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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茫茫黑夜漫游
一
现在是夜里两点钟;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我在给电脑编程序;程序总是调不通——我怀念早期的PC机,还有DOS系统。在那上面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的机器是些可怕的东西,至于win95,这是一场浩劫。最主要的问题还不在于技术进步,而是我老了,头脑迟钝,记忆力减退,才看过的东西就忘掉,得写在手上才成——手才是多大的地方。人的手腕上应接长两面蒲扇,除了可以往上写字,还可以扇风——我觉得浑身燥热。写这些事没有人爱看。我来讲个故事吧——
有个美国的杂志的编辑,年龄和我现在相仿,也曾是个有才华的文学青年,但大好年华都消磨在杂志的运作里,不由他不长吁短叹。忽然老板闻进他的办公室,说道;“我们的订户数在下降!下期专访准备登什么?”他呈上选题,老板看了大怒说道;“就登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你在毁我的生意!现在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亏你们坐得住!”我要的题目是这个——你给我亲自去采访!说完摔下张报纸就走了。编辑拣起来一看,是分类广告。上面红笔圈起来的广告内容实在有点惊世骇俗。编辑大叫一声:Ohmygoodness!常听美国人这么嚷嚷,声音大得像叫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意思的话我也能喊出口来……
你听音乐吗?我现在正听着。不知何时何地,有人用萨克管吹着一支怪腔怪调的布鲁斯,现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进到我耳朵里来。我的故事也是这样,它和我们的处境毫无关系。我是写小说的。知道我的人会说,我已经出了一本小说。那只是写出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都压着呢。为此就要去求人。主编先生很耐心地提出大量的修改意见,改完了还是不给出。有人当面对我说,看来你很有写作才能,但有些题材对你是不合适的。你何不写点都市题材的小说?既好卖,又不招惹是非……我不明白什么叫做都市题材。于是就耐心请教。别人就举了个例子《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有没有搞错啊?我住在北京,是男人,不是女人。另一个例子就是某香港女作家的作品。我的脸登时变作猪肝色。王二脾气发作了。有个庸俗的富婆,坐在奔驰车后座上瞎划拉几笔,就想当我写作的楷模?啊呀呸!如你所知,我四十多岁了。也不能老是王二呀,所以我忍着。等到出了门——你知道吗,口外的良马关中驴,关中的驴子比别处的大上一号。我像条关中大叫驴一样大叫起来:Oh my goodness!
这些事就扯到这里,不能忘记我的故事——在老板摔下的报纸上,有些女孩声称自己有独特的性取向,寻求伴侣。这是个人欲横流的社会,无奇不有——我说这些,是要证明我也会装孙子。小说出不了,编程不顺利,现在我写点杂文。杂文嘛,大家都知道,写个小故事,凑些典故,再发点小议论。故事我会编,典故我也知道一些。至于教育意义吗,我不傻,好歹能弄出一个来——想采访这种事,就得打进去。编辑先生按广告上的通讯地址寄信去,声称自己正是被寻求的人,回信多是复印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还不认识呢,请寄二十五美元来,我给你寄张照片,咱们加深一下了解,岂不是更好些……二十五美元寄去,相片寄来,再去信就不回了。很快他就攒了一抽屉稀奇古怪的相片,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在抽屉上加了三把锁。这些通信地址全是邮局的信箱,找都没处找。我以为登这些广告的不是所谓的金发女郎,也可能是老头,也可能是老太太,甚至是彪形大汉,见面会吓你一跳的。总之,全是拉丁美洲的移民,照片是低价买来的,这件事是他们的家庭副业,但这么一解释就没什么教育意义了。这不是人欲横流,而是某些层次低的人骗点小钱来花,这种事咱们这里也有……
