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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地，四周的人全都跪拜下去。猝不及防之下，只剩狄仁杰一个人站着。

　　舞台中央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身着金色衣衫，头戴金色高冠，全身上下熠熠生光。

　　“到这里来——”她向着狄仁杰招手。

　　狄仁杰身不由己，挤出人群，大踏步向前，一直登上了舞台。

　　“我一直在等你，你终于来了。”那女子说。

　　狄仁杰看着那张年轻、美丽但却陌生的脸，不敢冒然开口。

　　“你来了，就让他们全都散了吧。”女子说。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狄仁杰问。

　　“这里是你的家啊……这里是海神之城，你忘了吗？你多年来唯一的梦想就是回到这里，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卸下所有伪装，做回自己，终生不再勉强自己……”那女子说。

　　她牵住了狄仁杰的手，向着舞台侧面走去。

　　狄仁杰默默跟随，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女子究竟要将他引向何方。

　　他听过海神之城的名字，那是沿海地区崇拜海神的所有江湖帮派最向往的地方，既是富贵之城，又是好运之城。

　　“你是谁？”他再次追问。

　　“我是你的爱人啊？你忘了吗？我是你唯一的爱人啊？分离了那么久，今天终于团聚，怎么不记得了吗？”女子问。

　　狄仁杰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了。”

　　女子回头，眼中含泪：“只要回来了就好，有些事就算暂时忘了，总能慢慢记起来。”

　　狄仁杰定定地看着那张脸，眼前突然出现了青书的影子。

　　恍惚之间，女子变成了青书，眼中同样含泪，让他心生怜惜。

　　“青书，不要难过了，一切都会过去，有我在，书院永不会倒，你也永远不会失去倚靠。”他喃喃地说。

　　这些是他的真心话，无论皇上会不会下旨赏赐白眉书院，他都已经下定决心，要让青书过得快乐无忧。

　　“谢谢大人。”青书说。

　　“你怎会在这里？我们怎会在这里？”狄仁杰问。

　　“这是梦啊大人，我们只不过是在同一个梦里相见。”青书回答。

　　“那么，我说的是梦话吗？青书，不要把这些当成是梦话，这都是我的真心话。记住，无论何时，大理寺永远支持白眉书院，我永远保护你，直到永远。”狄仁杰说。

　　既然是梦境、梦话，他干脆直抒胸臆，把自己对青书的怜惜全都说出来。

　　白眉去了，但青书还在。

　　所以，白眉书院要一直矗立下去，或许有一天将改为“青书书院”，成为青书真正的家。

　　“谢谢大人关爱，青书感恩不尽。”青书脸上浮现出羞涩的微笑。

　　“我们现在去哪里？”狄仁杰问。

　　“回家，去我们的家。”青书回答。

　　两人到了舞台边缘，一阵风来，幕布卷起，露出了舞台外面数丈之下的万顷碧波。

　　狄仁杰下意识地后退，一把将青书拉回来，用力揽在怀中。

　　“外面危险，我带你回去。”他说。

　　只说了这一句话，舞台突然四分五裂，全部坍塌。

　　他和青书向下直坠，即将坠入深海。

　　“青书——”狄仁杰低叫一声，回过神来，竟然还站在那海神像的面前，并未转身走出去。

　　“刚刚经历的到底算什么？”他喃喃地问。

　　海神像静默，只是一尊木制神像，根本不能开口说话，更不会与他对谈。

　　“是梦吗？到底刚刚那些是梦，还是现在是梦？”狄仁杰惶然，无法分清梦与现实。

　　在白眉书院，他数十次见过青书，但很少交谈。白眉在时，他到书院去，只为向对方请教，而不存有任何其它想法。

　　“青书。”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心里倍感酸涩。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卸下伪装，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大理寺的官位、官袍已经成了一种抹杀自由的桎梏，使他时时处处谨言慎行，维护自己的庄重形象。

　　“今夜，对于青书而言，又面临数个难熬的时辰吧？”他喃喃地低语。

　　海神像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尘，他看看手上，指尖干干净净，也就是说，刚刚他并未搬动海神像，梦中一切，皆为幻觉。

　　“得罪了。”他向海神像拱手作揖。

　　猛然间，头顶风声飒飒，有人直扑下来，双手高举一把西瓜大的铜锤，狠砸狄仁杰头顶。

　　狄仁杰向后闪避，有人双手挺着长刀，搠向他的后心，刀尖已经触到腰带。

　　百忙中，他身子一旋，边旋边退，绕开了长刀。

　　哗啦一声，又有人从暗处撒出一张挂满尖刺的渔网，罩向狄仁杰面门。那握刀的人撒手扔刀，拦腰抱住狄仁杰，一同撞向那张刺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最可怕的，是那海神像突然睁开了双眼，射出几十枚拇指盖大小的黑色金钱镖，形成一团“镖雾”，笼罩狄仁杰的全身。

