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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似有离人远
“六百米,杀手在六百米外的树林里。”乔雨晴带着哭腔,“都怪我,没有仔细检查周围。”
“六百米范围,谁能想到呢?杀手的目标是柯尔特·顿巴吉,并不是希帕提娅。孙斐和任所长只是闯进去的,是意外,你不要太自责了。”张琦说。
“我应该观察再仔细一点,就能发现杀手。”乔雨晴说,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我应该动作再快一点,就能救下孙主任。”
“来不及的,手动操作肯定来不及的——唉!”张琦叹了口气。
叶露也在哭,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埋怨乔雨晴,只是在静静地哭,已经哭了好久。其他人都站在周围,没有人说话,但谁的脸色都不好看。最难过的是任为,他就在孙斐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孙斐死去,却无可奈何。任为无比痛心,又有一种异样的难过——那一瞬间,他觉得孙斐并不想回到地球,哪怕在伊甸园星迎接她的将是死亡。他觉得孙斐在对他说,她创造了伊甸园星,她乐意死在那里。伊甸园星曾经是那么美好。后来,伊甸园星变成了一潭没有生机的静水,孙斐想去帮助它,让它荡起富有活力的涟漪,但结果却是出现了狂暴巨浪的前兆。是的,她乐意死在那里,她不想看着伊甸园星就这样安静地停滞以至退化,但也不愿意看到巨浪毁掉伊甸园星。她已经妥协得太多了,不想再妥协下去。
事实上,孙斐从来不想妥协,从那些刻薄的话里就能听出她的愤怒。不仅仅是伊甸园星让她难过,她从很早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出现意识场和云球的组合,出现对“人”或者“生命”这个概念的混淆,可她却又是这一切的推动者之一,她逃不掉,躲不开,不得不妥协。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实干主义者,她不愿意站在旁边袖着手指责别人,而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解决方案,可惜没有成功。她感到痛苦,加倍努力,仍旧没有出路,所以只能反对,只能嘲讽,只能愤怒。伊甸园星是她最后的尝试,也是她痛苦的顶点。现在,她终于无法再妥协下去,她无法面对这个世界,更无法面对自己,她找不到能够让自己安宁的那个点,只能死去,死在自己亲手创造的伊甸园星中,也许那里是最能够让她安宁的地方。
“欧阳院长住院了,我们去看望一下吧。”张琦在任为耳边说。
对,要去看望一下欧阳院长。孙斐走了,欧阳院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很快就病倒住院了。任为知道,虽然不常表现出来,但对于欧阳院长来说,开朗活泼、快言快语的孙斐就像他的女儿,是让他欣慰的女儿,也是让他心痛的女儿。任为不知道自己去说什么能减轻欧阳院长的悲痛,但至少可以去承认自己的过失。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引咎辞职了。
虽然出了孙斐死亡这样的严重事故,但大家还是打算让云球系统如期进入下一个演化周期,工作就是工作。不过,进入演化周期的前两天又出了一件事。鲍雪北来找任为,对他说,自己想要进入云球。
“孙主任的事情,您不要太难过了。”鲍雪北说。
任为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其实,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死在自己喜欢的世界里,也是一种幸福。”鲍雪北说。
任为看着他,似乎感觉到他要说什么。
“我想要进入云球。”鲍雪北果然说出了任为担心的话。
“为什么?你进入云球能做什么呢?”任为问。
“不,不是要做什么。”鲍雪北说,“我不是你们这样的科学家,没有本事去做什么,对推动社会演化也没什么执念,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原因想要进入云球。”他顿了顿,“我只是想要生活在云球。”
“为什么要生活在云球?那里很落后。”任为说。
“我知道。”鲍雪北说,点了点头,“正是因为那里很落后,我才想生活在那里。”
“因为那里像你原来的世界?”任为问。
鲍雪北看了任为一眼,看起来他之前并不确定任为是否知道他的事情,不确定李斯年是否跟任为讲过。从任为的这句话里听得出来,任为是知道了的,不过,任为并非仅仅是听李斯年讲过,而是在科学院的会议上和跨时代小组的事情一起知道的。
“是的。”鲍雪北松了口气,“看来您都知道了,那就容易跟您谈了,否则,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编造理由呢!”