编辑先生对此另有理解,他发现S/M是这样一种生意:M是卖照片的,S是卖照片的。他就这么写成专访,交了上去。然后就发生了我很熟悉的事:稿子被枪毙了……看来他非得找着一个不卖照片的。去亲身体验一下才成——这位兄弟为此满心的别扭,他是虔诚的夭主教徒,每礼拜都要望弥撒,而且古板得要命。他的处境比我还坏,想到这一点蛮开心的。我很困。要睡了。故事下回再说吧。
二
“茫茫黑夜漫游”,这是别人小说的题目,被我偷来了。我讲这个故事,也是从别人那里抄的,既然大家都是小说家,那就有点交情,所以不能叫偷,应该说是借——我除了会写小说,还会写程序。三年前,有个朋友到我家里来,看了我的本领后说:哥们儿。你别写小说了,跟我来骗棒槌吧。现在棒槌很多,随便拿DBASE写两句,就能弄着钱啊!所谓棒槌,就是外行的别名,这称呼里没什么恶意。我喜欢棒槌。尤其是可爱的女棒槌。我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她——但我正觉得写小说很好,没和他去骗棒槌。
就在前两天,我又巴巴地去找这位朋友,求他给我点事做。朋友面有难色——他说,这个行当现在不好做。棒槌依旧很多,钱却没了。企业都亏损,没钱,个人不在软件上花钱,我听了这话就叹起气来你也许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叫人本忍看的事不是西子棒心,而是王二失意——平日很疯狂的一个人,一下就蔫得不成样子。朋友不忍看,就说:好吧,我给你找活。你自己先操练一下,本领要过硬——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我现在就在操练。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自己就是一根棒槌……仅仅三年,电脑就变成了这种鬼样子——从Intel公司到比尔·盖茨,全是一伙疯子!
现在我是根电脑棒槌,但我不以为自己会成一根小说棒槌。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永远都不会。这是我的终身事业,我时刻努力。这件事就不说了,还是讲我的故事吧:希腊医神说得好:这个人的美酒佳肴,就是那个人的穿肠毒药。就说这故事里的编辑吧,面临一项采访任务。我估计有些人接到这样的任务会兴致勃勃,但他完全是捏着鼻子在做。他在老板的逼迫之下继续着,看了无数无聊的小报,浪费了很多信纸,写了很多肉麻的信,起了很多身鸡皮疙瘩……终于联系上了一个。这一位没让他买照片,也没让他寄照片。而是直截了当地要求见面。编辑先生也想快点见面来完成他的专访,但是他想,这件事还是应该按S/M的套路来进行才对。用通信的方式约好了见面的方式约好了见面干什么,他又在市中心匿名租了一所房子,作为见面的地点。
然后,这个故事真正到了开始的时节:这位先生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皮坎肩,戴上皮手套和皮护腕,坐在空房子里等人。穿上这些衣服,可以驾飞机飞上寒冷的高空,也可以到北极去探险。有件事我忘了说了,这故事发生在七月份的纽约。那里又热又闷,他租的房子又没空调,但他不能不穿这些衣服,否则就没有气氛——所以只好起痱子。这位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绅士,所以今晚要做的事也不能让他开心:他要把一位陌生的lady叫作一条worm——中文太难听了,只能写英文。还要把她图娜婚港来打她的屁股。他想,下回仟悔可有得说了。他觉得没滋没味,没情没绪,恨不能一头撞死。这也是我此时的感觉——我刚刚看了自己写出的程序,乱糟糟的像一锅豆腐渣,转起来七颠八倒,还常常死机。像这样的源码别说拿给别人看,自己留着都是种耻辱,赶紧删了算了。但是朋友要看我操练的结果,有点破烂总比没有要强……
