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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5 人和蚂蚱

　　琳达望向云狱岛的时候，柳杨正一边看着面前屏幕上一张复杂的图纸，一边和道格拉斯说着话。

　　“你们这玩意儿不错，”柳杨说，“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构思不错，是谁设计的？为什么不带来让我见见？他可以向我学习很多东西，免得把才能浪费在这么愚蠢的地方。”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从窗户看出去，旖旎的海景就在眼前，但柳杨和道格拉斯看起来并不是很轻松愉快的样子，显得多少有些沉闷，仿佛窗外乌云满天，还下着雨。当然，这可能只是和两个人特殊的个人背景有关，一个神经质，一个杀手。

　　“他老了，用这个杀了自己。”道格拉斯坐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面色不太好看，也许是想起了那个已经死去的朋友，“如果你总是侮辱我的战友，我可能会忍不住杀了你。”

　　柳杨的眼睛离开电脑上的设计图，抬头看着道格拉斯。道格拉斯的表情很严肃，似乎是认真的。

　　柳杨摇了摇头，“好吧！”他说，“我没有想要侮辱你的战友，他们有什么好侮辱的？”

　　这话听起来让人不舒服，仍旧像是在侮辱。道格拉斯甚至有点迟疑，要不要真的杀了他——这个家伙很讨厌，以前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让人讨厌的人，总是有办法让你感到不舒服。但是，这个家伙也是自己碰到过的最聪明的人，而且是KillKiller的敌人，杀了这个人显然是便宜了KillKiller。

　　“自杀芯片，自杀芯片，”柳杨嘟囔着，“这玩意儿对你有用吗？”

　　“对我有用？不，用处不大。”道格拉斯摇了摇头，“我的身体很好，离想要去死的年龄也还有些距离。当然，非要说有用也可以。我的生活充满危险，如果不想当俘虏，安装自杀芯片也不算多余。”

　　“不，不。”柳杨说，“不是死，而是生。”

　　道格拉斯没有说话。

　　“所以你才把芯片设计图和程序代码都拿来给我，不是吗？”柳杨说，“你想要把这个杀人的东西变成救人的东西。”

　　“这东西不杀人，只杀自己。”道格拉斯说。

　　“嗯，嗯，杀自己，杀自己，但也可以救自己。”柳杨说，“既然自杀芯片能够检测到很多种身体危险的信号，以便判断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那么如果不是简单的自杀，而是让大脑猝死，就能把意识场从大脑中驱赶出来。假如这个人恰好随身携带了一个意识机的话，又及时进行了诱导刺激，那么就能够绑定这个意识场。于是，就完美地拯救了自己。”

　　他顿了一下，“这个想法很好。看来，虽说你是个杀手，但偶尔也会很聪明。好吧，你无师自通，把阿黛尔出卖给了黑格尔·穆勒，干得不错，还救过那个傻姑娘的命，我欠你个人情。这样好了，我帮你改造一下这个东西。作为一个杀手，你确实需要做好准备，随时拯救自己，不然你很快就死了。”

　　“不是为了救我。”道格拉斯说，“知道戴维营屠杀吗？”

　　“知道，当然知道。”柳杨说，“你是不是想说，那就是我干的？好多人这么说。”

　　“无论怎么说，塔菲帮都是机器真人，而萨利克帮都是人。”道格拉斯说。

　　“萨利克帮不仅仅有人，还有高仿真战斗机器人。”柳杨说，“人类加上高仿真机器人还是干不过机器真人，这倒算是意外之喜。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关心这事。但我很难理解，萨利克帮为什么不把自己换成机器真人呢？他们那些高仿真战斗机器人也得花不少钱。非要如此固执，那么大的损失就怪不了别人了。”

　　“他们都是教徒。”道格拉斯说。

　　“教徒？”柳杨皱了一下眉，“好吧，既然如此，我只能原谅他们的愚蠢了。”

　　“里面有我一个朋友。”道格拉斯说，“他不愚蠢，他很厉害。”

　　“你有教徒的朋友？”柳杨问，“你怎么会有教徒的朋友？你信教吗？像那个莱昂纳德神父？他可是很喜欢机器人的，不像你，不喜欢机器人。”

　　“不，我不信教。”道格拉斯说，“以前我们交过手，既然谁都没有打死谁，就算是朋友了。”

　　“嗯——”柳杨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试图理解这种情况。

　　“再说，教和教也不一样。”道格拉斯补充说。

　　“好吧，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柳杨问。

　　“我虽然是个杀手，”道格拉斯说，“但我不希望看到戴维营屠杀这样的情形，萨利克帮死了很多人，不公平，也没有意义。”

　　“嗯，你想要救他们。”柳杨说，“自杀芯片变成自救芯片，他们就不会死了。”

　　“是的。”道格拉斯说。

　　“你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吗？”柳杨说，“正因为要死人，所以才不会有那么多战争。如果不会死人，战争就会天天发生。按照你的想法，人人都携带一个自救芯片，随时拯救自己的意识场，怎么都死不了，那一定会天下大乱。”

