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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苍苍兮水茫茫,木叶落兮陨霜
———乌以风小记
满山风起
满山风起的黄昏,他念叨这山的名字时,竟有些恍惚了。
他看着这山,看久了,便觉得山也在看他。几十年了,除了在狱中,他每天都看着这山———面廓各异的奇石,流转不息的溪泉以及悬壁上的孤松。我是谁?我是乌以风吗?少时他叫“以锋”,后来他查知乌姓源于远古的姬姓———其一支以鸟为图腾,首领少昊干脆以鸟名任命百官。他想鸟族是离不开风的,于是改名“以风”。恩师马一浮第一次见到他,便笑着说名字改得好,御风而行嘛!然而自他出世那天起,一股诡异的风就刮着,直刮得天空鸟羽纷飞,刮得他一生心口疼、吐血。整个皖山听不到一声杜鹃的颤鸣了。谁让你叫乌———以———风———呢!一年到头都刮风了吧?风没把你刮丢,那算你命大!
有一天,他读到一首诗《悬崖边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他坐在石头上,禁不住老泪纵横。人老了,怎么就跟小伢子似的,想哭就哭?要说悬崖边的树,他再熟稔不过了。难道它们也是被诡异的风刮到悬崖边的么?
那年接到报父丧的家信,他正在九成畈劳改农场挑粪。掐指一算,二十余年未回山东聊城了。他想哭,但没有泪。此前他获悉十八年心血凝成的《天柱山志》,被红卫兵付之一炬。他痛哭三天后,忽觉身子发飘若羽。一切都不重要了,都可以忽略不计了,连同牢狱,诡异的风,灵肉折磨,甚至身家性命。什么打击都无所谓了。风已经吹死了许多鸟,不过再吹死一个罢了。一九六九年冬刑满出狱,他被遣返原籍。乌鸟能朝什么方向飞?因为老妻在,潜山幸运地成了他的“原籍”。年底的冰风刮得很凶,刮得他一头霜发,满眼凄迷……。山体被炸了,寺院被废了,老妻余氏差点认不出他了。他踏进家门,哽咽道:老婆,我回来了!……太连累你了。当年你带三十亩田嫁我……,可从没过上好日子呐。老妻也哽咽了:我怕再抄家,把《问学私记》手稿,烧、烧了。他听到这眼前一黑,那可是恩师马一浮亲手修订的,怎对得起仙逝的湛翁呵。那天夜里,他在煤油灯下清理劫后书斋,在废纸堆里,竟意外发现山志的原始材料还在。天柱佑我!老天眼没瞎呵。他止不住一把老泪一把鼻涕地哭,老妻也在一边抹泪。
一阵阵松风呜呜地刮了过来。树杈间有一只蜘蛛悬吊着,小心翼翼地结着网。他心事浩渺,如风中的蛛网。“予系削壁间,如蜘蛛吐丝下垂。”当年他攀上主峰写下此句,竟一语成谶。他这一生,不也是在看不见的蛛丝上悬吊着、飘忽着吗?说心里话,若没有这山灵,这大道赐予,也许他早不在了。然而,若没有那颗岁寒之心,他又如何能在悬崖边重写山志并撑到当下此刻?
