渐远之际，米娅的视线再一次被满地的裹尸袋刺痛。

　　“小伊……我该怎么办……”

　　她就像是迷路的小女孩般，蜷缩一团，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圣瓦尔基里见习特务备忘录（Vol.01-Vol.07）（套装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