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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3 艰难抉择

　　柳杨不在，自从离开赫尔维蒂亚踏上云狱岛之后，他还从没有离开过德克拉。傅家也没有人在，孙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夏风和卢小雷在德克拉岛，裴东来在云狱。不过，顾子帆和王陆杰虽然一般都在出差，眼下却恰好在。

　　所以，任为、顾子帆、王陆杰、张琦、沈彤彤、辛雨同、罗思浩和乔羽晴一起开这个会。任为想了想，叫上了叶露、李悦和齐云。地球所好久没有开过这么多人参加的会议了，毕竟今天的情况不同寻常，面临一个艰难的问题，必须尽快有一个意见，尽快向欧阳院长汇报。

　　任为希望让柳杨、夏风和卢小雷从德克拉岛拨视频电话进来参加会议，但张琦说，他已经给柳杨打过电话了，柳杨不想参加会议，说是和夏风、卢小雷在德克拉开个小会，如果有什么主意会打电话过来告诉大家。柳杨一贯难搞，即使在眼下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也不例外，任为想发脾气，想了想又算了，随他吧。

　　会议上，张琦介绍了一下情况，没听过的几个人都面面相觑，这真是一个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肯定不能让几十亿云球人就这样死去。”叶露说，“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毁于一旦吗？”

　　大家都沉默着，显得很郁闷。

　　“要是孙斐还在，她会难过死的。”叶露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坐在她旁边的齐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想要安慰她一下。

　　“可是，”王陆杰说，“如果我们采取任何行动，正是奥黛特计划的目的，我们就暴露了。”

　　“这个鲍雪北怎么这样？”叶露开始愤愤不平，“我们对他可是仁至义尽，他这不是恩将仇报嘛！”

　　“要理解他。”罗思浩说，“他如果从未在我们这里待过，从李斯年所长大脑里分离出来以后直接去了云球，也许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正因为他在我们这里待过，天天观察云球人，所以他才替云球人感到难过——我猜是这样的。当然，刚才我也提过，另一种可能是，鲍雪北为人比较简单，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被奥黛特把底细给套出来了，然后又受到了某种形式的胁迫，也就不得不跟着干了。”

　　“不管怎么说，鲍雪北已经自杀了。”齐云说，“他一定是左右为难，我们就不要再埋怨他了。”

　　“不埋怨他？”叶露声音尖了起来，“这可是几十亿人。”

　　“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人。”罗思浩说，“他即使愧疚，也不是对几十亿云球人愧疚，而是对我们愧疚，对任所长愧疚。他很清楚，这样做的客观结果不是杀人，而是毁了任所长十年的心血。”

　　“哼——”叶露哼了一声，但没有再说下去。

　　“想象一下云球人的感觉吧。”李悦说，“我记得，张理祥以前说过一句话，‘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另一个世界的电视剧，不知道会怎么想。’感觉肯定好不了，对不对？”

　　“奥黛特动员了十二位希尔特克核武部队的科学家，那十二位科学家又联系了很多人，刚才小乔说有关的人超过两千位——当然，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清楚怎么回事，但如果我们介入他们肯定会察觉到异常，我们不可能灭得了这么多人的口。唉——”王陆杰说着，叹了一口气，“从另一个方面能看出来，这件事，证明自己活在计算机中或者证明自己没有活在计算机中，对于科学家群体来说多么有吸引力。”

　　“我听过一个说法，”顾子帆说，“对于一个真实世界，如果云球这种虚拟系统存在一个，就意味着可能存在很多个。而这些类云球系统里的人类——像奥黛特这样的科学家——可能再创造他们的云球，同样也是很多个。结果就是，在一个以真实世界为根节点的多叉树上，只有根节点是真实世界，无数叶子节点都是虚拟世界。这种情况下，生活在多叉树中的一个人类种族，将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生活在根节点的真实世界中还是生活在叶子节点的虚拟世界中。从数学角度看，大概率是在虚拟世界中，在真实世界中的概率非常小。如果叶子节点有一百个，生活在真实世界的概率就是百分之一，如果叶子节点有一万个，生活在真实世界的概率就是万分之一，如果叶子节点有一百万、一百亿个呢？生活在真实世界的概率就会趋向于无穷小。”他摇了摇头，“这个古怪的问题，如果我是一个科学家，也会很想知道答案的。不能怪云球的科学家，也许奥黛特真有建立她的云球系统的想法也未可知，说不定正是因为奥黛特有这样的想法，和鲍雪北讨论，才让鲍雪北暴露的。”