且把故事放到一旁,谈谈医神的这句话:此人之肉,彼人之毒。这是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至理名言。在美国,S/M就是很好的例子。有些人很喜欢,有些人很不喜欢。但对更大多数的人来说,它是无穷无尽的笑料。在美国我讲这个故事,听见的人都笑。在中国讲这个故事,听见的都不笑。还有人直愣愣地看着我说:你这个故事意义在哪里?倒能把我逗笑了。《生活》的朋友说,他们有四万读者。我总不相信这四万读者全是傻得愣瞪着双眼等待受教育的人、就算是阳,我也能想出一个来。所以接着讲吧:那位编辑先生穿着一身皮农,坐在空房子里。对面有个穿衣镜,他在里面打量着自己,觉得像个潜水员,只是没戴水镜,也没背氧气瓶。说句老实话,潜水员在岸上也不是这样的打扮。就在这时,有人按门铃。出去开门时;他在身上罩了件风衣——这是必要的,万一是有人走错门了呢。门廓里站着个很清纯的姑娘,没有化妆,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故事先讲到这里,容我想想它的教育意义。
三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科学、艺术,甚至还有哲学。上大一时,读着微积分,看着大三的实变函数论,晚上在宿舍里和人讨论理论物理,同时还写小说。虽然哪样也谈不上精通,但我觉得研究这些问题很过瘾。我觉得每种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为每种事业而癫狂——这种想法不能说是正常的,但也不是前无古人。古希腊的人就是这么想问题。假设《生活》读者都是这样的人;就可以省去我提供意义的苦难:在为科学或者艺术疯狂之余,翻开“晚生杂谈”,听听我这不着调的布鲁斯,也是满不错的——我知道作这种假设既不合道理,又不合国情。我的风衣口袋里正揣着两块四四方方很坚硬的意义,等到故事讲得差不多,就掏出来给你一下,打得你迷迷糊糊,觉得很过瘾——我保证。我的故事里,有一个穿风衣的姑娘站在门廓里——
编辑先生不敢贸然打招呼,生伯闹误会了。虽然他也想到了,七月底的傍晚,除了有重大的原故,谁也不会穿风衣。他自己不但穿着风衣,还穿了一双高腰马靴,靴根上带着踢马刺;手上戴着黑皮手套——他当然也有重大的原故。据此认为他不怕热是不对的,他不仅伯热,而且汗手汗脚,手心和脚心,现在一共有四汪水。此时他暗自下定了决心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今晚决不脱靴子。让人家闻见这股味儿不好——当然,他早忘了,这里没有“人家”,只有一条worm……他把手夹在腋下,但靴子是隐藏不住的。女孩看清以后,就钻了进来,脱下风衣挂在衣钩上。里面是黑皮短衣,不仅短,而且古怪。她不尴不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道;你好。那男的想好了该说什么后,答道:你好,worm——说时迟,那时快,女孩扬起手来要给他个嘴巴。假如打着了的话,这故事就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谁是S,谁是M都得倒过来——但她及时想明白了,把手收回来,摸摸鼻子说,你好,大老爷,奴家这厢有礼了——这几句倒是中规中式,不但合乎S/M的礼仪,也和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暗暗相通。可惜她马上就觉得不自在;翻口道:叫蛆太难听了!咱们改改吧,你可以叫我小耗子。可以理解,谁都不想做昆虫的幼虫,都想做哺乳动物,这个要求本不过分,但我们的编辑先生从小到大痛恨一切啮齿类,所以硬下心来说道:不行。我又没逼你,是你自己要做蛆的。那女孩想了想,叹口气说,是吗?那好吧。但是,叫你大老爷,是不是太肉麻些了?那男的马上想说:好,你就叫我比尔吧——但他立朗想到,叫比尔怎么成呢,气氛就没有了,专访怎么写?于是硬下心来答道:不行!怎么这么罗嗦呢?不要忘了,你是条蛆呀!与此同时,他在心里记下:下回埋头工作忏悔时别忘了说,我对人家女孩子发横。主啊,原谅我吧。我也是为了新闻事业——这个人的毛病是顾虑太多,一点都不干脆……