八百年前,大儒朱熹过舒州,仰观天柱峰不胜感慨:“屹然天一柱,雄镇翰维东。只说乾坤大,谁知立极功。”朱子称理为极或太极,乃天地万物之理的总和。既然太极涵括万物之理,那么万物均以个体呈现太极。所谓物各有理,人各有极,天地万物皆有它存在的根据。朱子在天柱峰上看到了内心之“极”的峻秀投影,这本身就堪称天地之创化,灵性之奇功。当然,这不是那些大无畏的唯物者所能弄明白的。
三十六岁那年,他首登天柱绝顶,曾写下这样狂放的句子:“独步孤峰作壮游,恍如御气上丹邱。玄崖秘洞开宫殿,万壑千岚拜冕旒。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飘然遗世烟尘外,一啸鸾飞下九州。”立于暮年的他回望迂曲来路,咂摸当年的青涩、浮浅,真乃一言难尽,“凌空更见古今愁”呵。
据旧志载:每年仲春,有数千只白鹤从西南方朝天柱峰飞来,在峰顶盘旋翻飞,啼鸣不已。因此,天柱峰又称鹤驾峰。他深知那是候鸟迁徙、顺乎节季的自然征象。而他不是候鸟,也不是香客。他这一生拒绝看风向、随大流,也不会借花献佛,更不会借道施术。他用裸赤的生命和灵魂去沉浸这座山———用伤口般的双眼望穿那天池秋水,用一生的光阴凝定那三元石上的一滴朝露。
山缘与山灵
一只灰中带蓝的斑鸠飞过来了。它跟他照了个面,便栖落于一片灌木丛中。他确信与它有缘,因为他和它都与这山有缘。这种缘,与其说是与生俱来,不如说是半路上“撞”出来的。你想想,我乌某生在山东聊城,怎会跑到天柱山,跟它厮守一辈子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初次惊见皖公山是在颠颠簸簸的汽车上。一九三三年的潜怀公路像民国一样坑坑洼洼,车窗西北边突然浮现一座擎天巨峰,看上去像历史烟云中的隐秘豪侠,虽面目模糊,但一刹那竟有触电之感。“远望西北山岭奇峻雄伟,插入云表,甚觉可爱”(乌以风语)。第二年他鬼使神差地放弃西湖,辞别恩师,一溜烟跑到宣城任教;三年后又逆水而上,穿行于一九三七年那望不到尽头的梅雨季———直至皖城那桅杆似的古塔浮出水平线。然而,蝗群般的鬼子飞机黑压压地撵着他的屁股追来了。国破河殇!黑云压城!他是省立第一中学校长,接教育厅令,欲将学校迁至九华山脚下,可是长江风黑浪恶,图书、仪器和用具难以过江。他意外获悉潜山中学停办,又鬼使神差地奔向天柱山脚下———
一九三七年十月,决计作登绝顶之游。乃觅药农六人为助,由马祖庵出发,绕飞来峰而至天柱西南面,因其他数面过于高险不可登。先由药农一人撑三丈余长竹,两足分抵石壁而上,至能插足处,投一长绳,下二人依次握绳上攀,再用长绳系予腰悬空缒之,如汲水然。其余三人在下作护卫,以防万一。予两手另握一长绳仿药农揉攀,两足抵壁向上蠕动。峭壁万仞,无可容足,乃驾老松稍息。一绳收尽,复易绳汲之,绳凡四易,约百余丈,更从乱石杂树间揉攀二十余丈,方至绝顶。纵情四望,只见江山映带,烟云迷离。东望宁芜,北收英霍,西揽蕲黄,南尽浙赣。黄山天目耸于远天,匡庐九华伏于江隅,周围两千余里,峰岚万千,皆在脚下。而天柱高出众山之上,屹然独尊。……予仰天长啸,声震山谷,极目骋怀,为之大快。……流连至傍晚,乃由药农放绳下如上攀。俯视悬崖,深不见底。予系削壁间,如蜘蛛吐丝下垂,观者无不为之咋舌担心,而予尚能神情自若。及归抵马祖庵,寺僧出迎,叹为神奇。予思平生壮游,此为第一。
(乌以风《登天柱峰绝顶记》)
自秦汉以来,除少数药农,能登顶者绝少,骚人墨客不过望峰神游而已。一柱擎天再神奇,倘绝顶上少了那个“人”,也是荒芜的。他最初登顶还有个目的,就是辨认巨岩上那幅錾凿的题词———直径六尺的刻字早已剥蚀不清。攀上去后,他用预备的红漆涂描它,顿显“孤立擎霄”四个大字,纠正了传闻中的“孤立晴霄”!不过他承认,首登绝顶是在一种疯狂的征服欲中完成的。他像蜘蛛一样爬上去了,然后像雄鹰一样凯旋。那份骄傲、虚荣、快慰洋溢于字里行间。要知道,小时候他是连爬树掏鸟窝也不敢的。
一个月后,他带着全校师生紧急“疏散”到潜山,完全投入古南岳的怀抱。次年安庆沦陷。日军为攻取武汉,疯狂进犯大别山,潜山县城岌岌可危。二十七集团军仅存一三三师———正是这个师设伏于横山岭,与日军展开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终因腹背受敌,两千余人壮烈战死!血染的皖河、潜水像古南岳的两行铅泪,残阳映紫了绝峰上的“孤立擎霄”!目睹山河破碎,哀蛾蹈火,刹那间他形同老人。他仰天长叹:何人能驱倭寇,还我河山?回答他的是县城沦陷的火光,肆虐的枪炮声,以及林间悲风、无边逃难的灰暗人流。
潜山无法立足了。他带着部分师生撤退,辗转鄂湘豫,三迁校址,奔行千里,最后“逃”到重庆才喘过气来。远离家园的流浪途中,频现于梦中的仍是那座巨山———只要那山屹立不倒,这片大陆的脊梁骨就顶着天!不是吗?省城和县城相继沦陷后,抵抗者哀壮的血战就从未止息过。
此刻,他仰起皱缩的脸,想再看看绝顶上那直插苍天的“孤立擎霄”,然而他看不见了。是历史的烟云太厚,抑或那刻字又风化了?对他而言,这孤峰是越来越高了。为什么人一老,这孤峰就越来越高了?
