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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张先《天仙子》
(壹)钲鼓息,残香灭
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急来的白雨,砸在青黑色的瓦砾上,勾勒出淡淡的雾气,“噼噼啪啪”的嘈杂声笼罩了雁城。
低矮的墙垣间,一条青石板铺成的狭道,模糊在稠密的雨水里。
雨水自青石板间浸漫开来,汤汤涣涣。
青袍男子推门而入,方才落脚,眉目陡然一挑,意欲将脚收回来,为时已晚。
门板“吱呀”的呻、吟声于白雨中传递开来,顷瞬间便又被湮没在沉重的雨声里,销声、匿迹。
泛着腥红的浊水顺着曲径蜿蜒而来,浓郁的血腥味就那样不经意地流铺开来。
男子目色一沉,紧抿的薄唇禁不住地哆嗦起来,这个味道……
目光一点点地沿着幽径往里面望去,腥红的血迹,往前愈发地明显。
雨水仿似发了疯一般,那一柄颓然落地的长剑,在血水的冲刷下绽放着冷冽而孤寂的光泽。
浑浊的泥水浸染了素白的锦袍,红莲自怀中绽放,拖拽至跪倒在地的双膝之下,然后汇入膝下的水流,流淌开去。
怀中的女子半睁着眼眸,一副欲醒欲睡的姿态,原本澈如琉璃般的眸子里面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涣散了女子眸色。女子垂在泥泞里面的手中,半握着一枚色泽斐然的苏牧梅花印。
一步外,襁褓里面安静地躺着不足岁的稚子,雨水缱绻,狠命冲刷,血水自襁褓中衍化出来,渗入泥泞。
猩红血水如针刺眼,青袍男子一瞬面如死灰。他扶着门框的指节泛着青白,青袖隐隐颤抖,修长的手指深深抠进去,渗出的红丝染深朱木。
她,终究这样死去了。
他,终于还是晚来了一步。
钲鼓已息,天下大定,那一缕暗香,于命中纠缠数年,此刻竟就这样化作了满眼的绯色,再不复奢望。
素素,如若我从来不让这天下,结局,兴许就不一样了吧……
(贰)钲鼓起,远客来
盛夏潋滟,细碎的六月雪纷扬了雁城。
王允之提着玉笔,修长的手指盈盈一握,走势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最后一笔落下,王允之握着手中的玉笔,久久不再有所动作。
他敛着眉目,墨玉般的眼眸清亮灿烂,款款深情。许是想到她幼时的狡黠顽劣,嘴角一翘,无声地笑了起来。
“公子,”门外有人传话来,“府外有远客来,欲求见公子。”
王允之微微一蹙眉,方才于回神间陡然一颤,原本鸾翔凤翥的草书题字,此刻算是毁了。
“不见。”王允之敛了敛目色,轻轻将笔搁下,执起毁去的那张宣纸,将它压在了砚台之下。
半年前,夜桑驾崩,天下战局动乱,十七皇兄夜天辰为争王位对他王允之虎视眈眈。他素来势弱,相持半年之后更不能与昔日相比,这个时候,何来远客?
所谓客者,半数是细作罢。
王允之略略抬了抬眼帘,望向门处,门外的小厮没有立刻离去。
“还有何事?”