“不用编造理由了。”任为说,“我知道,你是从以前的时代穿越过来的。”
“为什么会出现我这种从以前穿越过来的情况?”鲍雪北问。
“嗯——”任为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任为心里有个答案,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正确概率很大。地球所在云球中进行意识场迁移实验的初期,曾经出现过类似事故。曾经有一个云球人,拥有两个意识场,成为有些人眼中的怪物,也成为另外一些人眼中的通灵者,甚至是神的使者。不过在那次事故中,两个意识场的力量似乎旗鼓相当,几乎是平均地轮流控制空体的大脑,而鲍雪北的意识场在对大脑的控制力方面显然远远弱于李斯年的意识场,成为了隐藏的幽灵。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还不明确,按照李斯年的说法,应该和意识场本身无关,而是来源于意识场和大脑纠缠程度的差异,多半是一些最初发生纠缠时的随机原因造成的。如果是这样,那么鲍雪北的事情和地球所那次事故就应该没有本质区别。但是这些话,任为不能对鲍雪北说,这意味着背后有很多故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况且自己签了保密协议,自己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跨时代小组,是因为要自己参与计算,而不是要自己到处乱说。
确实,自从上次在科学院开过那个关于跨时代小组的会议以后,任为一直就在计算,计算,再计算,不过还没有什么结论。如果说地球所拥有的资源能够支撑一个云球这样的系统运行,那么,假如有一个系统,包含了现实宇宙,地球、太阳、银河系,所有的星系,当然,也包含人类、人类的地球所以及地球所弄出来的这个云球,需要什么样的资源来支撑呢?
相比于地球运行所需要的资源,云球是很微不足道的,尽管过去一段时间已经算是爆炸式增长,但最多也就相当于一个数千万人的大型城市所需要的资源,而地球上现在有三百亿人。进一步来看,地球在太阳面前不过是一只蚂蚁,太阳在浩瀚的宇宙中连一只蚂蚁也算不上,说是尘埃都夸张了。
说到宇宙,云球系统中也有宇宙,像模像样的宇宙,可惜,那些闪亮的星星都是应激对象,而非恒常对象。那么,在这个地球宇宙中,那些星星也是应激对象吗?任为不知道。最近,他经常对着星空看那些星星,想象着当自己转身离去时,那些星星就消失了的情形。
在云球中,随着克西奇·弗伦对于量子力学的探索,操作系统不得不用波函数坍缩的方式来应付云球人对微观世界的观察,波函数坍缩成为应激对象的一种表现形式,一种很理想的表现形式。那么在地球世界中,波函数坍缩是不是也是同样的道理呢?若不观察,就不存在,一旦观察,就有结果。
解决这些疑问的唯一方法是去计算。这个宇宙的运行需要多少能量?那么大的能量被如此利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宇宙?又需要什么样的技术?那在理论上是可能的吗?任为不是宇宙学家,甚至算不上物理学家,对于宇宙运行并不能算是专家。但他亲手建造了云球系统并运营了十多年,对于建造和运行这样一个系统所需要的能量,对于如何节约能量,对于如何用最小的能量得到最好的效果,却拥有最权威的意见。所以,欧阳院长才希望他参与计算。当然,李斯年也在计算,欧阳院长还找了几位真正的宇宙学家参与计算。
任为觉得,可以假定所有的能量都被百分之百地利用了,没有任何浪费,那么根据贝肯斯坦界限和兰道尔原理就能知道,建造并运行这样一个宇宙所需要的最小能量。这个最小能量已经界定了地球所在的这个宇宙是否有可能被建造和运行。至于自己所了解的如何节约能量的知识并不重要,那些知识无非会带来几个数量级的变化,和这个宇宙运行所需要的比云球系统高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数量级的能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任所长,任所长。”鲍雪北叫了两声。
“哦——”任为惊了一下,猛地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抱歉,我走神了。”他说。
“我刚才问您,为什么会出现我这种从以前穿越过来的情况?能告诉我吗?”鲍雪北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任为回答。
“那么,有没有可能穿越回以前呢?”鲍雪北问。
能听得出来,对于鲍雪北来说,如果能够穿越回自己那个时代,进入云球也许就不是优先选择了。任为忽然又有点恍惚。他在想,如果云球系统不是只保存了百分之一的数据,而是保存了百分之百的数据,云球系统的运行状态是不是就可以回滚到任何一点?是否就意味着可以在云球中穿越到过去?不,不行,肯定不行。云球系统运行时有很多量子计算的中间状态,那些量子态是不可测量、不可描述也不可存储的,测量会导致波函数坍缩,无法获得完整的数据,脑单元的数据就无法获得。无论云球系统多么努力,也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百分之百的数据。好吧,无论在云球中能不能穿越到过去,至少任为没有能力让鲍雪北在地球上穿越到过去。
“不,不,不行。”任为回答。
“哦——”鲍雪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好吧,那我还是进入云球吧!”
