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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猫
下午,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下室窗口的栅栏上趴着一只洁白的猫。它好象病了。我朝它走去时,它背对着我,低低的伏在那里,肚子紧紧的贴着铁条。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猫会这么谨小慎微的趴着,爪子紧紧的扒在铁条上。它浑身都在颤抖,头轻微的摇动着,耳朵在不停的转动,好象在追踪着每一个声响。
它听见我的脚步声,每次我的脚落地都引起它的一阵痉挛。猫怕的厉害,可是它不逃走,也不转过头来。风吹过时,它那柔软的毛打着旋。一只多么可爱的猫啊。
我走到它的前面时,才发现有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在猫咪的小脸上,有两道鲜红的窄缝,血还在流,它拼命的往地下缩,好象要把自己埋葬。也许它想自杀?总之,这只失去眼睛的猫,显得迟迟疑疑。它再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也不敢向后迈出一步。它脸上那两道鲜红的窄缝,好象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巴。我看了一阵子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里,家里空无一人。没看到那只猫以前,我觉得很饿,心里老想着家里还有一盒点心,可是现在却一阵阵的泛恶心。此外,我还感到浑身麻木,脑袋里空空荡荡,什么念头也没有。
外边的天空阴沉沉的,屋里很黑。但是通往阳台的门打开着,那儿比较明亮。我到阳台上去,往下一看,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栅栏平台的边上,伸出前爪小心翼翼的往下试探。栅栏平台离地大约有20厘米,比猫的前腿长不了多少。它怎么也探不到底,于是它趴在那里久久的试探着,它的爪子就象一只打水的竹篮。我站在那儿,突然感到一种要从三楼上跳下去的欲望。我回屋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又到阳台上去。在一片淡蓝色的朦胧之中,我看见那只猫还在那里,它的前爪还在虚空中试探。那道半尺高的平台在那只猫痛苦的感觉之中一定被当作了一道可怕的深渊。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肯放弃那个痛苦而无望的企图。后来它昂起头来,把那鲜血淋林的空眼眶投向天空,张开嘴无声的惨叫起来,我明白它一定是在哀求猫们的好上帝来解救它。
我小时候也象它一样,如果打碎了什么值两毛钱以上的东西,我害怕会挨一顿毒打,就会把它的碎片再三的捏在一起,在心里痛苦的惨叫,哀求它会自动长好,甚至还会把碎片用一张旧报纸包好,放在桌子上,远远的躲开不去看。我总希望有什么善神会在我不看的时候把它变成一个好的,但是没有一次成功。
现在那只猫也和我小时侯一样的愚蠢。它那颗白色的小脑袋一上一下的摆动着。正是痛苦叫它无师自通的相信了上帝。
夜里我睡不着觉,心砰砰直跳,屋里又黑的叫人害怕。我怎么也想不出人为什么要挖掉猫的眼睛。猫不会惨叫吗?血不会流吗?猫的眼睛不是清澈的吗?挖掉一只之后,不是会有一个血淋林的窟窿吗?怎么能再挖掉另一只呢?因此,人要怎么才能挖掉猫的眼睛?想的我好几次干呕起来。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下边有一盏暗淡无光的路灯,照见平台上那只猫,它正沿着平台的水泥沿慢慢的爬,不停的伸出它的爪子去试探。它爬到墙边,小心的蹲起来,用一只前爪在墙上摸索,然后艰难万分的转过身去,象一只壁虎一样肚皮贴地地爬回去。它就这么不停的来回爬。我想这只猫的世界一定只包含一条窄窄的通道,两边是万丈深渊而两端是万丈悬崖,还有原来是眼睛的地方钉着两把火红的铁钎。
凌晨三点钟,那只猫在窗前叫,叫的吓死人的可怕。我用被子包住了脑袋,那惨叫还是一声声传进了耳朵里来。
早上我出去的时,那只猫还趴在那儿,不停的惨叫,它空眼窝上的血已经干了,显得不那么可怕,可是它凄厉的叫声把那点好处全抵消了。
那一天我过的提心吊胆。只觉得天地昏沉,世界上有一道鲜红的伤口迸开了,正在不停的流血。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了这件暴行,可是原因不明,而且连一个藉口都没有。
我只知道有一种现成的藉口,那就是这是猫不是人,不过就是这么说了,也不能使这个伤口结上一层疤。
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几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来,什么割喉管、活埋之类。干这些事情时,都有它的藉口,可是这些藉口全都文不对题,它不能解释这些暴行本身。
走到那个平台时,我看到那只猫已经死了,它的尸体被丢到墙角里,显得比活的时候小的多。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身上觉得轻松了许多。早上我穿了件厚厚的大棉袄,现在顿时觉得热得不堪。我一边脱棉袄一边上楼去,嘴里大声吹着口哨。我的未婚妻在家里等我,弄了好多菜,可是我还觉得不够,于是我就上街去买啤酒。
我提着两瓶啤酒回来,路过那个平台时,看到那只猫的幻影趴在那儿,它的两只空眼眶里还在流着鲜血,可怜的哆嗦着。我感到心惊肉跳,扭开头蹑手蹑脚地跑过去。
上楼梯的时候,我猛然想起有一点不对。死去的那只猫是白色的,可是我看见的那个幻影是只黄猫。走到家门口时,我才想到这又是一只猫被挖掉了眼珠,于是我的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
我回到家里,浑身上下迅速地被冷汗浸透了。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法向她解释,只能说我不舒服。于是她把我送上床去,加上三床被子,四件大衣。她独自一人把满桌菜都吃了,还喝了两瓶啤酒。
夜里那只猫在惨叫,吓的我魂不附体。我又想起明朝的时候,人们把犯人捆起来,把他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割到没有血的时候,白骨上就流着黄水,而那犯人的眼睛还圆睁着。
以后,那个平台上常常有一只猫,没有眼睛,鲜血淋漓。可我总也不能司空见惯。我不能明白这事。人们经过的时候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声:“这孩子们,真淘气。”据说这些猫是他们从郊外捉来的。