　　“有这个可能。”罗思浩说，“奥黛特是个顶级的计算机科学家，和任所长一样，产生和任所长当年类似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只不过他们的技术水平还不够，实现不了。如果奥黛特真有这种想法，鲍雪北大概率会暴露自己。”他扭头看了一眼乔羽晴，“应该查阅一下历史记录，看看奥黛特是不是提到过这种想法。”

　　“我回头查一下。”乔羽晴说。

　　“你们是说，我们也活在虚拟世界中？”叶露问。

　　“子帆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任为伸手制止了叶露，“每一个能够运转的系统都需要很大的能量，如果要建立子系统的话，需要的能量就更大了。我们不是好几次因为资源限制要完蛋了吗？如果没有云狱和机器真人的项目支撑我们持续扩建，云球的运行速度就会慢下来，甚至会慢过地球本身，云球人还建什么自己的子系统呢？所以，能量限制会禁止一个系统有太多子系统，也会禁止子系统有太多层次，也就是说，那个以真实系统为根节点的多叉树上不会有无数个叶子节点，数量很有限，所以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没有无数个叶子节点并不代表叶子节点就很少——但任为不想现在去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不说这个了，”张琦也说，“现在我们要讨论出一个意见，到底要不要干预云球。”

　　“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情况很简单。”李悦说，“如果不干预，理性地说，肯定还是会有人生存下来，不会全死掉，但绝大多数人是活不下来的，特别是考虑到核冬天和核冬天以后的持续辐射，能够不完全灭绝就不容易，社会演化肯定是终止了，云球的存在似乎就没有意义了；如果干预，我们就暴露了，云球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以后，肯定会乱成一锅粥，估计在心情上比核战争也好不了多少，当然死人不会那么多，可换一个角度看，在这种情况下，知道自己是计算机中的虚拟人，恐怕社会演化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情况就是这样，对每个人来说，要怎么做恐怕不取决于理性，而取决于情感。这是很艰难的抉择，讨论也不会有结果。大家不如投个票，有个说法，让任所长尽快去跟欧阳院长汇报，最后还是让领导们拍板吧。”

　　“你这是不负责任。”叶露说。

　　“说的是对，可——”王陆杰话没说完，却停住了，好像是SSI的电话响了，他低下头，“嗯嗯”了两声，然后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一边冲着任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投票支持干预，不能眼睁睁看着云球人去死。”沈彤彤说，举起了自己的手。之前，连十几个云球人她都要救，当然不可能眼看着几十亿云球人消失。

　　“我也支持干预。”辛雨同说，举起了手。

　　“我也支持。”叶露也举起了手，虽然他刚刚还说李悦的建议是不负责任，但这个抉择对她来说是简单明了的。

　　“我支持。”罗思浩说，举起了手。

　　“我也支持。”乔羽晴举起了手。

　　“我支持。”李悦举起了手。

　　只剩下任为、张琦和顾子帆，而王陆杰在会议室外面接电话。

　　“张所长，难道你不支持吗？”叶露问张琦。

　　“我支持。”张琦举起了手。

　　叶露看着顾子帆，她跟顾子帆不熟悉，不太好意思逼问。顾子帆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没有理会叶露。叶露又转向了任为。任为正在犹豫，似乎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他准备举手了。

　　王陆杰的声音忽然传来，“等等，等等。”他回到了会议室，双手在空中下压，做出安抚的动作，似乎要阻止大家投票。“等等，等等，我有话说。”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走回自己的座位。

　　“谁的电话？”任为问。

　　“柳所长的电话，他让我转达他的意见，他和卢小雷、夏风商量过的意见。”王陆杰说。

　　“支持干预还是不支持干预？”叶露问。

　　“啊——”王陆杰迟疑了一下，“也支持也不支持。”

　　“什么意思？”叶露追问。

　　“大家平静一点。”王陆杰说，“我知道时间紧张，但是系统时钟已经调慢了，应该还有点时间，不要着急。”