我有些编辑朋友,他们说,你也不能老这么不酸不凉的。文章要让一般读者能看懂,还要有教育意义。具体到我讲这个故事,教育意义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太黑暗,让有才华的文学青年去做无聊的专访,逼良为娼——好吧,我把砖头掏出来了。拍过了这一下,就可以接着讲故事了。说句实在话,我讨厌这个男主人公。他粘粘糊糊,满心的顾虑。至于我,过去是干脆的,现在也变得顾虑重重。一位报纸编辑告诉我说:兄弟,你是个写稿的人,不是载运死刑犯的囚车啊。别老写些让我们老总见了就毙的东西,拜托了……这是个合理的要求。对于我讲的故事,也该加些批判进去,让我自己也显得乖些。那美国编辑说,他是为了新闻事业。什么事业?男盗女娼的事业——唉。我自己也是个小说家。假如我真看不出来这个故事是别人编来逗笑的,还要一本正经的批判一番,那就象个傻×了。傻×就傻×吧,我现在已经很随和了。你可以叫我傻×,还甚至可以说我是worm,我都没意见,虽然我也想做个啮齿类。程序调不通,稿子又不肯好好写,我算个什么人呢。做人应该本分,像老舍先生生前说过的那样,多配合……只有一点我不明白。像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四
我年轻时,觉得一切人类的事业都是我的事业,我要拥有一切……如果那时能编程序,一定快乐得要死。顺便说一句,想要拥有一切时,我正在云南挖坑,什么都没拥有。假如有个人什么都想吃,那他一定是饿得发了慌。在现代,什么都想干的人一定是不正常。不管怎么说吧,我怀念那个时代。那是我的黄金时代。
现在我也在编程序,但感觉很不好。这说明我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种嚣张的气焰全没有了。关汉卿先生曾说,他是蒸不熟煮不烂碾不扁磨不碎整吃整屙的一颗铜豌豆。我很赞赏这种精神,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豆子是没有的。生活可以改变一切。我最终发现,我只拥有一项事业,那就是写小说。对一个人来说,拥有一项事业也就够了……所谓小说,是指卡尔维诺、尤瑟纳尔等人的作品,不是别的,这两位都不是中国人,总提外国人的名字不好,人家要说我是民族虚无主义者。所以,所谓小说。乃卡威奴,尤丝拿之事也。这么一说;似乎实在得多了。像这样闲扯下去真是不得了,且听我讲这个故事吧。
那位编辑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在门厅,寒喧过后,就到后面卧室里去。那女孩一路上东张西望,不停地打听:你就住在这儿吗?长住短住?你什么职业?喂喂,除了叫大老爷,你还叫什么呢?编辑先生感到很大的不快,想道:他妈的!我要做专访;可这到底是谁访谁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只是板起脸来说道:不要叫我“喂喂”,该叫我什么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也别忘了……那女孩吐吐舌头说,好吧,我记住。等会儿我当完了worm,你可要告诉我啊。这位编辑登时有种毛骨抹然的感觉。座山雕在威虎山见了杨子荣也有这种感觉,这个土匪头子是这么表达:你不是个溜子,是个空子!但编辑没说什么?他只是想着:上帝啊,保佑我的专访吧!让我有东西向老板交差!……我就不信专访有这么重要。所以,他说的“专访”,应该理解为“饭碗”才对。在饭碗的驱使之下,他把那女孩引到了卧室里;这问房子挂着黑布窗帘,点着一盏昏黄的灯。这里静得很,因为这所房子在小巷里。除此之外,编辑先生亲自动手,把窗缝都封上了。房子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大铁床。到了这个地方,女孩变得羞答答的。而那个编辑也有点扭捏。他干咳了一声,从背后掏出一把手铐——这是一件道具。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她盯着他说:喂喂!有必要吗?真的有必要吗?那个男人臊得要死,但还是硬下心来说:什么必要不必要的!我也不叫做“喂喂”!别忘了,你只是一条蛆!整个故事里就是这句话最重要。在生活里,也就是这句话我老也记不住。
