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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随笔

内心的斑马 苍耳 4299 2021-04-06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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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随笔

  1

  大地渐渐冷了下来。冬夜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暗了。奔走在北风中的人大都缩头缩颈。这是冬天给徒步者带来的微妙体征。

  冬天还是属于树木的,但并不限于古人所推崇的“岁寒三友”。在随意长满一片杂木林的地方,那种寒郁中的劲挺,萧疏中的斑驳,具有无可比拟的清峻的美感。在杂木林中你所看见的任何一种树,都有一种独特而洒脱的风姿。因此我更偏爱冬日里的杂木林。

  2

  雪总像要下的样子,可就是下不来。它也许正走在半途,需要更强大的寒冷来支持它。

  菱湖西路工地。碾压机、抓土机和推土机杂乱地横陈着,仿佛它们才是抵御冬日的战阵。经过几天雨水,它们被黄泥巴缠裹得不成样子了。只有一辆抓土机刚刚开动。那个司机费力地操作着,几次将那个大抓斗往地上磕,狠劲地磕,然后抖,像一个人费劲地磕着胶鞋上的泥巴。他试图将抓斗里的黄泥巴清除掉。这个傻乎乎的动作吸引我看了好半天。

  晚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记得以前读过一本奥威尔传记,它的副题叫“一代人的冬季良心”。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准确的概括。什么才是“一代人的冬季”?我听见搅拌机击打水泥、黄沙和石子的嗡鸣,路旁高楼建筑上起降机的隆隆声,在夜晚暂时停歇下来。甚至,奥威尔写作《一九八四》那个冬季以来的所有冬季也安静下来。雪依然没有下。在阿富汗战火中,一个小女孩惊惧的面孔比报纸还要薄,比冰块还要寒凉。我不禁要问,这个世界的“冬季良心”还在吗?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写温斯顿的一个动作:“他很讨厌弯下身子动手,这样一定会让他咳嗽起来。”

  3

  卖米酒的吆喝声响在冬日的黄昏。天暗下来后,那吆喝声便更清晰、更凄独了。在冬天的傍晚,这吆喝多少带点苍凉味。那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是一阵阵风把它吹得忽远忽近。更多的情形是,它在某个住宅楼的拐角转弯了,因此暂时消失,过一会又折返回来了。我感到这个苍颤的声音具有穿透性。它不是一个人,一串叫卖的喊声,而是绵延在许多冬天之间的一根世俗而温暖的弦索。

  4

  湖水已变得不可捉摸。一棵寻常的冬天的柳树,在我经过时低拂着它依然灰绿的细枝条。而它的末梢部分,不知何时被人打成两个“死结”———虽然它只被挽成一团,但已变成焦墨色了。谁若试图解开它,它立马会寸断。这松松的“结”,看上去已死了,像两个黑色的门环。但它连接或延伸出向上的柔枝,灰绿色的、微微颤动着的部分,又确乎证明这“死结”是活的。谁来解开这活的死结或死的活结?

  我开始怀疑这纽结与柳枝部分是否同属一个事物。它们简直是痛苦分裂着的两个部分:一部分感到了风而微微摇曳,另一部分则坚持低垂着,像两颗无力的拳头。这些年来,我开始爱上那些衰弱的、无力的事物。它们从来不在风中争辩什么,但它们却是持久的,尽管它们被遮没或终将消隐……

  5

  荒雨从乡下来。他带来了长桥村的冬米、花生和山林的气息。前不久,小灿还捎来一个比兔子细长的腌干了的野味。荒雨对此作了最本土的解释:它叫“白面”。然后他在桌子上比划着“面”这个字。但我还是不知道它属于哪一种小野兽。“它是村里人用铁弓捕获的。”荒雨说。我猜想它的脸大约是白的。这是奔走在青阳丘陵的茂密山林中的野生灵呵。看上去它比黄鼠狼要大一点,头部又尖又小,异常尖利的牙齿向前突出,似在做着最后的垂死反抗。

  它若不是陷入暗器,它不该属于被冬阳残酷地晒得干干的这一种。“那条暗径偶然地改变了它的命运。”也许此刻,它正在哪一片荆丛野莽里悠闲地栖息,消受着冬日干爽而清冷的快乐。

  6

  最近读到一个英国人乘热气球飞抵北极所写的日记。他必须在七千英尺高的空中飞越北冰洋。那是一个属于永恒冬天的海洋。北极圈内没有夜晚,只有白夜,常年零下二十五摄氏度。“我在小睡后醒来时突然发觉自己快翻到吊篮外!”这个叫亨普尔曼·亚当斯的人心有余悸地写道。探险者大都具有一种浪漫精神。现在这种精神成了冬天最匮乏之物。当然,他不应该忘记系紧与吊篮相连的那根带子。据说1887年,有一支探险队乘热气球成功飞抵北极,却因误吃了北极熊受污染的肉而全体毙命。这个过程中的突变谁能预计到?