　　狄仁杰只做了一件事——抓住抱着他的敌人的肩头，一提一顿，卸掉对方手臂上的力量，然后将对方挥舞起来，砸飞刺网，收集黑镖，撞退了持锤杀手。

　　之后，他轻轻放手，那敌人软绵绵地伏倒，再无一点声息。

　　持锤的人低矮粗壮，眼中射出两道暴戾的精光，死死盯住狄仁杰。

　　“这里是长安，任何不法之徒，都没有好下场。看看你的同伴，收手吧。”狄仁杰低声劝诫。

　　“你死了，我们才收手。”持锤人咬牙切齿地冷笑。

　　“你不知道，外面的大街小巷里埋伏着多少高手……这种刺杀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为城北的乱葬岗子多添几个坟头罢了。你活着，难道只为千里迢迢从东海到此送死吗？”狄仁杰问。

　　“供奉海神，魂魄不死。就算肉身散了，灵魂也能永登海神之城，成为那里的神仙。”持锤人回答。

　　“成为神仙？那太遥不可及了。”狄仁杰摇头。

　　一切“成仙”之说都是妄念，因其虚妄，所以终生不能抵达，最终变成了一场骗人的游戏。

　　“还有多少人？都出来吧。”该说的都说了，狄仁杰已经仁至义尽。

　　持锤人向前踏进一步，双手高举大锤，准备第二次奋猛一击。

　　“笃笃、笃笃”，有人突然敲响了药铺的大门。

　　“有病人上门。”狄仁杰淡淡地说。

　　“这里是药铺，半夜有人上门很正常。”持锤人说。

　　“不如我们把恩怨暂时搁置一边，先看看来的是谁再说？”狄仁杰问。

　　任何时候，他都极度重视破案过程中突然产生的变数。唯有大大小小变数出现，才能让看似走投无路的案子萌生出新的活路。

　　在他看来，杀眼前的持锤人意义不大。对方只是一勇之夫，最多不过是幕后主使推出的替死鬼而已。

　　“好。”持锤人后退，低声叫着，“贾六，去开门。”

　　有人从暗处闪出来，悄声走向大门，正是刚刚关门的伙计。

　　门一开，晕黄的灯光便透进来。来人手里挑着灯笼，轻轻一提，照在那伙计脸上。

　　“我来抓药，我姐姐的心口症又犯了。”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声音轻柔，略带惶急。

　　“药方呢？”伙计问。

　　女子回答：“在这里，你看。”

　　那伙计后退一步，从女子手里接过了药方，借着灯笼的光扫了一眼，低声说：“进来等吧。”

　　女子走进来，将灯笼插在门边的横栏上，自己垂手站在一边。

　　狄仁杰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心里骤然一惊：“怎么会这样？”

　　原来，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与自己幻觉中看到的金冠金衣女子一模一样。

　　“姑娘请稍等。”伙计把药方放在柜台上，转身拉开药橱，一味味抓药。

　　狄仁杰有些恍惚，无法说清女子为什么出现在自己幻觉里。而且，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却像是旧日相识。

　　从正屋到大门，隔着二十步的距离。半夜有风，灯笼随风摇曳，将那女子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跟青书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幻觉中？是海神像的作用还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顾不上管那持锤人，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女子的脸。

　　“有两味药十分生僻，用法与普通药不同，需要先煎后煮，大夫应该也吩咐过了吧？”伙计问。

　　“是，吩咐过，我晓得。”女子回答。

　　“好了。”伙计把药抓完，手脚麻利地包好，用草绳系起来。

　　“还有一味药引子。”女子指着药方说。

　　“海神像上的一月尘，我看到了，请跟我来吧。”伙计向正房这边指了指，领着女子过来。

　　狄仁杰和持锤人各自后退，让开道路。

　　伙计手里拎着一支拂尘，在海神像上轻轻抹了两下，也用一张纸包好，递给女子。

　　女子抬头，与狄仁杰无声地对视。

　　在狄仁杰脑海中，刚刚那些幻觉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记起来，昔日有暴徒在长安街头行凶，掀翻了一辆路过的马车，车中无辜女子跌出来，眼看就要被歹徒斩杀。他奋不顾身冲过去，用左肩硬扛了歹徒一刀，贴地翻滚，将那女子救出来。

　　那一刀极狠，将他穿着的连环铁甲砍烂，在左肩留下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深至肩骨，至今疤痕惊人。

　　彼时，那女子眼神惊惶，如失去羽翼、倾巢而落的小鸟，寻求可以托庇的怀抱。

　　他抱着她翻滚时，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斑斑点点，如同三月桃花随风轻扬。不过，他顾不得伤口，也顾不得那女子，随手将她交给柳叶，然后提刀上阵，带领大理寺人马阻截暴徒。