门外的小厮怔了怔,回话:“那公子说,将此物交予公子,公子自会接见。”
微锁的眉头再次一蹙,薄唇微启,却松了口:“传进来吧。”
小厮接到话,便推了门进来,恭谨地递上一枚苏牧。
那一刹,王允之的眸色一变再变,漆黑如墨玉一般的瞳孔,一缩再缩。
那枚鸡蛋大小的苏牧,底角缺了一块,当年剜去雕琢成了梅花印。后来传到他手中,他也便送了她。
“快请!”王允之颤了颤,努力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他,终于来了……
“苏牧拜见宁王殿下。”
一袭红衣锦缎包裹着那少年消瘦的身段,白皙的肌肤,削薄的唇瓣,那少年声音清泠如山涧流水。清冷的眉目,琉璃一般的眸色,他神色分明疏离淡漠,却又因着一袭绯色相衬,有些肆意张扬。
“快快请起。”王允之绕过书桌,亲自相扶,眸色流动,这少年生得是极俊,若是女儿家,断断是极美的。
“坐。”王允之示意苏牧上座,“云伯,奉茶。”
苏牧浅浅一笑,眼风淡淡扫过王允之的桌案。一副妙笔丹青,皑皑白雪里绽放出蕊蕊红梅,几笔草书行云流水,票若浮云矫若惊龙。
云伯奉上茶水,苏牧坐于一侧,伸手端过杯盏浅浅地呷上一口,润了润干燥的喉咙。逃出来的时候赶得甚急,此刻真真是急需这一口清茶润肺。
“宁王殿下好雅兴。”
苏牧缓缓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扫过王允之。明媚的阳光从窗子外面照进来,有些许的光泽落在王允之的侧脸,温润如玉的模样,端的是龙章凤姿的男子。一如惯常的素白锦袍,这个男子,是愈发的如玉生辉了。
只是,他那温和的性子,一如既往地不曾改变分毫,如何能在这如狼似虎的纷争中存活下来?
“不知昔年的白衣诸葛彧是阁下何人?”王允之尔雅一笑,这个少年说的是赞词,却听不出丝毫的夸赞之意,反是冷冷地沁出几分嘲讽,委实是生了一副自负的性子。
二十余年前,名动天下的白衣诸葛便是一谦谦公子,二十余年后断断不是这少年的模样。
如今这个,多半是他的后人了。
苏牧眼帘微敛,掩去眼里一丝笑意,嘴角挽起一痕恰到好处的笑,开口从容不迫、不卑不亢:“正是吾父。”
“那……”王允之敛下声去,是彧的后人,应该错不了,只是为何会出现在他雁城?
苏牧眸色流转,琉璃一般的眸子流波溢彩,明媚的笑容毫无预兆地于清冷淡漠的脸上绽放开来,她轻笑出声,盈盈望上王允之的眼眸。
一时之间,二人静默下来。
来风带着六月雪的寡淡清香铺成了整个书房,树荫斑驳摇曳,生出几分沉郁。
苏牧缓缓起身,踱步来到桌前,轻一拂袖,被压在砚台下的那幅丹青便落在了手中。
这个少年,敛尽笑容的时候,那疏离淡漠的神色,硬生生能够沁出冰霜来。落在眼中,令人莫名的惊骇。
这个神色……像极了幼年时候的她。
苏牧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宣纸上的墨迹,神色明灭复杂——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天下,”削薄的唇瓣,微微轻启,吐字清泠,“争还是不争?”
王允之微微一颤,手中的茶水略略泼去些,他静静地望上苏牧的眼眸,一时之间完全没有在意到那滚烫的茶水灼伤了肌肤。
她说:这天下,争还是不争?!
她的来意大约猜到一二,只是如今她是这般的直接,还是有些恍惚。
然而,这天下如何去争?又拿什么去争?以什么立场去争?
王允之敛下眉目,拢上沉郁的阴霾:“他们不仁,本王岂可不义?能得一隅安身之所,便足……”
苏牧冷笑一声,眼色一凛,冷冷打断王允之:“仁义?何谓仁,何谓义?处百姓于水火此为仁?缚手待毙此为义?”她语气尖锐,声声质问。
王允之黯然,成王夜天辰好声色,虽英勇却无治世之才,睿王夜天单虽有治世之能,为人却阴狠嗜杀,此二人断不是明君。
只是,若要争天下,必定要染浸鲜血,这一笔罪孽背负在身,如何能够在那位子上安度一生?
“争还是不争?”苏牧轻轻一扣,将那张宣纸扣在了王允之眼下,仿似争的不是天下,而只是这雪中暗香。
她冷冷地望着王允之,王允之静静地与她对望,她那眉角眉梢都沁着冷漠,找不到丝毫的熟悉味道。他断断不是她,他尚且还是男儿之身,又如何会是她?当真是他多虑了。
久久地对望,王允之掀了掀嘴角,道出一字——争。
那一张清冷俊秀的脸上分明写着:你若争,我代你去争!
他又如何能够拒绝?