古今世间,有山缘的人并不少,但能听见山灵唤引的就不多了。
一九四二年的爱情,或皈依巨灵
对天柱山而言,它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乱和兵燹,见惯了流云浮沉,世态炎凉———你们封南岳也好,改朝换代后再取缔封号也好;你们大兴寺院、佛道日炽也好,若干年再付之一炬也好;你们打着替天行道之旗聚众造反也好,若干年再绞杀内部的造反者也好;你们竖起战死者墓碑也好,若干年后再荒弃或损毁也好。用“波澜不惊”形容之已不确切———它原本就昂首于尘界的云表和逻辑之上!因此你们每每自以为是时,它却看见了隐疾和荒诞;你们每每觉得红光万丈时,它却看到了惨淡和劫灰。
但乌以风是个例外。他是一个小人物,却发誓要给这山作传。他真的懂得怜惜这山了。这山其实隐有很深的创痕。在拼拼杀杀的朝代更替中,多少无辜的山民尸横遍野?多少禅房、佛寺、石刻毁于一旦!自古及今,爱它却听不懂它,静观它却不知怜惜它的僧侣骚客,何可胜数?他懂得抚摸这山了。他仿佛在一堆堆伪历史的册页下面,发现一个被扭曲被埋没的豪侠,或者,在滚滚红尘中偶遇一个被玷污被轻贱的素心人。
但他又并非一个先知先觉者,甚至算不上一个强者。比如,一九四二年他的爱情像重庆的云雾一样消散了,蒸发了。荃本是一贫家少女,在宣城中学就读时付不起学费,那时他是校长,三十大几,怜惜她聪慧、端丽,于是解囊相助;荃仰慕他的学识人品,毕业后嫁给了他。然而在陪都,她经不起一个军官利诱,决意离他而去。他的心在滴血,但仍雇一顶轿子送她。他是真君子。把创口捂紧,不让一点血渗出来。在万念俱灰中,他忽然瞥见了嘉陵江浸入暗波中的吊脚楼柱子!由楼之柱想到天之柱———那山再度“闯”入他心里,给了他一息再生的胎气!几天后他与恩师不辞而别,夜驾一叶扁舟,边划边吟:“月出寒云江不迷,江声月色共高低。嘉陵江水峨眉月,水向东流月落西。”他反向地穿越战区、隔离区和数不清的关卡,在山之巨灵的召引下,跋涉八千里路回到梦牵魂绕的古南岳。
山上有一佛光寺,寺内的妙高法师接纳了他。佛光寺原被太平军荡为废墟。妙高法师来后,栖居马祖洞旁一草庵中,经多年化缘,终于在遗址上重建了这座名寺。法师想收他为徒被婉拒。他从心里敬服妙高法师,但尘心未泯,不过寄此舐伤。他深研儒释道,但真正崇仰的是巨山之灵。他认定,灵魂的皈依之所舍此无他。于是自筑一草舍,名“天柱山房”,他成了非僧非俗的“忘荃居士”———岂止是忘那个“荃”,世之筌象、筌蹄,皆忘之。白云苍狗,青灯黄卷,皆遮不住这巨灵的神力、气象和独语。他感觉这山是师友、亲侣,亦是患难之交,更是读不完的天地巨著。于是他踏勘山上的怪石飞泉,峭壁幽谷,仙台秘府,更觉其高深,其雄奇,其灵秀。嗟叹之余,更为这山之“不幸”大鸣不平:举国名山皆有志,而此山独无,此一不幸也;在零星记载中,又多道听传闻,以讹传讹,天柱形胜,迄无可靠记录,此二不幸也;南宋末年元蒙入侵后,土豪结寨,此山周遭屡屡沦于兵燹,名山福地堕为草莽,道观庙寺尽成废墟,胜迹失传,此三不幸也;考诸史册,咏叹此山奇绝者,多属异地高士,而乡人视之庸常,以致委弃俗尘,不闻于天下,此四不幸也。不难想见,此巨山之灵也藏有创伤,只是它永不喊痛罢了。比之一己之悲欢,此山的坚忍、超拔、厚重,对他不啻一剂良方。正是此时,他发誓要为这巨山作传,要为它亲撰一部形胜史、禅道史、沉浮史。
像皖河一样晃荡的青灰瓦罐
