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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危机近
秦阎天资聪颖，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
若是寻常人有他一半的天赋，早就混得风生水起盛名满天下了。
然而因为秦阎懒，所以一直以来便没有什么人知晓他的天赋。
戍国的道法大会，几乎聚集了天下所有的修道之人，再加上背靠戍国皇室，但凡能在道法大会上表现优秀之人，未来便前程可期。
就算是不求功名，也还是可以捞到其他的好处。
万两黄金什么的，不过是噱头罢了，真正想要往上爬的人，根本就不在意那点黄白之物。
然而那一年的道法大会，尽管去了那么多赫赫有名之人，却没有谁能遮掩秦阎的半点光芒。
他过目不忘看书甚多，所以无论对方提什么观点，他都能淡然自如地反驳。
他想要拿第一的奖励，所以一改往日惫懒，使出浑身解数迎战。
最后，太子白黎问：“秦道长可信长生？可求长生？”
秦阎拈须微笑：“贫道信，但贫道不求。”
彼时还是稚嫩少年模样的白黎，眉梢轻挑，困惑道：“为何？”
道法大会开了整整一个月，秦阎从一开始的名不见经传，到如今的尽人皆知人人崇拜，连带着青云观都快被络绎不绝的香客踏平了。
所有人都在等秦阎的回答，甚至他们还想过他的答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他们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想到，秦阎只笑眯眯地应了句：“因为我懒，求长生太累了。死后自长眠，多惬意啊。”
可彼时但凡戍国之人，就没有谁不想长生的，因此并没有什么人相信秦阎的话。
如白黎这类心思深沉之辈，就更不相信了。
秦阎拿了道法大会的第一，但后续却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飞黄腾达走上人生的巅峰。
他拿了自己应得的奖励后，便回到青云观继续过他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悠闲日子。
可因为秦阎在道法大会上的表现实在太过优秀了，无论是皇室还是其他名门大派都想将他招到麾下。
求长生的路注定是艰难坎坷的，可有高人指点的话，这路说不定就能走得轻快一些。
白黎的谋士便对白黎说，太子殿下若真心想要招揽秦阎，可效仿三国时期的刘皇叔。昔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诚心相邀，方才能请得诸葛先生出山相助，如今殿下若能屈尊去青云观请秦道长，一次不成，便多去几次，最终秦道长肯定能被殿下的真诚所打动的。
白黎自幼便被封为太子，虽表面看似彬彬有礼，但内里性子却十分狭隘骄傲，一听这话当场便黑了脸：“你的意思是让孤去那道观求他？”
谋士苦口婆心地劝道：“但凡高人都有傲气，非诚心诚意相请，否则无法打动。”
白黎终究还是将谋士的劝告听了进去。
可白黎这三天两头地驾到青云观，先不论外界如何议论纷纷说秦阎祖坟冒了青烟，就秦阎而言，那日子简直别提多糟心了。
以往他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怎么邋遢怎么来，但如今每每得知白黎会来，他都必须得和秦子暮一起打扫道观沐浴熏香，最关键的是，每次白黎来他还得用最好的茶点吃食招待。毕竟太子殿下身份贵重，总不能让他也啃一文钱一个的大烧饼吧。
如此一来，秦阎师徒二人因为整日操劳，迅速变得消瘦，就连先前好不容易赢来的万两黄金眼看都要花完了。
秦子暮既心疼银子，又费解自家师父为何不愿意答应白黎的相邀，对方来得越勤快就说明对师父越重视啊！
而对于秦子暮的困惑，秦阎只是摸着自己越发长的胡子，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觉得师父像是懂长生求长生之人吗？”
秦子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要别人说你懒鬼成精，我是信的。”
秦阎抬手一巴掌，拍在了秦子暮的后脑勺上：“臭小子，怎么说话的？为师这是看淡红尘生死，自在无愧于心。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十载，最重要的是什么？”
秦子暮懵懂抬头：“是什么？”
秦阎笑吟吟道：“当然是开心啊。无论高贵如帝王将相，还是普通如贩夫走卒，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觉得开心最重要。要是只因为选择的路看上去光鲜辉煌，然后违背本心去做决定，到了年华老去，应得之物皆得，却无半点喜悦，何苦来哉？”
秦子暮抓了抓头发，依旧有些茫然：“师父，你说这话，我怎么还是觉得有些听不懂呢？”