我也曾经是个孩子,可我从来也没起过这种念头。在单位里我把这件事对大家说,他们听了以后也那么说。只有我觉得这件事分外的可怕。于是我就经常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他们渐渐的听腻了。有人对我说:“你这个人真没味儿。”
昨天晚上,又有一只猫在平台上惨叫。我彻夜未眠,猛然想到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的,这里边自有道理。
当然了,一件这样频繁出现的事情肯定不是偶然的,必然有一条规律支配它的出现。人们不会出于一时的冲动就去挖掉猫的眼睛。支配他们的是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也不会单独的出现,它必然有它的渊源,我竟不知道这渊源在哪里,可是它必然存在。
可怕的是我居然不能感到这种力量的存在,而大多数人对它已经熟悉了。也许我不了解的不单单是一种力量,而是整整的一个新世界?我已经觉到它的存在,但是我却不能走进它的大门,因为在我和它之间隔了一道深渊。我就象那只平台上的瞎猫,远离人世。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时那一只猫已经死了。但平台上不会空很久的。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背着书包,书包里放着一条绳子和一把小刀。我要到动物收购站去买一只猫来。当我把它的眼睛挖掉送上平台时,我就一切都明白了。
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跨入人世。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喑蓝色的天空飞过。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然后十万支金喇叭又一次齐鸣。我忽然泪下如雨,但是我心底在欢歌。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中穿过,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感。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我站在那一个门坎上,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起。因为确确实实地知道我已经胜利,所以那些燃烧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现,在我耳中轰鸣。这是一首胜利之歌,音韵铿锵,犹如一支乐曲。我摸着水湿过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划玻璃的那片硬质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笔迹把我的诗刻在石壁上,这是我的胜利纪念碑。在这孤零零的石岛上到处是风化石,只有这一片坚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诗把它刻满,又把字迹加深,为了使它在这人迹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
我小的时候,常有一种冰凉的恐怖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久久地凝视着黑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死。到我死时,一切感觉都会停止,我会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无感觉,宁愿有一种感觉会永久存在。哪怕它是疼。
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苦苦思索。我知道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样都是有限的。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对比,老想把它否定掉。于是我开始思考是否有一种比人和人类都更伟大的意义。想明白了从人的角度看来这种意义是不存在的以后,我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寂寞的大海。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些死前的游戏……
在冥想之中长大了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已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但是我好久好久没有动笔写,我不敢拿那么重大的希望去冒险。如果我写出来糟不可言,那么一切都完了。
我十七岁到南方去插队。旱季里,那儿的天空是蓝湛湛的,站在小竹楼里往四下看,四外的竹林翠绿而又苗条。天上的云彩又洁白又丰腴,缓缓地浮过。我觉得应该试一试。
开始时候像初恋一样神秘,我想避开别人来试试我自己。午夜时分,我从床上溜下来,听着别人的鼻息,悄悄地走到窗前去,在皎洁的月光下坐着想。似乎有一些感受、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不知写下来是什么样的。在月光下,我用自来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写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我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把镜子涂成暗蓝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蓝色才罢手。回到床上,我哭了。这好像是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后来我在痛苦中写下去,写了很久很久,我的本子上出很多歪诗、臭诗,这很能刺激我写下去。到写满了三十个笔记时,我得了一场大病,出院以后弱得像一只瘦猫。正午时分,蹲下又站起来,四周的一切就变成绿色的。
我病退回北京,住在街道上借来的一间小屋里。在北京借到很多书,我读了很多文艺理论,从亚利士多德到苏联比西莫夫,试着从理性分析中找到一条通向目标的道路,结果一无所成。
那时候我穷得发疯,老盼着在地上捡到钱。我是姑姑养大的,可是她早几年死了。工作迟迟没有着落,又不好意思找同学借钱。我转起各种念头,但是我绝对不能偷。我做不出来。想当临时工,可是户口手续拖着办不完。剩下的只有捡破烂一条路了。