(叁)杜陵梦,香腮雪
是夜,凉如水。
月色洒下来,庭院里面的紫藤萝开得分外妖冶,满眼的紫色缱绻出一层淡淡的薄雾,合着皎皎月色,熏染出浅浅的暖意。
王允之望着对面浅浅呷酒的男子,嘴角不禁挽起些许的笑意。
苏牧,果然不愧是彧的后人,只是三载,便扭转了浪里乾坤。天下,即将大定。
三年前,成王与睿王兵临城下,苏牧只言片语,睿王便陡然领兵而去。之后,睿王与成王之间的较量拉开帷幕。
来年,成王兵败,于马上坠落,死于铁骑之下。
王允之微微敛了敛眉目,每每思及成王死的惨烈,都不由地胆寒。那样一个身手一流的男子,怎地就那样轻易地被踏成了肉泥,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成王与睿王的对峙,让王允之有了喘息的机会,是以才有了如今的战局。
拿下歌城,这天下便是安了。
“允之兄如何这般望着小弟?”苏牧一抬眼便撞上王允之有些沉郁的眼色,他那漆黑如墨玉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锁着她。然而,那样的目光,却又仿似穿透她,落在了别处,眼里见着的也不是她。
王允之一敛神色,浅浅地笑:“苏牧,你是瑶池人士?”
苏牧微微一怔,却也只是顷瞬,她挑了挑神色,道:“祖籍杜陵,十岁之后便是随着父亲游历天下,再没有回来过。”如今,算是归了故乡。
王允之眉目一动,眉宇间流淌出一闪即逝的欣喜,继而黯淡下去:“杜陵的香雪海名动天下,只可惜,如今不是时候。”
“哦?”苏牧为王允之斟上一杯清酒,琉璃般的目色不动声色地亮了几分,“允之兄曾经来过杜陵?”
王允之笑得清雅,那些事,如今想来还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为兄的母亲原籍杜陵,幼年的时候,为兄身子不是很好,父遂将我安置在杜陵养病。算是待过十余年,如今也是故地重返。”王允之的眼里闪过一丝怆然之色,那病自娘胎里面带来,养在杜陵近十年,一朝康复,从此也便再没有见过那个少女了。
苏牧端了酒送到王允之手中,眸光盈盈舛动,素来冷清的眼眸里面染上些许的笑意,一刹间驱散了眉角眉梢的淡漠疏离。
王允之稍稍闪了神思,这少年身上总也有着那么一点捉摸不定的味道,极像极像。
“杜陵城的香雪海确是极美,”苏牧端着酒,眼波微动,媚眼如丝,“只是,允之兄心里念及的怕不是这名动天下的傲雪凌霜之物吧?”
她盈盈地笑,问的疑问,说得笃定,仿似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
王允之浅笑出声,眉宇间温润的气质缓缓流淌开来,他一如既往地从容尔雅,全没有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她叫什么名字?”
苏牧稍稍探过身子,眼里闪过些许的狡黠,今日她是难得的多话,笑靥如花的她,整个人都流光溢彩。
“素素。”
王允之轻启薄唇,清泠如玉碎般的嗓音,仿似冬日里和煦的阳光,淡淡地拂过心湖,在看不见的地方撩起了片片涟漪。
“好名字,”苏牧眼里的笑意盛了盛,“定是个清冷自负的女子。”一如这杜陵城的香雪海,傲雪凌霜,清香冷冽。
王允之的神色有些许的恍惚,听说她的肩头有一朵酷似寒梅的胎记,是以取名素素。素素秀丽,清雅淡然。
人如其名,抑或是,名如其人。
记忆里的少女神色姿容皆是像极了盛雪里的寒梅,冷清自负的性子,高傲得甚至有些肆意张扬。只是,偶尔搞怪的时候,会笑得如狐狸一般狡黠可爱。
当真是极其惹人怜爱的女子。
王允之的神色尽数落在苏牧的眼中,那沉醉恍惚的神情,再不负她为他杀虐。
“子白兄,如若我便是个女子,可能与她作比?”苏牧舛动的眸光望上王允之的眼眸,忽地,她动了念想。
王允之微微一怔,抬了抬眼帘望着眼前的少年。如若他是女子……当真是有些恍惚重影,大概是醉了罢。
“苏牧分明是个男子。”王允之嗤笑,这个比喻不好。
“我若是女子,允之兄可愿娶了小弟?”苏牧笑靥盈盈,嘴角噙着莫大的揶揄,眼里的狡黠没有丝毫掩饰。