秦阎看着自己的傻徒儿，沉思片刻，又道：“说简单点，附近王家村里有个村民叫王二狗的，你知道吧？”
秦子暮点了点头，一脸崇拜：“那王二狗听说后来当了保家卫国的将军，可厉害了！王家村的人一提到他，就特别骄傲。”
秦阎接着道：“但你可知王将军临终之时说了什么？”
秦子暮下意识接话道：“说了什么？”
秦阎唏嘘万分：“王将军临终时，王家的人将方圆数百里的道士都请去准备法事，为师那会儿正好在里间。王将军说，他这一生保家卫国战功累累，无愧于君无愧于亲，在外人看来锦绣一生何其风光，但他却活得半点不快活……”
秦子暮微微张大了嘴：“啊？”
秦阎没有立马答言，只是抬头看向了窗外。
秦子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天上的圆月和庭院中那株又重新开始抽枝发芽的老桃树。
好半晌，秦子暮才听秦阎再度开口道：“王将军祖上做过将军，所以他从小家人就希望他能当一个将军。王将军性子软又有些愚孝，本来自己想要做的是给人治百病的大夫，但因为家人想要他从戎，他不忍辜负家人期望，而后便当真选择了这一条路。后来王将军因某次战斗身负重伤，被一外族医女所救，王将军喜欢那医女，便将那医女带了回来。可那会儿王将军战功累累很得当今圣上器重，朝中许多勋贵权臣都意欲招他当女婿，王家的人便劝王将军和那医女断了联系。那会儿王将军本来和那医女已经在塞外拜了天地，那医女腹中也有了他的孩子，两人已结为了夫妻。但王家希望他能娶权臣之女，便劝王将军休妻另娶，王将军不肯，其父母亲人便纷纷哭闹不休。王将军为了家人，再度违背本心选择了妥协。那医女性子骄傲，不肯做那下堂妻，被休当天便大着肚子悬了梁，王家人欲掩盖这桩丑闻，便将医女匆匆掩埋。王将军没能保住妻儿性命，既怨恨自己耳根子软，又恼怒亲人逼迫，自此以后便一直镇守边关至死方才回中原。”
秦阎说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如果王将军当初能坚持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纵使也会有不如意，但也不至于后来死不瞑目了。”
秦子暮的神情也跟着落寞了起来，但很快他似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拉住了秦阎的衣袖：“所以，师父告诉我这个故事，就是希望我明白，你不会选择自己不喜欢的路，对吗？”
秦阎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为师也希望子暮能明白，以后当你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候，不要选择会让自己不开心的路。当然，危险的、明知是不好的路，就更不要选了。”
秦子暮深以为然。
顿了顿，他又用澄澈的眸子看着秦阎道：“不过，师父，你怎么连王家那些秘辛都知道啊？”
秦阎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嘛……当初王家不是害怕那医女死后会报复吗？还请了许多道士作过法，我就是其中之一……”
秦子暮越发惊讶：“师父，你年轻的时候，原来这么勤快吗？居然还会替人作法事？”
秦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养活你这个小兔崽子，不然为师吃土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到秦阎这么懒的一个人，却为了养大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秦子暮心中越觉温暖。
因知晓秦阎不愿意和太子等人为伍，所以之后不管那些人如何利诱，秦子暮都不曾答应帮他们去说服秦阎。
白黎等人见利诱这条路不行，索性决定威逼。
但秦阎从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唯一的软肋便是徒弟秦子暮。
是以白黎等人，就决定从秦子暮那儿下手。
若秦子暮出门，便会险象环生，或是会遇到受惊的马，或是会遇到剧毒的蛇，就算他老是待在道观内，也会有各种灾祸从天而降。
秦子暮性子单纯，只当是那些日子运气不好比较倒霉，但秦阎是何等人精，一眼便看出是白黎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用秦子暮的安危威胁他。
摆在秦阎眼前的有三条路，其一，他接受白黎等人的相邀，此后秦子暮危险可解，可坏处是，如果他想不到长生之法，最后他和秦子暮都难逃一死。
其二，他拒绝白黎等人的相邀，直接带着秦子暮跑路，但戍国和周围各国关系都不错，他和秦子暮终生将躲躲藏藏，一经被人发现抓回戍国，也还是死路一条。
其三，他谢罪自裁，死后留书信给白黎等人表明自己也一心想要效忠，但委实才疏学浅难当重任，最后感念太子厚恩，愿以死谢罪。这样既能给白黎等人留足了面子，又能让他们消消怒气，最后还能给秦子暮博出一条生路。毕竟白黎此人最是在意自己的名声，他都谢罪死了，白黎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杀了无辜的秦子暮泄恨。