　　“快说吧，急死人了。”齐云说。

　　“柳所长建议，”王陆杰说，“找到一个技术方法，在核弹落地之前，隔离当地所有云球人的脑单元，继续正常供电，保持一个假的运行状态，但要确保从操作系统中隔离，等同于把意识场解绑然后绑定到空闲脑单元上。这算是干预吧？不过没有干预核弹发射，而是把即将被炸死的云球人的意识场给救下来。没有核弹落地的地方，暂时不要救，会有人生存下来，后面虽然有核冬天和长期辐射会影响到世界上每一个地方，但柳所长相信云球人一定有能力熬过去。况且，核冬天和长期辐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以后我们想干预也还来得及，可以慢慢再想更妥善的方法。”

　　他转着头看了大家一圈，“这样做，尽可能地保留了云球的自然演化而我们也不会暴露。毕竟，核毁灭也算是演化的一部分。不要忘记，地球也曾经遇到过这种危险，只不过挺过来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再碰到这种危险呢？这次事件，也可以认为是一个机会，看一下废土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在废土世界中人类又将如何发展。这对于地球人来说，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大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都在想这个建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应该是可行的。”张琦开口了，“正常云球人死亡，操作系统会根据躯体衰弱情况使脑单元的活动逐渐减弱，导致意识场死亡。如果有一个方法把脑单元从操作系统中剥离出来，隔断使脑单元活动减弱的计算过程，应该可以使意识场保持生存状态并继续绑定在脑单元上，类似在云球急救系统中解绑意识场然后再绑定到空闲脑单元上。”

　　“嗯——”任为点了点头，“技术上可以做到。如果只是隔离脑单元，比云球急救系统迁移意识场要简单。”他看了看沈彤彤，“彤彤，你觉得呢？”

　　“可以，不过只能精确到量子芯片，无法精确到脑单元，有些不是当地的人也会被隔离，有些当地人还是会被炸死。”沈彤彤说，她显然一直在思索，“这需要一点时间写程序，越过操作系统的底层程序，但又要能够接收操作系统中关于核弹投射过程的信息。我估计，就算不睡觉、不吃饭、不测试，也至少需要三四天时间才能完成。”

　　“不测试——”李悦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不，还是测试的。”沈彤彤说，“我的意思是，来不及按部就班地做完整测试。”

　　“彤彤之前救人的时候做过类似的工作，我相信彤彤。”任为说，“这样，彤彤，你现在马上组织团队开始写程序，不管我们最后的讨论结果是不是要这样做，先把程序准备好，你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好。”沈彤彤立刻站了起来。

　　“对，还有动物的意识场，所有动物的意识场。”任为说，“都在脑单元里，不区分是人是动物工作量更小，还可以保护一批动物。”

　　“知道了。”沈彤彤说，然后走了出去。

　　“可是，”叶露看着沈彤彤的背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没有被救的人会经历严酷的环境。”

　　“是啊，”李悦说，“救下来的几十亿人，都待在脑单元里，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关键，这是柳所长意见中的关键。”王陆杰说，他转向了任为，“柳所长认为，任所长有办法安置这些意识场。”

　　“怎么安置？”任为有点困惑，暂时没想出什么办法，“总不能都弄到云狱上去，云狱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

　　“伊甸园星吗？”叶露问，“那里也承载不了吧！”

　　王陆杰笑了笑。

　　“柳杨是要我再建一个星系？”任为忽然问。

　　他有点明白柳杨想干什么，也许是个办法，像之前孙斐建立伊甸园星并将云球人迁移过去一样，建立一个新的星系并将那些救下来的意识场迁移过去——不，还是有问题，这些意识场没有躯体。当时将云球人迁移到伊甸园星时只需要修改若干指针，而现在所谈的情况却需要为每一个意识场复制一个空体。尽管沈彤彤为云狱犯人复制空体时已经积累了不少可复制空体的数据，但这些数据的数量和救下来的意识场的数量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虽说可以使用同一组数据复制多个空体，但那将会导致所有人都长得一个模样，最多几千、几万个模样吧，这哪里受得了，明显是有问题的，有大问题。

　　想到这里，任为转向乔羽晴说：“小乔，你马上跑过去跟沈彤彤老师说，如果有可能，这几天还要尽量多地获取可复制空体的数据。这件事情她的团队已经非常熟悉了，应该能做到，要他们能多快就多快，能获取多少数据就获取多少数据。”

　　“好。”小乔立刻站了起来，跑出门去。

　　“不，任所长，不是再建一个星系。”王陆杰出人意料地否定了任为的话，“而是再建一个宇宙——不，我还是说错了，不是再建一个宇宙，是再建很多个宇宙。”

