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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好茶还是差茶，经过开水浸泡之后，都会发出茶味，而不是腥味。况且，茶叶本身就有吸收各种杂味的能力，那些不能被吸收的味道，一定是些古怪东西散发出来的。

　　他抬头，曾知味和青泉道长都端起了茶碗。

　　“这个……怎么回事？”曾知味吸了吸鼻子，“青泉道长，茶味不太对啊？今天泡的是什么茶？用的是什么水？洗心渊还是松下听风来”

　　“大总管，正是松下听风来。”青泉道长回答。

　　“这杯茶，是想要了我和狄大人的命啊。”曾知味脸色骤变，冷笑一身，把茶碗轻轻放下。

　　青泉道长也察觉不对，在茶碗沿上轻轻一闻，也变了脸色，大声招呼：“刚刚谁泡的茶？有没有陌生人接触茶壶茶碗？”

　　送茶的小道士应声进来，吓得脸色惨白：“我泡的……茶，没看到陌生人。”

　　“来人，来人——”曾知味起身，走到门口大叫。

　　两名身着青色软甲的镇南王府卫士无声地出现在台阶下，垂手听令。

　　“有苗疆的人混入凤凰观，马上带人搜索。如果确认是岭南连云寨的人，当场格杀勿论，不必强求活擒。”曾知味吩咐。

　　两名卫士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出去。

　　稍后，院外号角声又起。这一次，北、西、南三面都有号角声响应，原来曾知味并非带着一支人马过来，而是四支人马，由凤凰观的四面包抄过来。

　　这样的话，如果对手轻敌，以为另外三面安全，只需防备东面，马上就会坠入铁壁合围之中。

　　曾知味在台阶上踱步，双手交叉扭动，指节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声。

　　狄仁杰没有多问，但大理寺的资料中早就有苗疆连云寨这个名字。那个组织属于苗疆蛊术一族中的“老苗”，即岭南土著中从历史上一脉相承下来的苗族人，具有纯正的苗蛮血统。

　　这些人扎根于苗疆，就像当地的山脉河流、岩石树木一样，与苗疆共生共存、共活共亡，已经成了那里的一部分。

　　资料显示，连云寨与“大仙会”是死敌，更是苗疆反对“大仙会”的中坚力量。

　　如果在茶中下毒的是苗疆连云寨的人，那么事情就复杂了。

　　“白石师兄不在，道观里各种杂事按下葫芦浮起瓢，真是让我捉襟见肘，好教狄大人见笑了。好在师兄很快就要回来，到时候，观中必定井井有条，不会再出意外了。”青泉苦笑着说。

　　“乱世，一定要用重典！”曾知味头也不回地说。

　　这句话，狄仁杰也从镇南王口中听说过。

　　飞虎城是镇南王的地盘，王爷一言九鼎，喜欢说什么都可以。不过，如果这句话是京城官员说的，一旦传入皇上耳朵里，恐怕就要大祸临头。

　　李唐是从杨隋手上夺来，史官记载，李唐是太平盛世，绝非暴政乱世。这一点，皇上从登基之日开始，就从未改过口。那么，镇南王把皇上的盛世说成是“乱世”，岂非大逆不道？

　　狄仁杰三缄其口，始终警醒，不在曾知味面前露出任何破绽来。

　　“青泉道长，对于那些胆敢潜入道观的江湖人物，不管对方想做什么、做过什么，都必须严惩不贷。王爷说过，即使血流成河，也得首先保证祭祀大典上王妃的安全。王妃掉一根头发，就得有一百人掉脑袋。就像上次女侍小怜出事，不是就——”曾知味又一次失口。

　　狄仁杰在心底冷笑起来，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口，其目的就像是石长生的“疯话”一样，只不过是一种故意试探。

　　如果接话，对方就会顺杆爬，在狄仁杰的话来找麻烦；如果不接话，对方就将一些半真半假的情况传递出来，误导侦缉方向。

　　这种套路，狄仁杰见得太多，一眼就能看透。

　　“嘿嘿，元十三来了？我不用看见那家伙，就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屠夫，半点脑子都没有，只知道杀杀杀，每到一处，不杀个七零八落绝不住手——”曾知味没有得到狄仁杰的反应，马上换了个话题。

　　啪嗒一声，曾知味话没说完，就有一件东西从后窗飞进来，落在地上。

　　那是一颗破布包裹的人头，刚刚斩下，血迹未干。

　　曾知味回头，一步跨进来，俯身观看人头。

　　“是连云寨的人，你不是高额悬赏要他们的人头吗？我元十三杀人只凭兴趣，不问报酬。这颗头白白送你，拿去请功吧。”元十三懒洋洋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曾知味用脚尖轻轻一踢，人头翻滚，五官向着狄仁杰。

　　快刀杀人，死人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五官就不会扭曲变形，肌肉十分放松，面部皮肤平坦而舒展。此刻，这颗人头就是如此，其双眼微微眯起，仿佛正在微笑一样。也就是说，此人是在微笑中瞬间被杀，不要说是抵抗或者逃跑了，甚至连凶手在哪里都没看见。