　　那一战，他只记住了对方落寞而无依的眼神。

　　蓦的，那伙计弯腰，双手捂住了小腹。

　　持锤人发觉情况不妙，刚要举锤，女子的衣袖已经挥起，从他脖颈上一掠而过。

　　两人左右倒下，女子后退一步，脸上现出嫌恶之色，似乎是怕敌人的脏血玷污了自己的鞋子。

　　“我只是来抓药的。”那女子说。

　　“没错，药抓好了，这里的事与你无关，走吧。”狄仁杰说。

　　那女子皱着眉，凝视着狄仁杰。

　　“上一次，如果不是你救我，如今我坟头上的荒草都应该比人都高了。我辗转打听到你的名字，知道你是大理寺的狄仁杰狄大人，英明神武，断案如神，身边武士拱卫，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所以，我根本没有还情的机会。这一次，我终于等到了。”她说。

　　“大理寺为长安百姓做事，一切出自公心，从不需要某个人还情报答。”狄仁杰说。

　　“那怎么可以？你为了挡了夺命的一刀，我将来也会为你挡刀。一刀还一刀，一命还一命，那才公平。现在，这两条命只是小小利息，请笑纳。”女子说。

　　狄仁杰点头：“那就多谢了。”

　　他本不想在药铺杀人，但海神帮的人懵懂无知，按捺不住跳出来袭击，他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至于这女子的出现，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

　　“我要走了，姐姐的心口症犯了，还等着喝药呢。”女子向狄仁杰点点头，退出正房，穿过院子，从横栏上取下灯笼，开门离去。

　　狄仁杰没道“再见”，因为对方执意报恩，以后总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他走到供桌前，将海神像推到一边去。

　　原来，神像后面的墙上留着两个拳头大圆孔，金钱镖就是从那孔中射出的。此刻，杀手远遁，孔中透入亮光。

　　狄仁杰向外望，看见的是另一条街道上的往来行人。

　　“海神帮已经放弃了这个落脚点，不过，那样一辆马车经过长街，一定会引人关注。”他没有停留太久，仍旧翻墙而出。

　　从流星斥候那里，他知道马车一路出城向北，中途并未停留。有斥候一直跟踪下去，查到对方的落脚点后再回来禀报。

　　另有斥候回报，离开药铺的女子经过了柳生酒家，正在走向仙人堂、官妓营。

　　狄仁杰根据斥候提供的线索，连续穿过了三条横巷，直达仙人堂与官妓营之间的大槐树下。

　　他想告诫那女子，以后不要随意出手，惹上海神帮或者其它江湖帮派，她就麻烦了。

　　“她的样子怎么会跟青书联系在一起？”狄仁杰背靠大槐树，仰面长叹。

　　他不该动情，无论面对青书还是那女孩子。

　　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律法、讲规矩的地方，任何人走进去，就要摒弃七情六欲，办案过程中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

　　正邪对错，都有严苛的标准；杀伐决断，都有如山的铁证。唯有如此，大理寺才能成为大唐天下最公平、最公正的地方。

　　一旦动了情，心地柔软，下一步也许就会法外容情、徇私舞弊，成了他深深鄙视过的那一类人。

　　他当然知道，那女子很美丽、很年轻，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不知引起了多少年轻人的相思与爱慕。身边若是多了那样一个红袖添香、深夜伴读的妙人，大理寺的生活肯定就不再单调枯燥了。

　　同样，如果将那女子换成青书，结果也是一样。

　　与狄仁杰一样，青书“善守”，永远都耐得住寂寞，如幽谷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

　　再度回忆那一幕幕幻觉，狄仁杰沉甸甸的心里渐渐浮出一丝甜蜜。

　　斜巷之中，有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左手提壶，右手举杯，正是柳生牧云。

　　“好酒，好酒……好酒啊……”他已经醉了，只顾仰头喝酒，竟然没有看见树下的狄仁杰。

　　斜巷里又跟出一人，手里握着折扇，步态轻妙洒脱，却是胡先生。

　　“大人。”胡先生很警醒，一出了巷口，就加快脚步，直抵树下。

　　“药铺血案，有个女子闯入，杀人救我。斥候禀报，女子经过柳生酒家，向仙人堂、官妓营这边来，我提前守候在此，准备告诫她，不要肆意行动。”狄仁杰只用几句话就把情况讲得明明白白。

　　胡先生点头，然后偷偷指了指柳生牧云：“此人为情所困，无法挣脱。他到白眉书院去，其实正是为了向白眉道长请教‘五雷正心之法’，让自己脱离红尘情海，重回正途。只可惜，他刚刚学到了一点皮毛，道长就遇刺身亡，再也无法继续了。”

　　狄仁杰的脸忽然一红，幸好在暗夜之中，不易被人察觉。 大唐神探狄仁杰之道门秘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