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令他一时之间委实不舍得拒绝。
“苏牧若是女子,为兄能够娶回来做妻子,自然是三生有幸。”王允之浅浅地笑,眼里尽是坦诚,这样的女子,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罢。
“哈哈,”苏牧展颜笑起来,“喝酒喝酒,子白兄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来生便做了女子来嫁于兄长,也不负兄长垂爱。”
“兄长可不能反悔,违背誓言可是会遭报应的。”苏牧眉眼浅浅一扫,盈盈眸光尽数落在王允之身上。
王允之望着苏牧那一副凝霜胜雪俊美模样,举着酒樽狠狠地灌了一口酒,那模样当真是胜绝女子。
醉红颜,杨柳姿,歌尽桃花与君梦。鱼传素,暗雪香,笑语盈盈绾君心。
“不悔。”王允之温润开口。
苏牧斟上酒:“子幼殁,妻恨去,空留郎君守凄离。”
王允之微微一颤,这誓言……
“好。”只是一个晃神,他便是应下了。
彼时,他以为她当真只是男子,来生之约,定不相负。
彼时,她以为他君无戏言,苏牧香雪,一人尔矣。
(肆)清角寒,深情负
王允之静静地坐在石阶上,阶旁,暴雨般的紫藤萝倾泻了忧伤,那点点的心痛,揪得思绪沉吟。
紫藤萝的清香幽幽弥漫,风一吹,衰败的紫色伴着微白的心蕊,风情万种地落进花池,漾起层层波纹,却始终无声无息。
不禁伸手捉住那片紫色,却只是拾不得的落英缤纷。
“云伯,”王允之微微启唇,目色依旧流连在那片紫色之上,“你说,我会遭报应么?”明明有心争天下,却将这逆天一般的杀戮尽数丢给了那个洁傲似如梅花一般的少年。
身侧年迈的侍从微微一叹,眉目间尽是无奈:“公子良善。”不愿亲手染上那些血色,只能借着他人来做。
王允之凄然一笑:“说到底,终归是我自欺欺人罢了。”那些血他虽没有亲手染上,却皆是因他而流,成王的命,以及即将结束的睿王的命,都是他的罪孽。
而他,竟将这些原本他完全可以独自揽下的罪孽加注在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少年身上。
“这世上,唯有你与他待我真好,”王允之敛着眉目,脸色有些许的苍白,声音寡淡颓然,“而我竟在利用他。”他无法亲手去做,便是等来了彧的后人,她的到来早有预料。
诸葛家秉承天道,择良主,安天下。初初的半年光景,他是在等待萧家人的到来。
老者闭了闭目,苍老的容颜拢上浓郁的悲伤,他温和开口:“夜……”微微一顿,继续,“苏公子,她如此通透的人,不会不明白公子的苦衷,既然她愿意为公子去做,她便是诚心的。公子不必耿耿于怀。”
王允之敛着神色,默了默。
低垂的眼帘,好看的长睫轻轻颤动着,素来清雅绝伦的容颜上流露出些许的痛苦之色。他终究心有不安。
苏牧自那夜与他大醉之后,醒来便是孤身去了京都。
她说,兵家最高之战术,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后一座城池,如果可以不用战争解决,那还是止戈吧。毕竟,钲鼓一响,受罪的是百姓。
她说,允之兄,苏牧此去一月不回,请举兵攻城。无论何事,断断不能有所迟疑。
她说,允之兄,沧海横流,方才显帝王本色。杀戮权柄,累累白骨,荡覆天下,其实多我苏牧一缕孤魂,也不足为惧。你,切莫优柔寡断。
王允之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凉气。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破碎在指间。浓密的树叶,颓然存封了指间的破碎,紫色的忧伤,掩埋在泥土的芬芳,微笑,沉沦。
“云伯,”王允之收敛好情绪,抬头望着身侧的老者,“我前段日子好似梦到香雪了。”嘴角勾着浅浅的笑,尔雅白皙的俊颜染上些许的红晕,便是眼里都能挤出水来。
醉卧佳人复缠绵,一夜春梦了无痕。
老者的神色滞了滞,瞬而给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总也有那样多的无可奈何。