　　大家又静下来了，没有人说话。很多个宇宙，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在琢磨。

　　“多重宇宙？”顾子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拍了起来，“啪啪”地响，“好主意，好主意。”他接着说，“柳杨，厉害！他一直躲在德克拉，我还没见过他，我必须要去见见他。”

　　“为什么厉害？”叶露问，“多重宇宙大家都知道啊！但要安置这些云球人的意识场，新的星系就可以了，为什么需要多重宇宙？”

　　“你不明白。”顾子帆笑了笑。

　　王陆杰也笑了笑，显然他是明白的，“叶露，现在你和孙斐一样负责反对，你让我想起了孙斐反对我的日子。”他摇了摇头，似乎有点难过，“但你确实没明白，柳所长这个多重宇宙的建议，比起建设新的星系来要好多了。”

　　“比起一个宇宙中的多个星系，多重宇宙从空间和时间上都是隔离的。”顾子帆说，“应该可以为不同世界设置不同时钟，解决演化周期和观察周期的矛盾，科学研究和商业经营都灵活得多，能够突破现在面临的很多局限性。”

　　“这恐怕不行，否则当年就不用建设云狱了，建设云狱就是为了解决时钟问题。”任为说，“从空间和时间上都是隔离的，设置多个时钟——我没有办法实现。”

　　“我也是这么跟柳所长说的，但柳所长认为你一定能想出办法。”王陆杰说，“没关系，反正有的是时间。脑单元隔离以后，意识场待在脑单元中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

　　任为仿佛看到了柳杨那张长长的脸，还有灰色的眼睛。

　　多重宇宙，隔离空间和时间，设置不同的时钟——任为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代码，十年前他亲手写的云球操作系统的代码。

　　他不是完全没有思路，但没有任何妥善的思路。很显然，这一定要修改操作系统了。关键是，整个云球的运行不能因为修改操作系统而停机。一旦停机，很多运行时状态会丢失，特别是量子计算的中间状态，由于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对于这些量子态而言，连测量都无法进行，测量就会产生对量子态的干扰，导致波函数坍缩，更不用说保存了。事实上，云球系统在任何时间截面都不存在一个可测量、可描述、可保存的的静态状态，这是云球操作系统无法被复制的核心原因，停机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重新开机时云球已经不是原来的云球了，谁也无法预测那会是个什么样子，这种不可预测性是无法接受的。所以，要达到柳杨的设想，不但要对云球操作系统进行某种不可思议的修改，而且必须在运行时进行——这简直是疯了，风险太大。

　　云狱的建设只是在操作系统之上实现一个新的应用组件，看起来很复杂，但只是复杂在天文学的理论层面，从计算机角度看，和运行时动态修改操作系统相比简直是轻而易举。

　　“如果能找到办法，就坏事变好事了。”王陆杰说，“云球星社会崩塌，云球系统的算力将会变得很富裕，足以建立很多个小型宇宙。在不同宇宙中，可以迁移过去特定数量的云球人意识场，给出特定的起始条件，就能够演化出不同的社会、不同的世界。而且这一切不需要从头开始，不需要经历任所长和张所长经历的漫长的十年时间，我们可以直接从云球人意识场开始，他们是有智力和知识基础的。”

　　“任所长，”顾子帆看着任为，“如果多重宇宙真的能隔离空间和时间，真的能控制不同宇宙产生不同的时间流逝速度，这将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商业模式。这些宇宙可以出租，会有很多客户来租赁并且运营，会有千奇百怪的运营模式出现，会有千奇百怪的宇宙出现，颠覆所有人的想象。最重要的是，我们将会非常、非常赚钱，然后将使云球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得到我们想要的任何发展。”

　　大家看着他，任为也看着他，瞪大了眼。他摊了摊手，说：“没办法，我是投资人，投资人就要想怎么赚钱。不过大家千万要记住，赚钱足够多，云球的发展才能足够好。”

　　“我们可能已经有了第一个大客户，很大的客户，完全无法想象的客户。”王陆杰说，“不过——”他又迟疑起来，“好像这样不太好，而且，也许已经被我搞砸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像是在犹豫什么，又似乎在反思自己犯下的什么错误。

　　叶露终于清楚，自己是哪一点没有想明白了。

　　不知为什么，任为扭头去看罗思浩。罗思浩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任为觉得，他的内心中并没有那么平静。 云球（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