　　“我知道，死人是一种有效的威慑。”道格拉斯说，“但是，这种事情，你不做也会有人做。”

　　“这一点你说的对，”柳杨点了点头，“你倒是想得挺明白，居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为什么还要去搞什么KHA呢？”

　　“KHA——”道格拉斯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特别是在眼下的世界中，一切都变了，不过，他还是做出了回答，“KHA也是一件你不做也会有人做的事情。”

　　“哦——”柳杨有点吃惊，看了道格拉斯一眼，露出少有的赞赏神色，“真是可惜你了，竟然没有去做哲学家，而是做了职业杀手。”

　　道格拉斯没有接话。

　　“真要做这东西，当然是我最好，你很有眼光。”柳杨接着说。

　　“不但能救人，还能帮你们挣不少钱。”道格拉斯说。

　　“而且顺带帮你们推广了自杀芯片。”柳杨说。

　　“哼——”道格拉斯苦笑了一声，似乎有点无奈，“虽然时间过得并没有多久，但世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世界了，这还重要吗？”

　　“谁知道呢？”柳杨随口回答着。

　　显然，柳杨并不关心自杀芯片是否重要。他的眼睛盯着屏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和形状，可能已经在想应该如何去做自救芯片了。

　　“这东西只能由我来做。”柳杨又开口了，“别人做这个东西，最多是把意识场储存在某些劣质意识机芯片里。想想看，在战场上，一片硝烟，满地尸骸，一个愚蠢的小盒子，被炸药轰得黑乎乎的，隐藏在尸骸的身下，等待某个打扫战场的人把它捡起来——得运气好，是被自己的人捡起来，还要拜托这个自己人足够细心，找得到这个不起眼的小盒子。然后，盒子被送回到一个什么地方，再把意识场迁移出来。”他露出一脸蔑视，摇了摇头，仿佛为了那个愚蠢的小盒子感到惋惜，“而我来做，却可以高级得多。”

　　“高级得多？”道格拉斯问，“你无非能在盒子中使用云球脑单元，有什么区别呢？”

　　“不止如此，不止如此。”柳杨摇摇头，“如果那个小盒子有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两支细细的小腿，两只细细的胳膊，或者，干脆六条腿好了，像一只蚂蚱一样，那就不仅能够储存意识场，不仅能够躺在那里等人捡起来，还能够自己逃跑——当然，考虑到尺寸问题，逃跑得不可能太快。”

　　“色迷迷的小眼睛——”道格拉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句话毫无意义。尽管已经认识一段时间了，他还不是太适应柳杨的谈话风格，那不是他作为职业杀手一贯的寡言少语的风格。

　　“你是说，可以加上逃跑功能吗？”道格拉斯想了想，“这是个不错的想法，确实需要逃跑，否则对方也会试图找到这个芯片盒，并且把它毁掉。”

　　“不是逃跑那么简单。”柳杨说，“这意味着，必须做出另外一种机器真人，和人长得不一样，很小的东西，张牙舞爪的东西，但却和机器真人有着相同的功能。”

　　道格拉斯想了一会儿，“你是在说——”他有点迟疑，“我能理解和人长的不一样，可是，如果有六条腿，那对于人的意识场来说，是个什么感受呢？”

　　“蚂蚱的感受！”柳杨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对，蚂蚱的感受！”他的眼睛离开了屏幕，盯着道格拉斯，身体站直了，伸出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想想看，蚂蚱的感受！拥有六条腿，六条腿！”他嚷嚷着，“注意，不是那些已经烂大街的机械增强外骨骼，不是通过SSI控制的六条腿或者八条腿或者随便多少条腿——那只是外部设备而已，和拿了一根棒球棒没有区别。拿一根棒球棒和你自己长了六条腿是完全不同的，对不对？机械增强外骨骼已经是很古老、很陈旧的技术了。”他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似乎觉得去做外骨骼这种事是很丢人的，“而我要做的不是外骨骼，是让人们真正拥有六条腿，自己的腿，不是拿起棒球棒，你明白吗？”

　　“拥有六条腿……”道格拉斯可能是明白了，但从表情来看，却似乎难以接受。“这真的好吗……”他显得有些迟疑。

　　“有什么不好？”柳杨瞪大了眼睛，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自己的主意被人觉得不好，他显然不会认同，“肯定好，当然好，必须好，大家都会觉得好！为什么不好呢？因为六条腿比两条腿多吗？不，不，没有关系。人嘛，本来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

　　“这个——”道格拉斯想了想，“我听说，黑格尔·穆勒正在拉斯克斯做军政府的工作，准备在那里进行人类基因编辑，好增强空体置换的吸引力，你是不是为了对付他？”

　　“对付他？不，他需要对付吗？”柳杨一脸轻蔑，摇了摇头，“这件事本来就该这样发展。他做的事情，都是我预料中的事情，都是我让他做的事情。他动手了就好，我就害怕他不动手。他做初一，我做十五，这样看起来才好一点。不然的话，我就显得太过于天才了，可能会有一点不好意思。”