塞利纳杜撰了一首瑞士卫队之歌;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
仰望天空寻找方向,
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给文章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想起了这首歌;我讲的故事和我的心境之间有种牵强附会的联系,那就是:有人可以从屈服和顺从中得到快乐,但我不能。与此相反,在这种处境下,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近几年认识了一些写影视剧本的作者,老听见他们嘀咕:怎么怎么一写,就能拍。还提到某某大腕,他写的东西都能拍。我不喜欢这样的嘀咕,但能体谅他们的苦衷,但这种嘀咕不能钻到我脑子里来。人家让我写点梁风仪式的东西,本是给我面子,但我感到异常的恼怒。话虽如此说,看到梁凤仪一捆捆地出书,自己的书总出不来,心里也不好受。那个写的东西全能拍的大腕。他是怎么想的呢……在我的故事里,那个女孩摸摸羞红的鼻子(现在不摸一会儿就模不到了),把手伸了出来,被铐到了床栏上;这是一种S/M套路。不要问我现在陷到什么套路里了,我不知道——我也想当个写什么都能拍或者登的大腕,但不愿把手伸出来,让别人铐住;其实我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有谁稀罕铐我来呢。
在我的故事里,那个男编辑把牙齿咬得格格乱殉,猛然闭上限睛,挥起戴着黑手套的左手(这是因为位置的关系,他不是左撇子),劈里啪啦,连打了二十多下;必须给人类的善良天性以适当的评价——二十多下多数都打到床垫上了。在此说句题外之语,我也不喜欢拿教育意义去拍别人,打完以后睁眼一看,那女孩挣得满脑通红,趴在床上浑身颤抖。假如是在哭,那人必定会为此难受。实际上是在笑,所以他感觉更糟。他满身都是臭汗,皮衣底下很是枯稠。左手在抽筋,左臂又像脱了臼。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向酒柜扑去。首先,他练了特大号的杯子,往里面加满了冰炔,然后先灌满汽水,再加一小点杜松子酒,正准备一口全喝下去,忽听身后有响声。回头一看:那个女孩挣扎着跪在了床上,扭着脖子看他,眼睛瞪得比酒杯还大。两人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那女孩说:别光顾你自己喝啊!那人想,她说得对,就把酒杯放下,问道:你喝什么?女孩说:苏格兰威士忌。黑牌的,加两块冰。他转身去拿酒——顺便说一句,这编辑是个会享受的人,酒柜里什么都不缺——面倒酒;他一面唠叨着;苏格兰酒。黑牌的。加两块冰。这可不像是一条蛆的要求呀……
又到了夜里两点多钟,看来,电脑这个行当我是弄不下去了,Win3.1刚会弄,又出来了win95。BC4.5刚会写;又出来了5.0。像这样花样翻新,好像就是为了让我头晕;只有一件事不让我头晕,那就是小说。在此必须澄清一种误会:好像小说人人都能写,包括坐在奔驰车后座上的富婆……小说不是这样轻松的事业。要知道卡尔维诺从中年开始,一直在探讨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小说和计算机科学一样,确实有无限的可能。可惜我没有口才,也没有耐心说服我的主编先生。对我来说;只有一种生活是可取的,就是迷失在这无限的可能性里。这种生活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我的心情就像那曲时断时续,鬼腔鬼调的布鲁斯……但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逗主编先生笑吗?“还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呢你。你不就是那个王二吗?”
