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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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册子的封面上写着“大典要录”四个汉隶大字,工工整整,神完气足。
“好字。”狄仁杰称赞了一声,但这句话也别有用心。
“是掌教白石师兄亲笔写的。”青泉果然没有警惕,立刻按照狄仁杰的思路接下去。
狄仁杰点头:“能写这样一笔好字,没有十年以上的苦练是完不成的。”
青泉点头:“大人说得对,白石师兄从三岁起练字,又得了京城大书法家的指点,篆隶行草,都有建树。所以,道观里需要题写名字之时,都是师兄亲自动笔。”
狄仁杰不写书法,但却懂书法。
写隶书之人,必须人正、心正、笔正、意正,才能在看似休闲懒散的笔触之中,隐隐透露出一种拯救苍生、为万民请命的浩然正气来。
隶书太散,就会流于庸俗匠气,上不了台面。
反观白石的隶书,闲散之中正气汇聚,气势磅礴,扑面而来。
“难道他在写字时隐藏了自己的心事?刻意伪装出来这幅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样子?”狄仁杰心里疑问重重。
布册子里的文字和图解相当详细,虽然不是白石亲自书写绘制,却也足够认真。
尤其是几幅路线图的设计,非常规整,线条和标注清晰准确,一丝不乱。
“很好,很好。”狄仁杰对凤凰观的祭祀管理工作真心赞许。
“谢大人,谬赞了。”青泉谦虚地说。
狄仁杰曾经审理过几个著名的诈骗犯,那些都是善于伪装、一人千面之徒,能够在一瞬间改变衣着相貌,连声音、表情、神态都变得符合第二种、第三种身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其易容过程,简直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人似的。
他觉得,从白石的书法、绘画上来看,此人也是一人千面之辈。
“大人,刚刚我收到报告,石长生已经醒了,癫狂之状已经完全消失。”青泉说。
狄仁杰站起来:“好,我去看看。”
青泉摇头:“弟子们已经用担架把他抬过来,稍等一会儿就到了。”
一想到石长生的问题,狄仁杰的眉头又皱起来。
想跳楼自杀的人都是脑子出了问题,这种病不是药石能够解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找到他得病的症结,才能动手救人。
“大人不必烦恼,既然石先生是在凤凰观出了事,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青泉再次窥见了狄仁杰的心思。
“有什么好办法吗?”狄仁杰问。
“求道者练习辟谷术的过程中出事,一定是急于求成的缘故。白石师兄曾经说过,只要求道者愿意,任何一种道术都能够实施‘倒行逆施之法’,把求道者的记忆力清零,使其恢复最早的初心。”青泉回答。
狄仁杰立刻领悟,所谓“初心”,就是去掉一个普通人的私心杂念、无妄欲望,使其变成一个真正的好人。这是好的一面,简单归纳为“净化心灵、五内皆空”。
坏的一面是,此人就会变成一个“白痴”,从前对于社会的种种认识全都消失,必须重新学习,才能融入社会。
这种做法,相当于钢铁回炉再造,是一个好坏兼而有之的无奈之举。
“大人,事情总会解决的。”青泉说。
“我相信凤凰观的能力,但这样对石长生未免太不公平了。”狄仁杰长叹。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大人,请试想一下,如果石先生经过漫长的辟谷术之后一跃成为仙人,那对他就公平了吗?要想得到太多,必须付出太多,这就是人生的不二法则。”青泉说。
外面,脚步杂沓,由远而近。
“小心些,再小心些。”狄仁杰听到了陶荣的声音。
“大人,大人,大人……”柳叶连声叫着,风中树叶一般轻盈地出现在门口。
“人呢?”狄仁杰问。
“人抬来了,一切正常,大人放心。”柳叶脆声回答。
狄仁杰吁出一口气,只要石长生能正常呼吸、正常交谈,那么这件事就解决了一半。
狄仁杰出门,一副担架已经平放在台阶之下,旁边簇拥着七八个小道士,领头的则是陶荣。
“大人,石先生已经醒了,可以说话交流。”陶荣拱手报告。
狄仁杰没有看见胡先生,反而放了心。
他了解胡先生的做事方式,一旦对某些地方起了疑心,就会故意落单,找机会探索侦查,真正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散开吧。”青泉跟在狄仁杰身边,挥手命令小道士们后退。
石长生侧躺在担架上,双臂向前伸着,十指张开,像是要诘问苍天一般。
狄仁杰走过去,在担架边蹲下来。
“石先生,还认得我吗?”他问。
石长生呆滞的表情哆嗦了一下,缓缓仰头,盯着狄仁杰的脸。
“狄大人,我当然认得。”石长生说。
话很正常,但石长生的声音却低沉而迟滞,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极深的空洞里飘上来的,无根基,无底气,虽然是活人在说话,冒出来的却是死人腔。
“如果你好了,我就接你回京城休养。”狄仁杰不说废话,开门见山。
“我回不去了。”石长生说。
“好好的,怎么这样说?”狄仁杰问。
“我只剩一副躯壳,回去也没用。我的灵魂已经奉献给百鸟之王,现在,我是一只小麻雀,回到京城,连麻雀都当不了,怎么回去?”石长生说。
旁边的小道士窃窃私语起来,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狄仁杰知道,石长生说的是胡话、痴话,但这些话一定有依据、有来历、有成因。否则好端端的,谁会痴人说梦?