　　道格拉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新的躯体和人类身体完全不同，意识场控制得了吗？”

　　“意识场控制得了吗？”柳杨说，“看来你白做杀手了，被吓住了吧？身体发抖了？”

　　柳杨不说话了，看了道格拉斯一会儿，似乎想要确认道格拉斯的身体有没有发抖。

　　道格拉斯闭了一会儿眼，他不想看到柳杨的神色。

　　“当然没问题，尤其是我来做的时候，当然没问题。”柳杨终于接着说，“琳达在狗身上活得不错——”

　　他忽然停住了，似乎有点走神，“我的琳达，我的琳达，我的琳达。”他嘟囔着。

　　“对，我的琳达，她成功地控制了四条腿。”柳杨醒了过来，“能活在狗身上，没有理由认为不能活在蚂蚱身上，能控制四条腿，没有理由认为不能控制六条腿。人有两条腿，不，人有四条腿，不过两条腿发生了变化。”他又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似乎想展示一下这两条“腿”的变化。

　　“这有什么问题吗？不，四和六，只是数字不同而已，没什么本质区别，没区别。”柳杨接着说，“蚂蚱的脑容量远远不够，无法承载人脑，否则意识场会严重折叠，产生不可逆的伤害。但是，我们谈的不是肉体蚂蚱，而是机器蚂蚱，机器真蚂蚱。”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也许你听不懂。”他做了个总结。

　　机器真蚂蚱，道格拉斯眼前出现了一只蚂蚱，蹦啊蹦啊，嘴里咀嚼着某种谷物——那会是一个人吗？

　　要说被吓住倒还不至于，但是，如果一个机器蚂蚱被人类意识场所控制，意识场对那六条机器腿的感受居然变成了人类对自己四肢的感受——这种前景确实有些诡异，即使作为一个职业杀手，道格拉斯一时之间也难以适应。

　　他做了个深呼吸，好让自己放松一点。

　　“应该是机器真人蚂蚱。”他说，“要说机器真蚂蚱，难道不应该是蚂蚱的意识场吗？”

　　“这个——”柳杨愣了一下，好像觉得道格拉斯的话有些道理，不是太好反驳，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机器真人蚂蚱这个词太长了，不如机器真蚂蚱好听。”他很快找到了解释，“你们这些人，脑子不够用，就总是纠缠在一些没有意义的词语上。总之你要明白，自己长出来六条腿，和安装了六条机器腿的外设是完全不一样的，和拿一根棒球棒也不一样，或者拿两根，而且无论棒球棒多粗都没有用。”

　　“好吧。”道格拉斯依旧没有完全接受，“我认为，人类如果真的忽然长出了六条腿，恐怕很难觉得那是自己的腿，人类从来没有长六条腿的经验。”

　　“有些人长了六根指头，不是一样很正常吗？”柳杨接着说，“当然，在使用之前也许需要训练一下。或者，对你来说，需要首先做一下心理疏导。”

　　“先训练一下？”道格拉斯脑子里又出现了蚂蚱，机器蚂蚱，然后意识到，那只机器蚂蚱的大脑里也许绑定了自己的意识场。

　　“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他说。

　　柳杨沉默下来，不再理他，似乎开始认真思考。

　　柳杨的双手放回了桌子，眼睛看着屏幕，身体向前倾，手掌按在桌子上，胳膊支撑着身体，手指却不停地敲击桌面或在空中摇晃，做着些乱七八糟的动作。

　　“还有一对儿小翅膀，透明的、带着条纹的、扑棱扑棱扇动着的小翅膀，”柳杨忽然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快速地交叉起伏，抖动着，似乎那就是一对儿小翅膀，“那才能算是蚂蚱。”

　　“如果这样，逃跑就能快不少了，像苍蝇无人机一样。”柳杨接着说，“不过，飞行会比较耗电，续航能力是个大问题。苍蝇无人机这方面的表现就很不好，一定要想办法降低功耗。”

　　他停顿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想功耗的事，“当然，能飞一会儿是一会儿，无论如何，总比不会飞要好。”他补充了一句，可能是还没想到解决方案。

　　“既然你认为没问题，那就一定是没问题了。”道格拉斯不想再争辩，“如果你真的做出来，我愿意试一试。”

　　“嗯，嗯，”柳杨含混地应着，“我就知道，你很有见识，你说的很正确。既然我认为没问题，那就一定是没问题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看着道格拉斯，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早都已经准备好了。”

　　道格拉斯看着他，有点困惑。

　　“是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柳杨不再理会道格拉斯，转过头，眼睛盯着屏幕上的自杀芯片设计图，喃喃自语，“机器真人卖得差不多，该来点刺激的了。这个自救芯片来得恰到好处，从这里着手是个不错的起点。救人嘛，那些愚蠢的家伙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云球（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