在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条破麻袋走向垃圾站。我站在垃圾堆上却弯不下来。这也许需要从小受熏陶,或者饿得更厉害些。我拎着空麻袋走开时却碰上一位姑娘从这儿走过。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识,可她却再三盘问我。我编不出谎来,只好照实招了。
她几乎哭了出来,非要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不可。在那儿,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她了。那一天我很不痛快,就告诉她准备把一切都放弃。她把我写过的东西看了一遍之后,指出有三首无可争议的好诗。她说事情也许不像我想的那么糕。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三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了。我还不是一个源泉,一个发光体,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
后来她常到我这儿来,我把写的都给她看,因为她独具慧眼,很能分出好坏来。她聪明又漂亮。后来我们把这些都放下,开始谈起恋爱来,晚上在路灯的暗影里接吻。过了三个月她要回插队的老家去,我也跟她去了。
在大海边上,有一个小村镇。这儿是公社的所在地,她在公社当广播员,把我安排在公社中学代课。她有三间大瓦房,盖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背朝着大海,四面不靠人家,连院墙都没有,从陆上吹来的风毫无阻碍地吹着门窗。她很需要有人做伴,于是我也住进那座房子,对外说我是她的表哥,盖这座房子用了我家的钱。人家根本不信,不过也不来管我们的闲事。我们亲密无间,但是没感到有什么必要去登记结婚。我住在东边屋里,晚上常常睡不着觉在门口坐着,她也常来陪我坐。我们有很多时候来谈论,有很多次谈到我。看来写诗对我是一个不堪的重负,可是这已经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我必须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我必须追求这种能力,必须永远努力下去。我的敌手就是我自己,我要它美好到使我满意的程度。她希望我能斗争到底。她喜欢的就是人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一切希望就系之于此。如果没有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我不断地试下去,写过无数的坏诗。偶尔也写过几个美好的句子,但是没有使她真正满意的一篇。我好像老在一个贫乏的圈子里转来转去,爬不出去。我找过各种各样的客观与主观原因,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她说我应该从原地朝前跨一步,可是我动弹不得。
我就这么过了好几年。有时挎着她的手到海边去散步时我想:“算了吧!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是多么好的伴侣。也许满足了就会幸福。”可是我安静不下来。我的脑子总是在想那个渺茫的目标。我常常看到那个寂寞的大海。如果我停下来,那么就是寂寞,不如试下去。
昨天早上,校长让我带十几个学生去赶大潮。我们分两批到大海中间的沙滩上去挖牡蛎,准备拿回去卖给供销社,给学校增加一点收入。下午第一批学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风是从陆上吹来的。这时潮水已经涨到平了沙滩,浪花逐渐大起来,把沙洲上的沙子全掀了起来。如果把我们打到海里,学生们会淹死,我也可能淹死,淹不死也要进监狱。我让学生们拉住我的腰带,推着我与大浪对抗。我身高一米九〇,体重一百八十斤,如果浪卷不走我,学生们也会安全。
小船来接我们时,浪高得几乎要把我浮起来,一浮起来我们就完了。小船不敢靠近,怕在沙滩上搁浅,就绕到下风处,我把学生一个一个从浪峰上推出去,让他们漂到船上去。最后一个学生会一点水,我和他一起浮起来时,他一个狗刨动作正刨在我下巴上,打得我晕了几秒钟,醒过来时几乎灌饱了。我再浮上水面,小船已经离得很远。我喊了一声,他们没有听见,我又随浪沉下去。再浮到浪时,小船已经摇走,他们一定以为我淹死了。
我在海里挣扎了很久,陆地在天边消失了。我一个劲地往海底沉,因为我比重太大,很不容易浮起来。大海要淹死我。可是我碰上了一条没浆的小船在海里乱漂。我爬上船去,随它漂去。我晕得一塌糊涂,吐了个天翻地覆。天黑以后,风停了。我看见这座大海之中的小孤岛,就游了上来。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我听到了金喇叭的声音。在这个荒岛上,我写出了一生中第一首从源泉涌出来的诗,我把它刻在了石上。
在我的四周都是海,闪着金光,然后闪着银光,天空从浅红变作天蓝。海面上看不见一条船。在这小岛顶上有一座玩具一样的龙王庙。也许人们不会来救我,我还要回到海里,试着自己游回岸上去,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不觉得饿,还可以支持很久。我既可以等待,也可以游泳。现在我愿意等待。于是我叉手于胸站在小岛顶上。我感到自豪,因为我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我毫不怀疑胜利是会接踵而至的。我做到了第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接着做下去。我喜欢我的诗,因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无可争辩的光辉。我也喜欢我自己造出的我自己,我对他满意了。
有一只小船在天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点,然后又像一只白天鹅。我站在山顶上,把衬衫脱下来挥舞。是她,独自划着一条白色的救生艇,是从海军炮校的游泳场搞来的。她在船上挥着手。我到岸边去接她。
她哭着拥抱我,说在海上找了我一夜。人们都相信我已经淹死了,但是她不相信我会死。我把她引到那块石头前,让她看我写的诗。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质合金,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是我不让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对我无关紧要。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似水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