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疯言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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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在陶荣面前提起女飞贼的事,就是要点破陶荣的“心魔”。去年春上,陶荣去岭南公干,曾与金镶玉交过手。陶荣回来禀报的内容是三次打伤金镶玉却没能活擒归案,都被对方逃脱。狄仁杰察言观色,知道陶荣另有隐情。
他相信陶荣,就像相信自己的子侄。所以,他坚信陶荣在合适的时机里,一定会向自己坦白此事。
“我去看看,不不,我去……转转。”柳叶向狄仁杰作揖。
“好吧,小柳叶,别太顽皮了,快去快回。”狄仁杰点头。
柳叶答应一声,又白了陶荣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蹦蹦跳跳地出门。
“每年都有虔诚求道之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小道士们都习惯了。白石道长说过无数遍,要将求道的人照顾好,务必善始善终,直至对方平安离开。”陶荣向卧室指了指。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呼延豹那种一介武夫都能白日飞升,我为什么不行?我饱读仙家秘籍,熟知道家规矩,自记事起就诚心修道,自十岁起就遵守道家百戒……呼延豹算什么?他对道家秘传一窍不通,只是个赳赳武夫。他能白日飞升,我也能,我也能……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凤凰来了,应该先接引我成仙……我成不了仙……小怜,小怜来了,小怜来了……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是我不好,不该咒骂呼延豹,不要抓我……”石长生在卧室里连声大叫,声音一会儿高亢愤怒,一会儿惊骇恐惧,一会儿又自怨自艾,嘟嘟哝哝,说个不停。
胡先生起身,隔着卧室的窗子向里面望。
“没事,说梦话。”胡先生向狄仁杰回禀。
狄仁杰的眉心渐渐皱起来,因为他发现,石长生说的虽然是胡话、梦话,但却牵扯到好几个人,比如刚刚提到的那个名字——小怜。
三个人都没开口,尤其是陶荣,自从狄仁杰说到金镶玉之后,脸色一直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笑容。
“镇南王妃是个好人。”隔了一阵,狄仁杰改换了一个话题。
“嗯,没错。”胡先生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镇南王妃娘家姓萧,本名是“梦梅”二字。据说,萧夫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前夜,夜来梦见花园里的十几株美人梅一起开放,遂给生下的女儿起了这个名字。
王妃善良,见不得穷人受苦。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在王府侧门施粥,每年的大小节日,则开仓赈济灾民,无论远近,只要到场的,人人有份。她的乐善好施远近皆知,连京城里的皇上、皇后都听说了,正准备赐她一块“善人吉庆”之匾。
“如果天下富人都有镇南王妃那样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老百姓就有福了。”陶荣感叹。
“所以这一次祭祀大典,凤凰观绝对不能有事,就连石长生这种自杀骚乱也不能发生。”狄仁杰说。
大理寺的首要任务就是惩恶扬善,最应该保护的,就是王妃这样的大善人。
“小怜,小怜……小怜哪,我知道你死得冤,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我是石长生,我是你的石叔叔,我是个好人,我要成仙,帮帮我,我要成仙,脱掉这身蝉蜕,羽化登仙……帮帮我吧,谁来帮帮我啊,天哪,成不了仙,我还能干什么……”石长生的声音越来越大,应该已经醒了。
“祭祀大典前,我会通知凤凰观,把石长生送回老家去。”陶荣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把他心里的结解开,才能彻底消除隐患。”狄仁杰说。
“啊,石先生,不要起来,你得卧床休息!”小道士惊叫起来。
蓦的,卧室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伴着小道士的尖叫声,石长生一瘸一拐地冲了出来。
不等狄仁杰吩咐,陶荣立刻起身,张开双臂,拦住石长生的去路。
“我看见小怜了,我看见小怜了,去救她,去救她……”石长生语无伦次地狂叫着,一头撞进陶荣怀里。
“让他叫,让他说,不要停。”狄仁杰低声吩咐。
“喂喂,快来人,快来人,石先生疯了,石先生疯了……”两个小道士也跟着冲出来,道冠跌落,发髻散开,浑身上下全是水渍。