  “从云层中往下降时是我感觉最糟糕的时候。想到着陆时的不确定性,我对围绕在身边的云彩很恼火,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云彩距他实在太近了,不像距我们太远而生发美感。他有理由冲着“云彩”发火。过程中的本相和不确定性,还是那么令人着迷。

  7

  为什么一想到雪,内心就涌起温暖?

  雪与冰不同,大约就在此罢。雪的暖意是与回忆一起来到的,但这种回忆是不必“回”即可“忆”的。雪仿佛就是那被忆之物,或者直接呈现为它。因为一见到雪,人就顽皮起来,就有堆雪人的欲望,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本然之性就忽地涌起。这与冰不同。冰让我感到孤寂。当我走在旷野上,那一层灰白的、时间般脆薄的冰壳儿,凝着些许枯干的草茎和叶子,像掰开的河蚌那样坚白,踩上去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踩裂之处,下面一点水也没,全冻干了。

  如今我的院子里有个小水缸,就在窗下。冬天里它最先结冰。这是冬天里距我或我的梦最近的冻结。往往是,其他有水处(比如自来水管里的水)一切如常,唯独小水缸里结了冰。这让我感到奇怪。它似乎也在蓄积足够深的寒冽和力度,以抵抗寒夜漫长的虚无。但它更像人群中的个体,或者私人写作,“绝不要停止写作,因为那样一来你就再也不会忽然想到什么了。”我听到本雅明在冬夜的告诫。

  8

  一个逝者的告别仪式显示着严冬的威力。一个月前,他还在外面晒太阳,我同他还打过招呼。现在他走了,彻底静下来了,像冰雪一样寂静。这之后我去市图书馆还书,照例要穿过双行道上蚂蚁般奔忙的人群。然而我忽想到人生恰是单行道,仅此一次,不可逆行。经过那渐枯渐淡的湖边,那些杂树林变得如此斑斓而疏落,冬之阳从树隙间猛烈灌注下来打在行人身上。冬阳呀,一文不值的遍地冬阳呀,远逝者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暖意和清冽了。冬阳无价就像空气,亦如自由,有之若无,失之不存。

  弘一法师在《为杨白民书座右铭跋》中说,“古人以除夕当死日。盖一岁尽处,犹一生尽处。昔黄檗禅师云:预先若不打彻,腊月三十日到来,管取你手忙脚乱。然则正月初一便理会除夕事不为早,初识人事时便理会死日事不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扬扬,不觉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况更有不及壮且老者,岂不重可哀哉!故须将除夕无常,时时警惕。自誓自要,不可依旧蹉跎去也。”今人早不知“除夕”的本意了。古人阳寿更短,处境更恶劣,对生命之倏忽之悲凉体味更深切,因而将除夕视为“死日”,而守岁看作等待“出生”。它内蕴了古人关于生死的哲学,里面自有大智慧在。

  9

  十里铺的一条岔路上。路口边的房子里持续传来打铁声,像暖冬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冰雹。响脆的、叮叮当当的音节,显然是热铁冷凝后的击打之声。但我几乎看不见那两个打铁者。房子的窗子与坡面齐平,我只能从积满尘土的灰蒙蒙的破窗子俯看一抹晃动的影子。久违了,这冬日里敲冰般的打铁之音,飞迸在萧索而寒瑟的晴空底下。然而,在过去看来无比坚硬的打铁之音,现在却被比它更强大的力量驱赶到旮旯里。那横冲直撞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仿佛一只巨型苍蝇在天顶盘旋。那个农耕时代以及文化生态随之土崩瓦解了,弥散了。

  忽想起嵇康也喜欢打铁。《晋书》说他“性绝巧而好锻”,又说“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可见打铁这门俗活儿,在嵇康并非“作秀”。因此,司马昭宠臣钟会来造访他,也是在铁匠铺里。叮叮当当———嵇康只顾打铁,头也懒得抬。钟会自觉尴尬,正准备走时,嵇康发话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晋人实在有大幽默。此对话无话找话,但嵇康之厌恶,钟会之阴险皆藏于言外,绝不说破。打铁之于弹琴,看似风马牛,但在嵇康这儿,却视同一物。广陵散!叮当叮当!广陵散!当叮当叮!……

  二○○一年十二月 内心的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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