现在还是来讲这个故事吧。那个编辑端了酒,朝女孩走去。她挣扎着想接过这杯酒,但是不可能……于是,他很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把酒喂到她唇边——同时下意识地数落道:苏格兰酒。黑牌的。不多不少,两块冰。可你不是一条蛆吗?那女孩马上就喝呛着了。她浑身颤抖着说:你就别提这个字了……我说过的吧,这故事编出来;就是为了博人一笑。我的动机也是如此。我说自己兜里揣着两块教育意义,随时可以掏出来,这是吹牛皮。要真有这样的本领,我就不编程序了,不追求教育意义的读者一定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那个男的掏出钥匙来,打开了手铐,打着哈哈说: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我是个报纸的编辑,出来找写文章的材料。那女孩揉着手腕说:对不起。我也不是真的;我是个社会学家,做点社会调查。笑过了以后,两人换上凉快衣服,一起出门找凉快地方去喝咖啡。在我自己的故事里,出版社的总编给我打电话说,那天你在门外吼什么呀你?开个玩笑嘛,你怎么拔腿就跑了……快回来。稿子的事还没谈完呢。唉。我的故事要是真能这样讲,那就好了。
故事已经讲完了。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这个故事拿S/M“搞笑”,但我对有这种嗜好的人不存偏见。可笑的是,既不是这种人,又不是这种事,还要这么搞。现在我揉揉眼睛,振奋起精神,退出写文章的程序。发了些牢骚,心情好多了。
我觉得我还是我,我要拥有一切——今天要是不把那段C++程序调通,老子就不睡了……
樱桃红
六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深秋时节,楚楚走在海德堡的街道上。这个季节德国阴云密布,落叶飘零。楚楚比以前更成熟,更自信,因而也就更美丽。她穿着黄呢子军装,足蹬马靴,武装带上挂着马鞭,大檐帽上有一颗红星。挟二战苏联红军横扫欧陆的余威——这身装束就如一记耳光,抽在了健忘的德国小市民脸上。她从宫堡下狭窄的石板路上走过,走上了内卡河上著名的老石桥,路上的行人畏畏缩缩地给她让路。在桥上,她向一位中年男子走去,那人惊恐万状地举起了双手,几乎落入水中。等到知道楚楚只是问路时,又庆幸自己拣回了一条命,略带几分谄媚地指着方向,甚至陪她走了几步。但楚楚不理他,只顾大步走开,马刺在铺街石上打着火星。后来,她走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逐个对照着门牌。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大踏步冲上了台阶,在她身后,那些畏缩不前的行人找到了机会,赶紧像耗子一样溜着墙根通过。楚楚按门铃,用马鞭的柄敲门,用皮靴去踢门,用俄文大声呐喊着。在此需要申明,我们的女主人公不是没有教养的人。但在此时此地,一切繁文缛节都可以忘记——她是一位复仇女神,向德国人讨还良心债。
门开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躲在门后,缩在睡衣里,看到门前站了个苏联大兵,连忙奋力要把门关上。但是,楚楚的马靴已经插到门里去。她的力气也比这老头要大。她推开了门,闯进了门廊,而那个男人则向后退却,本能地把双手举过肩头,面露惊恐之状,嘴里嘟哝着什么……大概是“我投降,请饶命”。后来,他认出了楚楚,就垂下手来,谦卑地说道:我终于等到了您——您终于来了。楚楚脸色阴沉,把门用力关上,咬牙切齿地说:你这魔鬼,果然没有死……他答道:这是上帝的意志。稍停片刻他又说:请随我来。在客厅里,这个德国老人解释着一切:他曾想用手枪自杀过,但枪卡壳了——他在监狱里度过了很多年,现在因为有病被放了出来。这个老家伙满脸皱纹,牙齿被咖啡染黑,穿着一件蓝色睡衣,赤着脚,穿一双长毛绒的地板拖鞋。楚楚坐在沙发里,用马鞭扫着自己的靴筒,而他则坐在对面的圆凳上,状如受审。
他说道:他已到了风烛残年,地狱正在向他招手。此时楚楚截断他道:但是你还没有死……