“百鸟之王在哪里?”狄仁杰又问。
百鸟之王即为凤凰,这里是凤凰观,凤凰的泥塑、时刻、木雕比比皆是,低头抬头都能看见。如果石长生说的“献给百鸟之王”是一种比喻,还是可以理解的。
“就在……天上。”石长生挪动身体,仰面向上,双臂伸直,张开十指,徒劳地向天指着。
青天高远,红日垂照,但却空无一鸟,更没有百鸟之王凤凰的影子。
“石先生,你清醒清醒,咱们先回京城,那里也许能看到百鸟之王。”狄仁杰顺着石长生的心思劝慰。
“百鸟之王就在那里,你看啊,就在那里。”石长生不放下手臂,一直向上指着。
在他的坚持下,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抬头向上望。
当然,谁眼中看到的都是青天和太阳,绝对看不到那只本来就不存在的凤凰。
“没有凤凰,石先生。”狄仁杰沉声说。
“你不是麻雀,当然看不到。”石长生说。
狄仁杰脑子里一个回旋,立刻明白了这句“痴话”的意思。
“好,石先生,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变成麻雀?”狄仁杰问。
他擅长在简短对话中抓住重点,这一次也不例外。
“把灵魂献给百鸟之王,第一步是要把灵魂献给神龙和天官,天官满意了,神龙就带你走,去见百鸟之王。第二步,形神俱灭,道可道,非常道,只有走非常之路,才能成仙。我已经成仙了,只是修行不够,只能做天官殿飞檐上的小麻雀,飞啊飞啊,飞啊飞啊……”石长生微笑起来,已经沉浸在一场“麻雀”的梦里。
一边的小道士纷纷窃笑起来,对石长生的无稽之谈感到十分无趣。
“石先生,我懂了。现在,你好好休息,安心养神,等到身体恢复了,就带我们去做麻雀。”狄仁杰说。
陶荣没有笑,以他的经验,狄仁杰任何时候都不会说胡话,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绝不乱来。
“大人,我送石先生去休息?”陶荣问。
“好好看护,再也不要让他爬到高处了。”狄仁杰沉声吩咐。
“是,大人,请放心。”陶荣点头领命。
“抬着石先生,送到听雪楼去。”青泉挥手下令。
几个小道士围上来,抬起担架,向院外走去。
陶荣也向外走,狄仁杰跟上去,低声问:“石长生有没有说过其它事?”
现在,狄仁杰已经意识到,一切怪事全都围绕着“凤凰”发生,其中也包括女飞贼金镶玉觊觎“凤凰胆”这件事。
陶荣沉思了一会儿,才慎重地点头:“说过,他说的是,天官和凤凰不肯带他走,他的未来就断了。所谓成仙,反成画饼。”
狄仁杰闭上眼,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所有情节过了一遍,立刻睁开眼吩咐:“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直到凤凰观的事告一段落。”
陶荣皱眉:“大人,如果有危险,我应该陪在您身边护卫,不该去保护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按我命令执行吧,如果有变化,我会让柳叶通知你。”狄仁杰说。
他晓得陶荣的忠心,此时此刻,大家都应该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理论正确的事。
陶荣答应一声,跟着担架离去。
“听雪楼清净,适合静养。此前,石先生一直住在那里,没出过任何问题。”青泉在狄仁杰背后说。
“此前没出问题,现在怎么出问题了?”柳叶嘴刁,立刻反唇相讥。
“是我们的疏忽。”青泉立刻承认错误,压根不与柳叶斗嘴。
柳叶哼了一声,失去对手,甚觉无趣。
“有陶荣在,不会有事。青泉道长,等一会儿我们也去听雪楼,顺便看护石先生。祭祀大典的事,一切有劳道长,遇到任何事,我们再会面商议。”狄仁杰说。
“怠慢之处,请大人见谅。这样,我先处理道观里的事,失陪了。”青泉拿起布册子,向狄仁杰鞠躬告退。
等到青泉出了院子,柳叶又哼了一声,在台阶上坐下。
“怎么了柳叶?看你气色不对,是谁惹你生气了?”狄仁杰问。
他喜欢所有变化,正因为变化,事情才会有不同的转机,让敌人露出破绽,让己方找到可以进攻的契机。
变化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可控的,只能是跟随潮流而动,借机反制,化险为夷,反败为胜;另一种则是可控的,就像驯马师面对一匹西域烈马一样,顺着马的性子下手,先纵马驰骋,后收紧缰绳,美食与马鞭混杂使用,让烈马变成良驹。