如今他老了,看上去更像樵夫和风水师了。乡人每每这样称呼,他忍不住笑了。樵夫?风水师?说得对!我生来即荣膺二任,只为奇山异水而来。只是眼下他再也挥不动砍柴刀了。这意味着,等死神来“砍”的时辰快到了。
他经常失眠。耳朵里好像飞进一只小蜜蜂———那嗡嗡又轰轰的响音,竟疑似抵抗倭寇的枪声、厮杀声。他震惊于一九四二年的弹雨中倒下的忠勇尸骸仍重现在梦中,仍具有天柱绝壁青岩的肌泽。人与山的生命关联,在禅看来仅源于静观和顿悟;而在苍天看来,惨烈的血与山之骨髓,与亡灵和林萤,是不可避却之历史与万古圣灵的共同赐予,并化成直冲霄汉的浩然之气,一种不断更新的渊博的地力。那年春,安庆督察专员范苑声派人抬着大轿,把乌以风请到野人寨,恭请他出山主持景忠中学校务。自日寇入侵以来,天柱山一带的英勇抵抗从未止息过。其中,国军一七六师转战数省,大小百战,歼敌数千,尤以三攻安庆创敌最巨。范苑声对他说,三千七百一十三具忠勇尸骸散埋各处是不好的,天柱古为南岳,今作国殇之幽宅,然后在将士墓冢四周建忠烈祠、纪念塔,兴办中学,先生以为如何?乌以风深知当过教授的范专员重仁义,当即表示:英灵安息于古南岳,乃归其所矣,生者及后人当景仰忠烈,鄙人决计下山办学!
究其实,乌以风做出这一决定,以及毕其余生投身教育,不计繁杂艰困,其深层动机是不可忽略的。在重庆乐山的复性书院,乌以风应马一浮之召来讲学,先后任都讲,继任典学,专司马先生讲学司仪。但难题不久就冒出来了:书院繁杂的事务缺人管理,湛翁安排乌以风兼掌事务。乌以风认为自己是来学义理、弘大法的,不大乐意接受柴米油盐等琐碎事务,即便不得已而为之,也颇有怨言。马一浮知道后,对他说:雅人作俗事,俗事亦雅;俗人作雅事,雅事亦俗。理事本来不二:事上有差错,正由于理有未明;未有理明而不能治事者。世人不求明理,专在事上计较,把理事打成两橛,此是俗学,与书院教人宗旨不类。理是无形的,但不是空洞。理须在事上见,不可离事求理,亦不可悖理以治事。朱子谓“高明者蹈于虚无,卑下者流入功利”,即是此意。所谓高明者离事而求理,所谓世俗者悖理而治事,把理事割裂开,同为谬误。乌以风听后惭然失色,默记在心。
一个能同时倾听生灵、亡灵与圣灵的人,才是有福的。他必定是一个投身者,一个以灵魂与之对话者。在野人寨墓区,他一边草创“景忠”,一边撰写山志。为装殓方圆数百里范围搜集到的将士遗骸,他筹建机构专门烧制了一个个青灰瓦罐———高两尺,直径一尺,其釉色闪颤着天柱绝壁青岩的肌泽。罐内存一竹签,竹签上用墨笔录将士姓名、籍贯、番号,然后用石灰封好,罐口加盖。他记得次年秋,墓穴原计划安葬一千二百罐,最后只搜集到九百八十五位将士遗骨。这座公墓北瞻天柱,南望长江,左与白鹤宫为邻,右与三祖寺相接。在风急云低的墓区旷野上,当一大片青灰瓦罐排列成亡灵的战阵时,他听见了仿佛皖河倒悬绝顶所发出的怒吼!与此同时,景忠中学开门招收了两个初一班,一个初二班,学生一百五十多人,教职员工二十多人;在他的参与下,天柱山由良药坪至拜岳台的陡峭山道,一共开凿了两千四百个青石台阶。
密密麻麻地排成战列的青灰瓦罐哦,琅琅书声中闪着天柱青岩光泽的青灰瓦顶哦,绵延而上的两千四百级的青灰石阶哦,在一片灰蒙蒙的青天之下浑成青苍苍的悲怆大地了……
一九四三年和一九七三年,他初撰与重写山志时均看见一排排一层层的青灰瓦罐,与暗黝黝的皖河、潜水之清波一道涌起、晃荡……,直至他在纸上将最后一级石阶砌入云霄。这时候,他谛听的山灵、河灵和亡灵,在史册之外化成类似朝暾与暮岚那样的苍浑之气……。然而,有谁知道那些不眠的寒凉之夜,他的哮喘病不止一次发作,多少拂晓是与缕缕血丝一道被咳出的?