　　从人头的五官分析，元十三的刀极快，杀人的手法非常熟练，是真正的刽子手。

　　“连云寨五长老之一的巴陀，悬赏白银五千两，这笔账我记下了。”曾知味说。

　　“五千？呵呵，不过是我在飞虎城城头的一壶酒钱。曾知味，我不是为你杀人，我元十三的刀，永远只为王妃而战。她要是在祭祀大典上掉一根头发丝，我就杀光凤凰观——杀光所有人。世上没有凤凰观，王妃也就不会离开飞虎城半步了。”元十三冷笑着说。

　　曾知味站起来，向着后窗拱手：“元先生啊，你说的就是我想的。你看，我大半夜地带着几百人呼呼啦啦出城，搅得百姓不安，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祭祀大典上王妃的安全？你和我同在镇南王妃听差，理应精诚合作才对，是不是？你的刀术配上我的计谋，一定能——”

　　元十三并没听曾知味说完，冷笑三声，扬长而去。

　　曾知味挠头，脸色更黑，但随即自嘲地大笑：“这人，特立独行惯了，实在是没办法沟通。狄大人，你不要见笑，元十三见了王爷都不给面子，更不要说我们这些办事的了。幸好，我判断连云寨有人潜入，他即刻就杀人夺头，嘴上说不配合，实际已经给我帮大忙了。”

　　狄仁杰并没有追究元十三的妄杀之罪，相反，他知道，一旦双方冲突开始，凤凰观的真相就将浮出水面。

　　“把人头收了。”曾知味向外面叫。

　　王府的卫士进来，将人头拿走，随手把地面擦干净。

　　“连云寨自不量力，再多人来，也不过是送死。”曾知味说。

　　“他们为什么来？凤凰观有什么值得苗人觊觎的宝贝吗？”狄仁杰问。

　　青泉苦笑：“哪里有什么宝贝？只不过江湖传言，凤凰观里有帮人成仙的凤凰，凤凰体内有‘凤凰胆’一物，只要拿到它，就能号令岭南。可是，见到凤凰的人都成仙而去了，世人连凤凰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求取‘凤凰胆’？苗疆人没有经过教化，根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说也说不清。唉，好好的一个凤凰观因流言而惹上灾祸，实属意外。”

　　他挥挥手，命令小道士把茶壶、茶碗都端下去。

　　苗疆人擅长下蛊、下毒，手法千奇百怪，无法追溯其源。这一次，茶中下毒过于急躁，腥气明显，才会被曾知味发觉。

　　大理寺中，跟苗疆、蛊毒有关的陈年旧案不少，都属于人死了、凶犯不明、无处追踪这种性质。中原人对苗疆蛊毒的认识十分肤浅，即使是名满京城的大夫，也无法对症下药。所以，中原江湖也形成了一种潜规则，那就是“不容苗疆人中原立足”。在该规则的庇护之下，很多针对于苗疆人的杀戮事件都变成了死案，无人出头作证。

　　“夜深了，大总管，请您移步去小江南休息吧，也请狄大人早点休息。”青泉说。

　　曾知味呵呵一笑，向狄仁杰拱手，告辞出去。

　　青泉刚刚起身，狄仁杰笑着吩咐：“道长，今晚我需要秉烛看书，请让人多送些蜡烛来。”

　　“是，马上安排。”青泉恭谨地答应，然后向外走。

　　狄仁杰淡定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卷《道德经》，借着烛光，缓缓翻看。

　　他不离开听雪楼，就是想刻意避开青泉的安排，打乱别人的节奏。

　　石长生一直住在听雪楼，这里曾经是他追求成仙的起源地。即使不能找到线索，至少可以身临其境，体会石长生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把凤凰冢当作谋杀现场，这里就算得上是关联现场之一。

　　“连云寨真的要找凤凰胆？金镶玉潜入，跟连云寨苗人有关吗？陶荣和金镶玉之间究竟是何关系？眼下发生的这些事，跟王妃的祭祀大典有直接关系吗？凤凰胆、凤凰胆……”他清楚地看到，青泉提到“凤凰胆”时，曾知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微妙，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曾知味的眼神有责备的意味，而青泉的眼神则是相当淡定，胸有成竹一般。

　　如果“凤凰胆”是凤凰观里最大的秘密，那么青泉毫不在意地说出来，就证明那个传说纯属子虚乌有。

　　“他们之间，存在某种默契。曾知味此来，未必是为了石长生，或许是为了连云寨也未可知。连云寨啊连云寨……”狄仁杰想得太深，头脑渐渐倦了。

　　“火球，火凤凰——”突然间，他记起了那个突然爆发的火球。普通火球只是一团大火而已，不会出现火凤凰的形象，更不会像道观里的人看到的，火球上天幻化为凤凰，然后载着石长生上天。

　　“凤凰观的火球与其它地方大不相同，这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火球是人为制造出来，以‘凤凰’的模样蛊惑民众。”狄仁杰站起来，心情有些激动。