他同意道:是。这是上帝的意志。楚楚说:你那位上帝是不是让我可怜可怜你?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这个前战犯的身上。他因此直起腰来,眼睛里闪着火花,大声说道:不!不要对我用“可怜”这个词!楚楚也站了起来,厉声喝道:喊什么,你还没喊够吗!于是他又低下头来,小声说道:是,是。我错了。我想说的是: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楚楚进一步叫喊道:你什么意思?我会不明白你的意思!?——她郁积已久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继续说着,但被楚楚的喊声所淹没,一点都听不见。直到楚楚喊完了,才听到他说:我不是请您可怜我。我不配啊……
听清了这两句话,楚楚又爆发了怒气,再次痛斥德国鬼子说:混账,那你叫我来干什么?……等到她力竭,客厅里又响起了他的低语:请您惩罚我……如是者再三。楚楚终于语塞,二二忽忽地问道:惩罚你?怎么惩罚你?他就暧昧地一笑,说道:这就要请您来吩咐了……楚楚终于陷入了迷惘,跷起腿来,用手支着她的脸腮,小声嘀咕道:这是什么意思呢?……那德国军官答道:我没有意思,一切都要听您的意思。这使楚楚更加困惑了……
趁楚楚沉思的机会,他偷偷打量她,终于幽幽地说道:您可真美啊——楚楚为之一惊。如前所述,楚楚比在《红樱桃》那部戏里时更加美丽,理应得到赞誉;但来自魔鬼的称赞绝不是什么好事——如何针锋相对地反击,实在有点困难。如果说:我丑得很!这是灭我方威风,长敌方志气。如果说:我就是美!也是助长了敌方的气焰。她终于找到了一句恰如其分的话:狗东西,我美不美干你屁事!而他又低下头去说:您说得对。所以要请您惩罚我……
然后,楚楚又在屋里来回踱步,终于说道:你写信叫我来干什么?他舔舔嘴唇,抬起头来说道:
“我正要告诉您。我欠别人的都已还清。我只欠您的。”
楚楚: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只欠您的。这就是说,我是您的了。
随着这句话,他向楚楚低下了头,暴露了他满头的花白头发……
楚楚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终于高叫道:我要你这糟老头子干什么?而那德国鬼子说:不要我这糟老头子(这句俗话由舌头不会打弯的洋人说出来,声调十分有趣),您干吗要来呢?楚楚因此震怒,想要斥骂他,但话到了嘴边又噎住。她终于说:他妈的,你说得也对。她退回沙发上坐下,开始沉思起来……
后来,他回避着楚楚的目光说:您要不要喝点咖啡?她想了一下,骤然想到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势不两立,就喊道:魔鬼!谁喝你的咖啡!但他又幽幽地说:您错了。您是这里的主人。所以,不是我的咖啡,是您的咖啡。这使楚楚更加糊涂了,她终于减低了声音,说道:那就喝一点吧。于是,他走到厨房里去……楚楚一个人在客厅里。她终于可以充分表现自己的困惑:她不知那德国人要搞什么鬼。
他端着咖啡回来,把托盘放在茶几上,退回自己的座位。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她说:苦兮兮的,有什么好喝!我们知道,德国人最讲究喝咖啡,这话使他难以忍受,瞪起眼来大喝一声:这是最上等的巴西咖啡——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给您留的!楚楚一惊,双手捧住了杯子——但他马上又领悟到自己的不对,小声说道:我错了,我不该夸耀我的咖啡。楚楚也明白了,她伸出手来,把杯子里的咖啡倒在地毯上。可以看得出来,那德国鬼子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了自己,没有向楚楚扑去——客厅里铺着波斯的手织地毯,非常值钱。顺便说一句,要是楚楚知道地毯的价值,也不会把咖啡往上倒:应该珍惜伊朗人民的劳动成果。等到最后一滴咖啡落到地毯上,他才颓然落座道: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最后,楚楚把杯子在地毯边上的地板上摔成了碎片。这老东西禁不住嘟囔了一句:这可是明朝的杯子呀——当然,您做的都是对的。