三祖寺的暮雨
他听见雨声了。雨点像草虫一样在四周蹦跃不已,广漠的山原上隐隐地笼上一层幽蓝的轻烟。他知道,傍晚划过三祖寺瓦檐的雨点像乌桕籽一样亮闪。
遣返回潜后,他目睹野寨校园凋敝不堪,不禁悲从中来。也是一个雨天,他撑着黄布伞来到同样破败的三祖寺。青青的竹林仍在,禅寺却面目全非了:仅存塔院一部分,旁边还冒出一个水泥预制板厂!院内未见一僧,门檐下仅一篾匠在编竹篮。他问篾匠僧人哪去了?篾匠反问道这儿是林业队队部,哪来僧人?他掩住内心的凄凉,打量着这个身着粗布衣、中年模样的篾匠,低声说:请问师傅法名?篾匠答非所问:竹子又开花了,开花了就剖不成篾哩。他说让它开花去,顶上戒印在哩。篾匠放下活计,起身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山门来贵客,有失远迎;小衲法名恒愿,留下来看山门,靠做篾活为生。他说我是乌以风,来三祖寺比你早,那时正值抗战,月海法师在此做住持,他要重修三祖寺,我给了一点微薄资助,一共修了三年,我是看着它修好的。恒愿折断一根篾条说,乌先生知道么?上个月,月海法师在迎江寺圆寂,料理后事的,仅弟子善崇一人。
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仿佛有无数只野蜂在耳边嗡嗡乱飞。
他不想再问下去,也无法问了。恒愿见状,请他坐在竹椅上,又给他端来一碗开水。他问恒愿何时进寺。恒愿拿起篾刀剖竹,说道,小衲是邻县太湖人,五八年入寺。呃,记得那年竹子也开花,怪得很。他告诉恒愿那年他坐牢了,没在意竹子开不开花……。恒愿告诉他,“破四旧”一开始,寺内三祖的舍利塑像,大小佛像及经书、法器等悉数被焚,僧众被迫还俗,不久寺院划归林业队所有。他自语道怎么能把寺屋都拆了?!恒愿停下手中篾刀,叹了口气,告诉他拆下来的材料,都运到城里建县委食堂了;地宫盖板上原有一尊唐塑佛像,也被队长砸毁了,佛像内露出一段黄绫经文。他问能不能让我看看黄绫经文?恒愿说,不出半年队长就死了,黄绫经文也不知去向,眼下还有社员扬言要炸石牛古洞,取摩崖石刻卖钱。
听到这,他无话可说,也无悲可哀了。天柱山若没了三祖寺该是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雨下得愈来愈密了,塔院后面的竹林传来一片沙沙声。他问恒愿还烧香拜佛吗?恒愿合掌道:暗地里做。佛在我心。阿弥陀佛。
满耳的雨声如灾荒之年的黄梅小调,又辛酸又钻心。他不知道是当下的雨下在记忆中,还是记忆中的雨下在此刻。想想看,山有山性正如人有人性,否则山何以为山,人何以为人?倘对山性、人性不甚了了,那还谈什么证佛、悟道、参禅?最恐怖的是,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当你再看山时山不是山了,再看人时人也不是人了!这便是山不山,天不天,人不人。充斥戾气之人,既容不下生灵,也容不下亡灵,又与圣灵何其遥远!周秦以来,战乱盗匪,不绝于书。以崇祯年为例,十五年九月,张献忠的农民军与官军在这里激战,史称“尸横二十余里”。其后,张献忠对付手无寸铁的山民,同样杀人如麻!只要瞧不顺眼就杀,杀还要杀出花样,连僧侣也不放过。到了咸丰、同治年间,这里又成了太平军与清兵厮杀的血腥战场,十几年你退我进,直杀得山寺不存、林兽远遁。天柱山因此留下与战争相关的地名“东关”“南关”“西关”“北关”,以及诸关之上的“总关”———宋末元军南下,刘源聚十万军民,据守天柱山,在四个方向垒营筑寨,连神秘谷都成了屯兵之所,凭此与元军周旋达十八年之久。如今,这些地名成了烙刻在皖公山岩层中的烽火记忆和历史疤痕。