这三种方法无论哪一种，最终的结果秦阎都难逃一死。
若是以往，秦阎自然会选择能活得最长的那种。
可如今，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种。
他想，他潇洒了几十年，怎么着都已经算够本了，但秦子暮今年方才十岁，秦子暮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此时结束。
秦阎服毒自尽的那天，刚好是秦子暮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天。
那天从早晨起天色便一直阴沉，临近午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秦阎是将鹤顶红混在午饭里一起吃下去的，吃完后，他便拦住了准备收拾桌子的秦子暮。
“子暮，你过来一下，为师有话对你说。”
秦子暮十分乖巧地走了过去，如往常一般问道：“师父，是还要再添一碗饭吗？”
秦阎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子暮，过了今天，为师恐怕就不能再和你一起吃饭了，以后你一个人少做一些，也不用太辛苦了。”
秦阎的话有些哽咽，再加上秦子暮察觉到师父摸自己脑袋的手在明显地颤抖，他下意识地便感觉不对：“师父，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怎么会忽然说这种话？”
鹤顶红见血封喉，此时秦阎的唇边已经有鲜血不断渗出。
眼看时间不多，秦阎便加快了语速长话短说：“子暮，你记住为师的话，我知道你天资聪颖，若你未来想大展宏图，就尽量去其他的国家，太子殿下心胸狭隘，戍国不是一个好去处。若你以后就想平安度日，切忌不要去做大出风头之事，为师的结局便是一个教训。”
看见秦阎唇边的血，秦子暮的眼泪瞬间便哗哗往下掉：“师父，我背你去城里找大夫，我们还有一些金子，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秦子暮一边说一边拼命想将秦阎背起来，可十一岁的孩子身高和力量都不足，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始终无法挪动近些年逐渐发胖的秦阎。
“师父，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可以赚钱，给你买肉吃，给你买胡饼点心，逢年过节我还能攒出银子给你做新衣裳……对了，我还跟附近村里的大姐学了好几道新菜，回头等师父好了，我就做给你尝尝……所以，不要死，也不要丢下我……”
因为剧痛阵阵袭来，秦阎的手也渐渐垂了下去，但他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子暮，你是个好孩子。师父走后，太子等人应该就不会再来了，你不用替我报仇，仇恨太累了。师父这辈子活得悠哉自在，临死也没有什么后悔之事，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所以，答应师父，以后也要开开心心的，不必执着当道士，去尽情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越说到最后，秦阎的声音便越轻。
秦子暮知道，自己师父的身体一向很好，若不是想要多赚银子养活他，若不是白黎等人咄咄逼人，师父大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他自幼没有父母，可有师父在，他于亲情这方面，再无半点遗憾。
然而如今师父为了他，却甘愿放弃自己的命。
秦子暮头一回这样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这世间的种种不公。
他不懂，为何他们明明没有做过任何恶事，就仅仅是拒绝和权贵共事，就必须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秦阎了解秦子暮的性格，他知道徒弟最听他的话，所以他走的时候也依旧是笑着的：“终于可以睡着不用再起了啊，真好啊……”
他不想让秦子暮去仇恨。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傻徒弟，一辈子平安喜乐，那样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地狱，都能真正放心了。
“子暮，不要替我报仇，仇恨太累了……”
那是秦阎直到最后都一直念叨的话。
秦子暮答应了以后，秦阎方才含笑闭眼，没有任何遗憾地走了。 追妖二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