胡先生机警,飘然堵住门口,向着两个小道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当下,石长生说的“疯话”越多,对狄仁杰的启发就越大。所以,必须要给石长生留下“说疯话、说胡话”的空当。
“小怜死了,火,着火了……小怜着火了,逃不出来,火一直烧,一直烧,小怜在哭,没人敢救她,她就一直烧……一个女人在笑,笑得很大声,很开心,看着小怜烧成灰,那女人很开心……然后,然后,丢下去,丢下去了,丢下去了……”石长生在陶荣怀里挣扎,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要是成了仙,还管这些红尘乱事做什么?我是神仙,别人家的事少拿来烦我。小怜死就死了,正好换我成仙,最公平,最合适,最好的安排……”
狄仁杰耐心听着,在脑子里慢慢地将石长生说的话梳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疯癫”只是人活着的无数种状态之一,普通人认为疯子只会说毫无意义的“疯话”,但狄仁杰却深知,即使是一个疯子,说的每一句话也是自己心里想的,绝对不会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让我成仙,又不让我成仙,答应我的事又反悔,为什么?为什么?小怜,小怜,为什么?我要见呼延豹,我要见呼延豹,我要告诉他小怜在哪里……你们不仁,我也不义,大家撕破脸,闹个天翻地覆。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呼延豹,呼延豹,你快出来,你快出来,哈哈,哈哈哈,小怜死了,你不是要讨公道吗?快出来,我告诉你,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你……”石长生拼命挣扎,但陶荣稳稳站定,如同一面铜墙铁壁,挡住石长生的去路。
狄仁杰坐在廊下,心内波澜不惊,只是静观其变。
从各种传闻中可知,凤凰观是一个有“神力”的地方。那些远道而来的求道者,被执念所迷,眼中只看见“神力”,完全忘记了“成仙”只是偶然,真正的人生往往是平凡而艰难的,经历春播,才有秋收,不经磨砺,难成大事。
成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人生一场春梦,醒来已是秋凉。
当然,世事也有例外,譬如狄仁杰一行人正在调查的“岭南大仙会”这件案子。两年来,从京城到岭南一带,连续出现屠庄、屠村的恶性杀人事件,同时也有几十人、几百人同时自残、自杀的疯狂行径。多方查证之下,大理寺发现,所有的幸存者都提到了“大仙会”,很多大案的波澜背后,都出现了“大仙会”的影子。
也就是说,“大仙会”直接或间接促成了这些惨烈命案。
陶荣等人几度深入岭南,所获得的线索也乏善可陈,唯一有价值的是——苗疆大恶人不动明王可能是大仙会的创建者。
“怎么又想到那件案子上去了,真是糊涂。”狄仁杰猛醒,惭愧地轻拍着额头。
“好了,回去睡吧,成仙之前,也需要好好睡觉。”陶荣说。
“你是谁?是他们派你来的吗?他们也答应你成仙吗?”石长生揪住陶荣的衣领,龇牙咧嘴,满口白沫。
“他们……还没答应,我正发愁,怎样才能求他们答应呢?”陶荣试探着回答,有意套石长生的口风。
石长生虽然是在疯癫之下,但却极为警惕,突然猛推陶荣胸口,连续后退五步,险些将一个小道士撞翻。
“下一个成仙的是我,一定是我,必须是我,否则,否则……否则我就……烧,把这里点着,一把火烧起来,所有人烧成火球,满山遍野都是跑过来跑过去的火球。我不成仙,谁也不能成仙,我等了那么多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不允许我成仙……你们,你们——”石长生向陶荣、胡先生指着,“一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要什么有什么……我呢?我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要给我石长生一条出路?我为你们做过多少事啊,想踢开就踢开,还不如一条狗、一条毛毛虫……我还不如变作一条毛毛虫呢,大火烧过来的时候,我就藏进石缝里去,呵呵呵呵,小怜就没有如此幸运了,烧,烧……”
蓦的,大门口人影一闪,有人飞奔进来。
“师父,师父,石先生疯了,快来,快来!”两个小道士一起大叫。
“不要慌,扶石先生回去休息。”来的人正是青泉道长。
陶荣和胡先生不等狄仁杰吩咐,便各自放手,踱到一边去,把事情交给青泉自己解决。
石长生突然前冲,从陶荣身边掠过,一跃出了正厅门口。
狄仁杰站起来,表面惊慌,实际却冷静到极点,看青泉如何应付眼前混乱。
石长生跳下台阶,赤着双足,左右看了一眼,接着冲向大门口。
青泉没有出手阻拦,只是动了动嘴唇,说了几个字。
石长生一下子站住,仿佛那几个字里蕴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大魔力,将石长生从身到心全部定住。