他忽然了悟三祖僧粲何以要作《信心铭》了。那是一面照灵的镜子呀。何谓“信”?笃“信”何?佛经让人信因果,信真谛,但禅宗让人信“心”———“信”自心是佛,“信”自己的心和诸佛的心,“信”平等无差别———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因此,六祖慧能说“直心是道场”,马祖道一说“平常心是道”。对顺逆、沉浮、福祸,皆取一种平怀。
夕暮中的雨线被归巢的鸟群剪断了。隐入《信心铭》碑刻中的皖河和潜水晃动着清光,在一阵檀香和牛粪的气味中袅袅升起。觉寂塔倾斜了,且露出道道裂缝,他恍若看见三祖之灵在微雨中拈竹叶而笑。
黑豆,黑豆
他从布袋里掏出几粒黑豆,放入口中咀嚼着。他这辈子,就喜欢吃黑豆。这个小秘密,只有他死去的老妻知道。老妻曾笑道,你前生是一只乌鸟,吃豆也要吃黑的。那年婚变后,他对婚姻已心如槁灰。后来主持“景忠”校务,不少人为他张罗对象,他都婉言谢绝了。然而有一天,水吼乡一位大家闺秀慕名而来,愿意带三十亩良田嫁他。这大胆火辣的求爱方式,让他那颗冷却的心再度燃烧起来———她便是后来相依为命的妻子余氏。可是他这只乌鸟,非但没给她带来福分,还让她遭了不少罪。他被打成“右派”和“历史反革命”,坐了十二年牢。那时来探监的,只有老妻一人!老妻每次来,除了送衣送鞋,还特地捎来炒粉和一袋黑豆。在这个冷漠的人世,还有谁会关照他吃黑豆的嗜好?每次看到老妻蹒跚而去的背影,他的眼眶总是湿的。
他忘不了遣返那夜,油灯被风刮灭了,老妻摸黑擦亮了火柴。一粒黑豆似的光,颤亮了整个黑屋,老妻的影子和他的影子重叠在土墙上,像两棵被风刮到一起的崖松。不,他觉得他只是一只乌鸟,被诡异的风幸运地刮到这棵崖松上。
他出狱时,余生已残灯如豆。他仍是“戴帽”分子,必须接受管制、监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词比“戴帽”更黑?它恍如一座无形牢狱———人人都把你当作异类,空气里布满监视你的冰冷目光。他得靠砍柴、锤石子糊口。可怜他年近七十,哪里锤得动?“辟榛应许腰身健,破石谁怜衣袖单?”他其实连石子也不如———前半生恍如拿砖头磨镜,除了留下《天柱山志》的粉末,还剩下什么呢?他当然不甘心!“往事灌愁不可追,归车转觉喜生悲。……关心最是吴塘柳,别后青青发几枝。”(乌以风《遣返归山感赋》)“阔别”此山十余年后,诗人决计重写山志!那类似用最后一点“残砖”磨“镜子”!生产队长动了恻隐,安排他到碾米厂开票,这样就不必干重活了。五年后他再次拿出山志初稿:“劫后山图理乱棼,孤灯漏尽始开云。……奉书欲叩金门献,只恐天威罪旧闻。”(乌以风《重修天柱山志初稿写成书感》),可见他一直战战兢兢、惟恐手稿再度被焚。直到有一天,上头来人向他宣布:乌以风你无罪,平反了。
那一刻他无泪。无喜。怔在那里,只有幻觉。山志被焚那些年,他经常幻听。除了坚信这古岳和老妻,他不再盲信什么。从前他觉得,与余氏结合,见证了他与山的缘分。余氏归山后,他惊觉并忏悔:老妻不就是古南岳派来的山使吗?有人说,人与上帝的关联是离不开天使的。而他与山的尘缘,离不开温良的山使。他从不企望天使。天使太高渺了。他与这山续缘分,靠的是这位贤淑、温良的山使呀。想想看,历代有多少骚人墨客来天柱山,可曾见过“遣返”到天柱山的?他之所以被“遣返”于此,不就因为有老妻在此吗?