那个少女,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寻到,纵使站在眼前,也不能认出。
只是,容颜易变,性子总是变不了。
不知……
“公子,府外有一名唤‘素素’的女子前来求见。”
有人来报。
手中的紫藤萝的碎了一地,零零散散,冷风咋来,吹落平湖,泛起粼粼波光。
(伍)泣欢颜,葬相思
莫走,莫走,我念你。
被困在囚室的女子,无力地低垂着她素来高昂的头颅,满身的伤痕,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液。
女子敛着眼帘,掩去了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她嘴角噙着淡雅的笑容,即便身心俱损,她依旧笑得从容自负。
他说,莫走,莫走,我念你。
那一夜,酒过三旬,他问她当日是如何劝动睿王将矛头指向成王的。她浅浅一笑,忽地决定要告诉他真相。
她说,允之兄请稍候,小弟去去便来。
她匆匆地跑回去,走到后面去易容。喜上眉梢,她是想,如若她的允之兄看到她这副模样,是否会一如睿王的惊艳,是会如成王的痴狂。如若告诉他,她便是他日思夜想的素素,他是否会一如她这般欣喜若狂。
然而,当她提着裙摆跑回来的时候,他的允之兄已然醉得睡了去。
她痴痴一笑,这个男子竟是这般不胜酒力。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
她欲转身离去,然而他却猛地伸手拉住她,紧紧地抱她在怀,喃喃开口:素素,莫走,莫走,我念你……
一念痴缠,一世风流。
他便是醉了,心里都想着她呢!
如此痴情的男子,那么,为他死去,又何足挂齿?
带着青铜面具的青袍男子迈着步子,缓缓踏了进来,静静地立在身侧,望着脚下那奄奄一息的女子。原本修长好看的手指,露出森森白骨,那一片片圆润的指甲被生生剥落。
十指连心,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夜天辰动了动眼眸,没有掀动眼帘,只冷冷一笑,薄唇轻启:“夜天璃,你果然没死。”你便是化作灰,我也能将你认出来,你以为带着个面具就能掩人耳目?
“阿璃,”青袍男子淡淡开口,明明是清冷的嗓音却生生挤出几分温柔,“他如何值得你这般托付。你看,如今你被困此地,他王允之竟丝毫没有撤兵的意思,他心里没你。”
夜天辰矮下身去,伸手轻轻抚上相似素素的脸庞。都说他成王好声色,为了这个女人,他寻尽了天下与其相似的女子,只不过,那些女子都不能及她分毫。
“该当如此。”夜天璃掀了掀嘴角,冷冷吐字。
若非这个男人,那一日她便成功刺杀了睿王苏远,王允之便可君临天下。夜天辰身手了得,心思深沉,断断不是外人所说的有勇无谋之人。他,果然不是那样好死的。
夜天辰目色一冷,修长的手指陡然一用力,捏起夜天璃的下颚,狠狠道:“素素,我哪里比不上他,我为你可以倾覆天下,你我相处三年,我待你的心,你难道不清楚?”若非为了这个女子,睿王岂能是他的对手。
夜天璃努力掀了掀眼皮,艰难地睁开眼眸,静静地望着夜天辰。这个男人,囚禁了她三年,如今再次落在了他手上。
当年,王允之势弱,夜天辰与夜天单势均力敌。她着着女子素素的妆容,去见睿王,告诉睿王成王被她所刺,身受重伤,此刻成王军中无主,是进攻的绝佳时机。而宁王势弱,成不了气候。
于是,便有了昔年成王与睿王的争夺。
“你从来不比他差,”夜天璃蹙了蹙眉,却浅浅地笑,“只是你我错过的相遇,你来得太晚了。”
没有丝毫的逊色,只是错过的时间,从此便再也走不到一起。
不是你不好,只是我心里的容颜,从来都是他的样子。
是以,只能负你。
夜天辰冷冷地望着,神色复杂。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而是“错了时间”。
爱你的为你倾覆天下,你爱的人置你不顾。便是说爱你,却连你的气息都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你待在他身侧那么些年,他都没有将你认出。
他,凭什么说爱你!