　　长安城也曾有术士妖言惑众，在闹市上凭借一些幻术戏法吸引百姓，等到人都聚拢来，就开始宣讲自己的邪教邪术。大理寺先后三次布局，将此类术士刑拘于大牢，严重者刺配西北，稍轻者罚做苦役，将这种歪风邪气打击得片甲不存。

　　“上梁不正下梁歪，镇南王、王妃纵容这种‘成仙’歪风存在，才会引发万民膜拜的闹剧。”狄仁杰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院中响起脚步声，柳叶和胡先生并肩进来。

　　狄仁杰这才发觉，之前派陶荣去迎接曾知味，他竟然一直没有回来。

　　“大人，天官殿那边的小道士很健谈，把石长生、呼延豹两人的成仙过程、同与不同说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关于凤凰观的‘成仙’，我们可是拿到了第一手的准确资料，别人再想骗我上当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柳叶兴冲冲地叫着。

　　狄仁杰放下经卷，挥手让两个人落座。

　　胡先生依旧表情淡定，不急不躁，听任柳叶眉飞色舞地汇报。

　　“小道士说，呼延豹成仙时，等同于毫无预兆的白日飞升，直接从大殿正中的圆洞里上天，既没有爆炸声，也没有凤凰叫声。石长生这一次，却是地底先发生了大爆炸，然后火球从地面圆洞冲出来，又从屋顶钻出去，然后冉冉散开。跨在凤凰背上的石长生仙气十足，比起平时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状态来，不知好了几百倍。小道士还说，有了石长生做例子，其他求道者的信心更足了。”柳叶叽叽呱呱地连比划带说。

　　“石长生出事前，小道士听到了凤凰叫？”狄仁杰问。

　　柳叶点头：“当然，他们都听到了，另外天官殿里还有几个求道者也听到了，凤凰这样叫——呦呦喳喳、呦呦喳喳……跟其它任何一种鸟的叫声完全不同。”

　　狄仁杰也听到了那种声音，只不过，只见其声，未见其形。

　　在见到真正的凤凰之前，他不能把“呦呦喳喳”声就当作凤凰的叫声。

　　“有血迹？”胡先生突然指向了之前人头落地之处。

　　“对，曾知味进来以后，元十三杀了一人，将人头从后窗扔进来，就落在那里。曾知味辨认过，那是苗疆连云寨的巴陀。”狄仁杰回答。

　　“我们在路上遇见元十三，他在在唱歌。”胡先生说。

　　“喂喂，胡先生，那根本不算是唱歌，就是在扯着嗓子学狼叫。元十三的样子还算过得去，可他一开口，简直就是在折磨别人的耳朵。”柳叶笑着摇头。

　　“那是古歌，而且是古战歌——秦王破阵乐。”胡先生正色给柳叶纠正。

　　听到“秦王破阵乐”的名字，狄仁杰已经能猜到，他们相遇是在元十三杀人之后。

　　“秦王破阵乐”是春秋战国时秦王的母亲芈月流落燕地之时亲手谱写，歌词粗粝，如狼吼鬼叫，乐曲干涩，如嫠妇夜哭。严格来说，那不是音乐，而是芈月对于上天不公的血泪控诉。

　　后来，芈月得势，重回咸阳，将所有陷害过她的人杀戮、囚禁、凌迟、流放，肃清仇敌，母仪天下。她将这首古歌重新填词谱写，掩盖住了最初刻骨仇恨、狰狞冷酷的野兽心态。

　　元十三在唱这首古歌，就证明他心中充满了仇恨。歌声越响，他的杀心就越重。

　　小道士送蜡烛进来，另外还送了炭炉、清水、茶叶、茶壶、茶碗进来，轻轻摆在一边。

　　“把蜡烛都点上吧，屋内、院中所有能插蜡烛的地方，都点上。”狄仁杰吩咐。

　　小道士很听话，马上去办。

　　很快，听雪楼的一楼和院中就变得灯火通明。

　　“大人，这、这……这样做岂不是大大的浪费？我们三个人哪需要这么多蜡烛？”柳叶目瞪口呆。

　　“点上吧，蜡烛亮了，灯下黑。”胡先生笑起来。

　　“听雪楼已经成了别人虎视眈眈关注的地方，索性一片大亮，让窥视者看得更清楚。”狄仁杰说。

　　“我们被看得清清楚楚，这有什么好？”柳叶咬着嘴唇，一会儿看看狄仁杰，一会儿又看看胡先生。

　　“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瞄准时，宁愿去射那些昏暗环境里的目标，目力、心力、脑力合一，才能百发百中无虚弦。相反，如果将目标放在烛火、篝火围绕之下，火舌飞舞，光影散乱，他们就很难瞄准。而且，人的眼睛惧怕强光，一直对着强光看，眼睛很快就倦了，无法长久坚持。师父点起烛火，也是同样道理，让那些窥视者加速疲倦，放松对听雪楼的监视。”胡先生耐心地解释给柳叶听。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南境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