一只鸟终究要像山果子一样坠落并腐烂于斯。老妻临终前交代侄孙女梅兰来草堂照料他,还特地交代老头有吃黑豆的嗜好。“我的老妻我的温良山使呀,你等等我!你何以走得如此匆忙?你怎不回头看我一眼?”
林花夜落时
已活过恩师的年龄了。活在记忆中的湛翁一直比自己年轻。那年冬在重庆,他和几个师弟与湛翁围炉而坐,湛翁拨灰见火,说道:人的性理为习气所埋没,好像这炭火常埋于炉灰,拨灰然后火出,破习然后性见,学者须有破习功夫,才能谈得上见性。他当时领会不透,屡经忧患直至晚年,他才深悟湛翁去习复性的忧思。垂暮之年他整理出百万言的哲学笔记《性习论》,皆得之先生教诲和平日冥思。湛翁认为,随顺习气而不识自性,徇物肆欲而不知率性循理,是近代以来人类所面临的共同危机。一切学术人心的分歧淆乱,一切民族国家的争端隔阂,皆由此而起。而疗救这一普世性的精神危机,仅剩教化世人去习复性之一途。
积习如红尘飞扬的大路,而人之自性如山间幽溪,无迹无踪但潺潺有声。譬如,自西关寨下行约一里,至莲花峰山麓,远可眺含苞之莲花峰独向西南怒绽一瓣,近可观孤悬苍崖之仙拳石握紧天道之秘。每每经过仙拳石,他必徘徊于石下的平台———岳云山馆遗址。抗战期间,为了给游客提供中途偃息之所,他和桂林张洁斋共同筹资,率众诛茅开径,鸠工抡材,几年后建成一正带三披的房子,命名曰“岳云山馆”。谁知内战狼烟起,岳云山馆因长久失修而坍塌。为此,他常给人讲一真实故事:山馆建成后,请来姓徐的小和尚负责接待兼看守。第二年大雪封山,小和尚下山背粮,回馆时见两只山豹蹲守门外,小和尚大呼救命,随即滚落山崖。两只豹见状,不急不慌地离开了。小和尚侥幸回屋,于是关紧门窗,不敢出门,而山豹蹲在对面焙药台上,一连几日朝这边张望,并不惊忧。山豹尚且通人性,那么人呢?
他自问道:人之性何为贵?他以为人之自性最可宝贵。湛翁曾言:“世人所以胶胶扰扰虚受一切身心大苦者,皆由随顺习气,不识自性。……人之好战、好利、好为人上,绝非其性然也,习为之也。”人之自由,之自在,之自为,好比仙拳石下的平台无所遮挡,三面可远瞻近瞩,可以尽天柱一山之胜。而岳云山馆的残柱碎瓦,正仿佛“自性”之遗存。呜呼!记得在重庆,有一年秋天,谢无量到复性书院看望挚友马一浮,两人相见甚欢。一日,湛翁在尔雅台请无量先生向诸生开示。高足张德钧想考考无量先生学问,率先发问:“什么是无明?”无量微笑未答。湛翁觉得张生此问出于胜心,须敲打敲打,于是代无量先生答曰:“你这一念,便是无明,何不返躬自省!”张生面呈愧色,在座诸生莫不敛容。
乌以风这一生并非没有平步青云的机缘。一九四四年,省教育厅突发通知,训斥景忠中学未经批准,不予立案,不承认学籍,并勒令停办。他极为愤慨,亲自到立煌县找省教育厅官员申诉。没想到厅长发现他口若悬河才华横溢,要留他做主任秘书。为了景忠中学的生存,他不得不暂且留下。半年后厅长因公赴渝,他乘机代行批准“景忠”立案,然后电告辞职。潜山县长漆某受厅长委托多次登门,劝他收回辞书,他不为所动,固守为草民办学之信念。他深知:今国人在习气中生活,今之所以为教,所以为官,所以为医,……,只是助染习气,只知贪腐,汩没自性。一旦习气廓落,自性发露,方能知其根谬误。而去习复性绝非空言可就,须躬身践行。
想想看,二十六亿年前,天柱山原为一片汪洋,后经大陆板块升降、冲撞与错位,扬子板块向华北板块强烈俯冲,巨山遂耸出汪洋。与此同时,亦有巨峰堕为一马平川,深及暗渊。人的一生不也如此?!关键在于处子的理想和持守,是否仍如神秘谷里生长的鱼鳞木或香榧树,不曲高压,不汩习气,亦不沾势利。
哦自性,哦巨灵
他想不到自己竟活到米寿。他整日坐在石头上,像石头看着石头。
往事他是不敢想,也不堪想了。以前有人说风能吹死鸟,他不信。现在他信了。他看见地上的死鸟,翅膀几乎都是断的。这让他震惊。