他,爱你不深!
他那样心思深沉的男子,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天下苍生,岂有你的立足之地?!
“阿璃,”苏泊舟缓下神色,轻轻将她抱起,“收拾干净,我带你去见他。”
依旧是那开满紫藤萝的庭院,依旧是那熟悉的男子,依旧是走时的暴雨般的紫藤萝,只是紫藤萝下的女子不再是她。
那女子为他而舞,他有着沉醉的幸福,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
心仿似被剜去一块,疼得有些抽、搐,他温柔地唤着那个女子的名字——素素。
“苏牧,你看这是我的大嫂素素。”王允之执起夜天璃的双手,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喜悦。
夜天璃冷冷一瞥,不动声色地抽回藏在袖间的双手,此刻方才感受到十指连心之痛。
“你……爱她?”苏牧抬眼看他,纵使再是自负,她终究还是想要得到他亲口说出来的答案。
“这是我的大嫂呀。”王允之笑得尔雅。
但是他爱她,当真爱她。
夜天璃闭了闭眼,那一刹双腿一软,险些无法站稳,连连退了数步,伸手紧紧拽住身侧的紫藤萝。
这个季节,不是香雪海的季节。这个季节,是盛夏百花争艳的季节。
你说你念我,你说我若为女子,你便愿意娶我,永不相负。
我不曾想你的爱竟脆弱如烟云,终究抵不过一场香雪梅海。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腔长情终错付。
自负如我,明澈如你,莫道茶烟掩眸,只是情深未及。
只是,我如何能甘心这样的结局。
你是不是也早就忘记,你,早就已经娶过我?
(陆)曲已终,梦靥生
那一日,苏牧拂袖而去,复而折回。
长剑落下,血染白纱。
她说,我素来不喜欢别人偷我的东西,你偷了这么多,总要付出代价,世上岂有凭白落下的好事?
她说,允之,我想你待我念念不忘,可是爱转眼即逝,那么就让你恨我入骨吧。这样的结局,你可喜欢?
于是,三日后,宁王攻城,誓要活捉苏牧。
一月后,睿王自刎于歌城,宁王夜天辰称帝,为永乐帝,大赦天下。
然而,却独独没有赦免夜天璃。
她放了他的素素。
大雨瓢泼,狠狠地砸着青黑色的瓦砾,乍起的水珠氤氲出白色的雾气,缭绕在房顶之上。
“公子,”身穿着蓑笠的侍从执着油纸伞,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他望着素白锦袍的男子,“您不进去么?”
男子负手而立,自然是要进去的,寻了一年有余,总算有个了断。
一个月前,有密报说雁城有一舞姬生得与夜天璃异常相似,为了一探究竟王允之亲自来了。如果真的是他,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屋内传来隐隐的谩骂声,有拳脚加身。
王允之浅浅一笑,莫大的嘲讽,不曾想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夜天璃竟然要行偷窃之事,果真是极大的笑话。
“妈妈,我儿子身患恶疾,需要这金子,求您发发慈悲吧!”
那是苏牧的声音,这个男子的声音素来辨不出男女。
王允之蹙了蹙眉,那样一个自负到肆意张扬的男子,他倒是要看看如今是怎么样的落魄。他待他视如手足,而他竟然杀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凄惨的画面:一女子跪在雨中抱着一男子的腿,那男子怀中抱着的应该就是她的“儿子”。
呵呵,果然不错,怪不得找不到你,原来你男扮女妆啊!
随着王允之的到来,院内忽地静下来,只听得漫无边际的雨声。
苏牧微微一怔,陡然回过神来,他是王允之啊!她的儿子肯定有救!
“允之,允之,救我的孩子……”苏牧不顾一切抛开众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狠狠地扯着王允之白净的锦袍。这孩子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富贵之病,与王允之幼时一样的病。她如今武功尽失,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希望,纵使粉身碎骨,都是值得的。
王允之冷冷一眼,不动声色地撤了撤,呵,装得可真像!