“不,不,不行。”任为又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为什么?”鲍雪北问。
“你知道,马上要启动演化周期了,云球里的十年在这里只是一天。”任为说。
“我不打算回来了,不需要救我。”鲍雪北说,很平静,“我愿意死在云球中。”
“不,不。”任为摇摇头,“我不能同意你这样做,我不能同意,没有人会同意。”
“任所长,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无法适应这个世界。”鲍雪北说,“在我的那个时代,现在这个时代叫作后现代。你们是一代人一代人慢慢走过来的,即使你们自己,也是从小时候慢慢长大,来到了现在。而我,却是突然被送到现在的。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的世界不同,我的生活被搞得一团糟,我无法建立一个健康的自我认知,我很苦恼,我无法在这个世界里安静地生活下去。”
“不,不。”任为又摇了摇头,甚至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我一直在研究云球上的文艺,我知道在云球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了解云球,我喜欢云球。”鲍雪北说。
任为不说话。
鲍雪北坐在椅子上,本来有点躬着身子,现在身子直了起来,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很失望。
任为不是完全不理解鲍雪北,但他无法做出决定,让鲍雪北进入云球并死在那里。
“这是一个充满理性和逻辑的世界,数学主宰了一切,而我是一个感性的人,诗歌主宰了我。”鲍雪北说,“这里的所有人都追求演化和进步,而我只会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多愁善感之中,我不配生活在这个世界。”
“不,不,我也多愁善感。”任为说,“你不觉得吗?我也多愁善感。甚至我也写诗,只是写不好。”
“在这里,诗只是娱乐,不是价值。”鲍雪北说,“就像你擅长一种古老的马戏,曾经可以获得尊重,现在却用来取悦别人;曾经可以抒发和表达自己,现在却用来蛊惑和煽动别人。”
鲍雪北似乎激动了起来,声调也变得更不稳定,本来笑嘻嘻的面庞甚至有些抽动。看来,李斯年和柳杨给鲍雪北挑选了一个和善而开朗的机器真人,只是让他在平常看起来挺放松的,但却无法真正改变他的内心,说到底,并没多大用处。
任为又沉默不语了。
鲍雪北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逐渐平静下来,睁开了眼,苦笑了一下,说:“好吧,也许对你们来说,我还有研究价值,那就留着我好好研究吧。”
“不,不,不是研究。”任为否认。
鲍雪北没有理会,已经站了起来,似乎准备要离开。
“我写了一首五律,”鲍雪北忽然说,“我知道您喜欢古诗,这首五律就送给您吧。”
接着,他开始念诗:
“凤鸣求其凰,鹿死为争雄;
候鸟逐群飞,杂木丛以生。
斯草何不群,墙头独凌风;
似有离人远,高处做悲声。”
诗念完了,鲍雪北转身走向门口,拉开了门。
就在鲍雪北的身影马上要消失的时候,任为叫住了他。
“雪北!”任为叫道。
鲍雪北看着他。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让我和斯年商量一下吧,还要跟欧阳院长汇报。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但是,我会争取一下。”
他没有抬头去看鲍雪北,不知道鲍雪北是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鲍雪北的声音:“谢谢您。”
接着,传来了脚步声和关门声,鲍雪北走了,轻轻地关上了门。
很可惜,自己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任为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还不如鲍雪北。
此时此刻的鲍雪北,尽管苦恼,却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而自己同样苦恼,却没有什么向往的地方。也许以后,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以后,鲍雪北会感到后悔,或者会觉得这一切挣扎其实都是白费力气,并没有什么意义。但至少现在,他还怀抱着期望。
自己的期望在哪里?任为也和鲍雪北一样,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虽然自己已经很久不写诗了。
任为很想念吕青,吕青总能通过某种方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继而坚强起来,但是现在,吕青却不在自己的身边。
情形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任为觉得自己需要吕青。
说实话,这些天,任为已经不仅仅是想念吕青,而是开始感到恐惧。他很难确定那些恐惧是什么,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但他知道,如果吕青在身边,自己的感觉一定会好很多。
任为找出了吕青这几次发过来的视频。
视频没什么大问题,吕青就像在眼前一样。只不过,女儿却很少说话,多数时候都在静静地看着花圃里的花。
吕青说女儿的情绪依旧很不好,那么好吧,不说话就不说话吧。
问题是,时间已经很久,吕青的同事都打电话过来问是怎么回事了。吕青并没有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她。吕青从来不是一个不请假就消失的人,怎么会假期时间到了没有继续请假却仍未返回呢?而且,女儿的情绪恢复这么慢吗?如果女儿的情绪恢复就是这么慢,她能够做出曾经做出过的那些事情吗?她还是个战士吗?情绪恢复这么慢更像是自己的表现,任为想,不像是女儿的表现。
他很怀疑,却没什么办法。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关掉了吕青发来的视频,然后拨通了李斯年的电话,准备讨论一下鲍雪北的事情。 云球(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