平反后,他回到从前曾任教的安庆某校(后改为安庆师院)。然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几年后他再次决定回山隐居。他离不开那山,那山房,那野寨校园。“犹见峰环叠翠云,一堂风月百年心。幽兰已谢孤松老,惆怅门前径草深。”(乌以风《天柱山房》)老妻已先他而去,那是他的“幽兰”呵!而他这棵阅尽百年的“孤松”,茕茕孑立,以满谷野草为亲,又以雪帽巨峰为兄长。
他老了,老得看山时,山都认不出他了。可他眼底的一崖一壑、一树一石,却越来越像懒悟和尚皴擦点染过的,每一笔都野逸横生。懒悟是他的方外友,从前经常在迎江寺谈画说禅。懒和尚告诉他,欲臻山水之境,须除尽胸中浊气。谁知山志被毁那年,懒悟也横遭迫害致死。远在杭州的恩师湛翁也未逃厄运,他的家被搜抄一空,湛翁恳求他们:“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回答湛翁的竟是一记耳光!不久湛翁含愤逝去。“然寺有兴废,法无存亡。俗有升降,道无增减。当其本体湛寂,于法何损。当其万象森罗,于法无增。”1940年代末,他在《重修潜山三祖寺塔院记》中这样写道。如今想来,山志可毁,而道不可毁!他之所以能重写山志,皆源于道法仍存乎呼吸、转睛之间。在更高的乌有层面,道法与巨灵是一体的。
人之自性正如丹砂峰,旧志称“世传有丹砂,人不能取,中夜或见红光,远近皆视”。其实,峰顶并非有道教所谓丹砂,而是覆嵌着一层浅朱色的沙砾,乃天然本色所致。倘你并不崇仰巨灵,或者你的自性不曾被巨灵唤醒,那你仍不过一迷途者或者假寐者。
一阵风在峭岩间来回打转,吹着唿哨从耳边刮过去了。“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他忽觉身子骨越来越轻了,连神秘谷的蝴蝶扇起的风都能吹走自己。恰在此时,满山的风忽又停了,世界静谧得像马祖林场的枫叶。他梦幻般地吟起湛翁的诗:“鹄白兮乌玄,己所致兮匪天。……风怜目兮目怜心,声成文兮谓之音。……山苍苍兮水茫茫,木叶落兮陨霜。望秋竁兮焉穷,从吾归兮旧乡。”(马一浮《思归引》)
天色暗了下来。即便天色不暗,他也看不清了。但他认得那“旧乡”———那是空谷幽泉,泠泠不绝;那是云迷青嶂,风识松声。他突然感到乌有的巨灵之气,可亲又可畏!仔细再听,这乌有的一部分源自沧桑而弘大的内心———那是诡秘的风吹不死的鸟!然而,除了在积雪皑皑的天柱绝顶之上,谁能听见它?谁可以随便谈论它?
乌以风(1901—1989),原名乌以锋,字冠君,别号一峰老人,忘荃居士。山东聊城人。一九二八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师从马一浮先生。先后任浙江省图书馆编纂、浙江一中教导主任、安徽省立宣城中学和安庆一中校长、复兴书院典学、重庆大学副教授、景忠中学校长,安徽省教育厅秘书,安徽大学教授。一九四二年开始考察、研究天柱山,撰写《天柱山志》,并筹资修筑天柱山房、望岳亭、岳云山馆、七人洞,以及从良药坪至拜岳台两千多级石阶。解放后任教于安庆师范,不久被打成“右派”和“历史反革命分子”,一九五八年底入狱,一九六七年家中《天柱山志》被查抄遭焚,刑满出狱后回潜山,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重写山志。一九七九年平反复职,几年后《天柱山志》得以出版。另著有《北楼诗抄》《岳云山馆诗稿》《李卓吾著述考》《儒释道三教关系史》《性习论》《问学私记》《马一浮先生学赞》《马湛翁诗词辑》等。
二○一二年三月上旬作
二○一五年十二月再改 内心的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