楚楚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高尚的愤怒,朝那德国人扑去,左右开弓,痛打他的嘴巴。令人诧异的是,他离开了凳子,跪在了地板上,用脸去迎楚楚的手,并用暧昧的声音说道:打得好,请珍惜你的手!打得好,请珍惜你的手!这使楚楚有点诧异,停下手来问道:怎么个珍惜法?那德国人征得了许可,爬着取来了一双黑皮手套,让楚楚戴上。后来,楚楚又去砸他的家具,把一切都砸坏。最后砸的是那德国人坐的凳子,这是个厚重的琴凳,怎么都摔不坏。德国人说道:缅甸柚木的,我去拿把斧子来。楚楚在愤怒中一脚把他蹬倒,说道:老狗!我不是给你劈柴来的!但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疑惑,停下手来问道:你是不是有病(与此同时,她用手指指脑子)?那德国人却恢复了普鲁士贵族的自尊,在地毯上跪得笔直,傲然答道:我没有病!我只是很坏!……需要提醒读者的是,阶级敌人是不会彻底坦白的。这个老纳粹不仅是坏,还有满肚子各种各样的变态心理。我们要彻底把他揭发出来……
再后来,楚楚在客厅里踱步,而他在地毯的中央跪好,低着头。周围现在是一片月球景色。楚楚趾高气扬地说道:老东西,这回你心疼了吧。他心不在焉地答道:是,是。很心疼。但是……楚楚痛恨这个“但是”,厉声喝道:什么“但是”?德国人就答道:是。是。没有但是。您说的都是对的。楚楚更高声地喝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兜什么圈子!德国人说:是的,是的。首先我想告诉您,您生气的样子可真动人(楚楚要不要因此动怒,要不要打那德国鬼子,打几下等等,由导演来决定),其次,您为什么不来惩罚我呢?这使楚楚为难:还怎么惩罚你?他说:我能不能提个建议?楚楚倒吃了一惊:你来提建议?新鲜哪……后来又说:好吧,听听你的主意。他就站了起来,说道:请随我来。
在到后厅的路上,他说道:您还是那样纯真。上帝啊,当年我犯的是什么样的罪孽啊……然后他打开了房门。这里光线幽暗,在这间房子的中央,有一张手术床,与寻常手术床不同的是,床上钉有一些黑色的皮带:可以看出是用来把受术者的四肢、脖子拴在床上之用。而这个房间也半像手术室,半像刑讯室。楚楚见了这景象,不禁后退。他说道:我准备了这些。我一直在等您来——
那德国人走向手术床,他把床边台子上的白布单揭开。台上放着纹身的用具……他脱掉了睡衣,俯卧在床上。奇怪的是,此人的脸虽苍老,身体却像是少年,又白又嫩。要是又老又皱,就不够刺激——不是谁都配为艺术作牺牲的!他又说:现在,来惩罚我吧。说着,他闭上了眼睛。楚楚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用床头的皮带把他的脖子扎住——她已经被这种景象魇住了。等到皮带全部扎紧,那德国鬼子绷紧了身躯,发出难以形容的呻吟声——这种声音使楚楚连针都拿不住了……楚楚触摸着他的背部,觉得这日耳曼人白玉般的皮肤简直是艺术品,她有点难以下手。但那德国鬼子说道:请不要怜惜我……
楚楚终于在他背上纹出了一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那德国人通过床前墙上的镜子,看到了这一切,用异样的声音说道:您终于原谅我了。楚楚俯下身去,在上面轻轻一吻。请注意,她吻的不是德国鬼子,而是吻了这只象征着和平的鸟——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痛苦地呻吟,挣扎,至此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躺倒不动了……再往下就不用我来写,导演自会安排。楚楚还在他身上干了些什么,德国鬼子又说了些什么,都由导演来安排。导演是内行——让我们言归正传,等到纹身结束之后,楚楚松开了绑住他的皮带,翻过他的身体,发现那德国人已经死掉了,令楚楚不胜诧异的是,他脸上竟带着幸福的微笑。此时,悠扬的乐曲声渐起,银幕上出现了中英两种文字的字幕:to be continued和“待续”。 似水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