站在屋檐下的女人来来回回扫了王允之几眼,断定这个公子定是个有钱人,决定要讨回本息。
“公子救这个孩子要出五百金,替这个贱人赎身,要一千金。”女人一副做交易的模样。
苏牧为了给这孩子治病,前后窃取她楼里姑娘的银子虽没有五百金,却也差不多了。当初见苏牧生得不错,签卖身契的时候,给了三百金,如今自然是要翻个价。
“不,”王允之瞥了那孩子一眼,一如惯常地笑得尔雅,薄唇轻启,清泠泠吐字,“她也欠我的债。”她欠我一条命。
女人冷冷一笑,原来如此,那么也无需纠缠了。这个女人这样穷,带个孩子是累赘,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依着她那一副姿色,定是可以轻易将那些亏损的金子赚回来的。
“把这个孩子摔死,没有钱,拿命抵。”女人眼风一扫,冷冷地扫过苏牧,没有丝毫的怜悯。
“不!”
手起,人落。
那孩子乖得很,始终没有声音。
王允之的心一沉,那一刹,他分明看见那个孩子冲他展颜一笑。然而,那一笑尚没有完全绽放,便就顷瞬间凝固在了那里。
他以为,依着苏牧的身手,接住一个孩子,断断不是问题。
然而,那个自负的女子,就这样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声垂死般的惊吼,再没了任何声响。
时间仿似静止了一般。
却也只是须臾。
跪在雨中的女子,陡然发了疯一般冲了过来,静静地望着安静睡去的稚子,颤抖着手,将他抱在怀中。
披散下来的发丝紧紧地贴着脸颊,苏牧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那一张清冷寡淡的脸,漠然得像木偶一般。
忽地,她无声一笑,绽放出极大的笑容,顿时晃了神思。
王允之闭了闭目,这个女人素来心狠,她竟然没有救这个孩子。
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
蓦地,王允之的心陡然一沉,那孩子的眉眼,那半展未尽的笑……他霍的睁大了眸子,恐惧撕扯着瞳孔——
那又一夜无痕春梦,那又一宿醉酒贪欢!
“拦住她!”
“噗——”
话音未落,一脉热血冲天而上,自腰间抽出的那柄软剑,晃了晃,颓然落地。
浸湿的衣裳,包裹着玲珑的身段,缓缓倒下去。
湿润的长发自颈间垂下来,松垮的衣裳微微散开,白皙的肩头绽放出一朵血色的红梅。
王允之瞳孔陡然紧缩,一退再退,终究无法站稳。
身后的侍从,伸手将其稳住。
有老者进门,颤颤巍巍,跪倒着,一步步爬过来。
“公子。”
老者向王允之行大礼,一拜而下,额头重重地叩在青石板上,激起漫天的水花。公子,你一生唯唯待我信任,不曾利用。而我却叛你,偷了素素的苏牧梅花印。胎记可以伪造,那枚剥落的梅花印独一无二,你断是如何也查不到端倪的。
“云伯……”王允之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个音。
两拜下去,第三拜,陡然一发力,竟生生叩死在青石板上。
王允之的眼里一片死色,现下,多多少少总算明了了吧。
几段悲欢,几段离合,到终了,一场爱恨终数空。
是谁欠了谁的命,是谁负了谁的情?
(柒)尾声
夜天辰呢久久地立在门处,血水浸湿了鞋袜。
六月的雨,疯狂起来,哭沉了天。
王允之紧紧地抱着死在怀里的女子,她不能瞑目,她说:欠你一条命,如今算是清了,今生来世,都是你欠我的,你给我好好活着!
汤汤白雨,浩渺青烟,压城的黑云仿似要从天上掉下来,溺沉了悲欢离合。
绝望。
似如洪水猛兽一般,疯卷而来。
子幼殁,妻恨去,空留郎君守凄离。
王允之忽地他仰着天扯出一丝诡异的弧度,终也是离了三魂、碎了七魄。
他说:是报应,是报应!
钲鼓起,香雪海。钲鼓息,葬红颜。空余社稷,碾碎玲珑心。 相公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