“回去吧,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能从头再来。我代表白石师兄答应你,在你成仙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捷足先登。这样说,你总能放心了吧?”青泉又说。
石长生梦游一般点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向着屋门走去。
“好好看顾石先生,他是凤凰观的贵客,一定不要怠慢。”青泉向两名小道士吩咐,脸上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石长生进屋,陶荣、胡先生退出来,两名小道士马上跟进去,服侍石长生躺回床上去。
“石先生常常说,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忧,唯有成仙。他也是太急了一些,求道成仙这些事,要讲个人福缘,急也急不得。”青泉向着狄仁杰点点头,“狄大人见笑了,观里的杂事太多,每天都鸡飞狗跳的,弄得我捉襟见肘,还是修行不够的缘故。如果白石师兄在,一切就没问题了。”
青泉十分谦逊,举手投足间解决了听雪楼的大混乱,却又毫不居功,只是检讨自己的不是。
“求道成仙,的确是一件非常玄妙的事。青泉道长,等你得闲了,一定给我多讲讲这方面的事。唉,大理寺公务繁忙,一年到头,闲不得一日半日,却又忙不出个头绪来,真是令人——倒不如撇下一切,入得道门中来,两袖清风,一身清净。不说了,不说了,你去忙,我们暂且就在这里歇下了。”狄仁杰说。
之前,他并不确定要在凤凰观过夜,但是听了石长生的“疯话”以后,立即做了决定,先留在听雪楼,将这件事查明再说。
青泉并不意外,马上微笑着点头:“道观生活清苦,望大人不要嫌弃。我会马上派弟子清扫楼上,请大人一行早些休息。”
狄仁杰笑着回应:“请青泉道长费心。”
半个时辰不到,听雪楼的二楼就打扫干净,小道士又送上去泉水、炭炉、新茶、点心,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桩交易。”狄仁杰在二楼正厅八仙桌边坐定之后,只说了四个字。
自从石长生开始说梦话、疯话,他就在脑子里构思,最终形成了以上四个字。
柳叶还没回来,陶荣和胡先生一个守在窗口,一个坐在楼梯侧面,把住了二楼的进出道路。
“完全划不来的交易。”良久,胡先生说。
“各取所需的交易——凤凰观华美外衣之下,魑魅魍魉,蝇营狗苟。”陶荣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三人历经奇案数百起,已经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几乎达到了“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地步。只要拽住一条线索,就能将整个案子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呼延豹有个女儿,名叫小怜,烧死在凤凰观中。石长生目睹了这件事,以此要挟,逼迫凤凰观帮他成仙——或者说,凤凰观为了掩盖真相,主动提出,用‘成仙’来收买石长生。‘成仙’一直都是石长生的最大梦想,为了一己之私,他欣然答应。可是,如今他辟谷失败,激怒懊恼之下,心智大乱,正好被凤凰观安上了‘疯子’之名。疯子做事,不循常理,随时都有可能自杀。所以,几日、十几日后,随便安上一个理由,石长生就会‘消失’。短暂的喧嚣过后,凤凰观就再度风平浪静了。”胡先生说。
真相若是如此,凤凰观就变成了草菅人命、杀人越货的黑道观,一切盛名,皆是虚妄。
胡先生说完,狄仁杰、陶荣久久都未回应。
“咳,咳咳。”胡先生轻轻咳嗽了几声,接着补充:“石长生成不了仙,或者说,任何人在凤凰观都成不了仙,所谓‘成仙’,只是所有人心目中一个遥远的理想——”
“那为什么有呼延豹白日飞升之事?”陶荣诘问。
“那也许是以讹传讹。”胡先生解释。
陶荣摇头:“胡先生,你的算计中,独独遗漏了一点——与呼延豹在一起的那些人亲口证明,白日飞升之事的确发生,千真万确。”
胡先生一笑:“如果我说他们是集体痴人说梦,这理由大概也站不住脚了?”
陶荣点头:“正是。”
两人之间的“舌辩”正是狄仁杰发明的讨论案情的捷径,只有通过反复的诘问,直至将一方问得理屈词穷,才能大浪淘沙一般,将事实真相“淘洗”出来。
狄仁杰曾说,一件案子的“实情”永远都是无懈可击的,从任何角度分析,都会合情合理。唯有推演到那种地步,才能最终判案定罪。否则的话,只要任何一点证据上的瑕疵,都有可能令好人掉头、罪犯逃脱。
“去查呼延豹、小怜、白石、青泉、石长生这五人,既然所有案情围绕‘成仙’,就把凤凰观的‘成仙神力’全都查个一清二楚。”狄仁杰说。
他不否定胡先生,也不支持陶荣,因为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成仙”。
大理寺一向只探究活人世界,既然连“活”的事都没洞悉究竟,未知生,焉知死?
对于不懂的事,他从不妄下结论。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南境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