在京城,狄仁杰很喜欢到校军场去看将士们驯马。烈马之“烈”是劣势,一旦将烈马驯成良驹,则这种劣势就变成了绝对的优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纵横决荡,成为名垂千古的赤兔马、千里驹。
狄仁杰把每一件案子里的“势”也看作是一匹烈马,慢慢驯服,一一梳理,条条捋顺,最终找到真凶,破解疑案。
他天生就是为破案而活,破案就像一种瘾,根本放不下、丢不掉、忘不了。
尤其是遇到悬而不决的特大疑案,就更让他兴致勃勃。
“气死人了,气死人了,道观里这些小道士就知道嘁嘁喳喳地传八卦,一点正事都没有。有人说,石长生到凤凰观来不是为了修行成仙,而是为了见王妃。大家都知道镇南王妃貌若天仙,平日王府守卫森严,王妃又深居侯门,别人见都不可能见。这一次,王妃到凤凰观来做清明祭祀大典,一定会素颜出现,是非常难得的见识天颜的好机会。所以呢,石长生才会留在道观里,装神弄鬼的,故意搞出很多事来,借机接近王妃。大人您说,石长生是潜心修道之人,怎么会这么肤浅无聊?”柳叶气呼呼地说。
狄仁杰微笑着顿首,对柳叶的话全盘赞同。
“大人您说,我说得对不对?”柳叶追问。
“我刚刚已经点头了,你说得都对。”狄仁杰再次点头。
柳叶的气消了一些:“这些臭道士,总有一天,抓住他们的差池,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好好的道德经不念,就知道瞎传八卦。”
王妃之美,已经是天下皆知的秘密。
大唐皇帝麾下九王、十八藩王家中都有娇妻美妾,少则十几名,多则数百名,丽人如云,鬓影香飘。唯有镇南王,家中只有一位王妃,绝没有第二名侍妾。
按照大唐规矩,贵人养妾是正当行为,不纳妾、不养歌姬反而是另类。
唯一的解释就是,王妃太美,一个人就掩盖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光芒,将镇南王完全迷住,从此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再动心。
由此可见,镇南王妃貌若天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既然如此,天下登徒子那么多,觊觎王妃美貌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制造各种理由妄图窥探王妃容颜的必定源源不断。
唐人皆好色,这是社会常理实情,也算不得怪事。
“不要管他们,那不是大理寺职权范围内的事。”狄仁杰说。
“如果他们作奸犯科呢?比如像故意窥探王妃之类的,岂不就归大理寺管了?”柳叶转转眼珠,想到一个理由。
她想什么,狄仁杰一眼就能看清楚。
“不要在凤凰观生事,这里是镇南王的地盘,不是京城的东坊西坊。”狄仁杰正色说。
柳叶顽皮,做事不知轻重,他必须得好好地管束她,免得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大理寺是——”柳叶直起腰,又想把“大理寺横行天下”那套理论搬出来跟狄仁杰狡辩。
“不要分辩,绝对不行。这里的小道士看着像杂草,可以任意践踏于脚下,但你得知道,这片草地、这片树林山头都是谁罩着的。你踩一根草,以后或许就要拿一条命来还。”狄仁杰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九王、十八藩王都是开国功臣后裔,只臣服于李姓皇帝一人,家里供奉免死金牌,势力覆盖数个州县。大理寺虽然是皇上最信任的部门之一,但比起九王、十八藩王来,大理寺的人头加在一起,都比不过镇南王的一句话。
在凤凰观乱来,会死人的。
柳叶瞪着眼看着狄仁杰,怒气未消。
“等胡先生来,看他探听到了什么。”狄仁杰微笑,故意转移话题。
他知道柳叶的脾气,小孩子家,难免有时候觉得自己正义凛然,想为其他人鸣不平。可是,是非只为多开口,一旦开口,就等于是惹上了无名官司,抖都抖不下来。
在大理寺待久了,狄仁杰已经形成了百毒不侵的一套理论,自己先立足,等到站得稳了,再为别人出头。否则的话,风一吹,连自己都倒了,还怎么帮别人?更何况,一切没有真相大白之前,任何人都脱不了嫌疑,无法自证清白。
这一点上,狄仁杰欣赏胡先生的做法,遇到任何事,先扑下身子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更不要是说是胡乱开炮了。
“好吧,好吧。”柳叶长喘了几口气,总算是冷静下来。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南境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