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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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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21七月一日,我参加了九通翻译的第一次笔试。九通公司坐落在东城区的永康大厦里,占了十一层和十二层的全部。大厦的背面有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车马稀少,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工作场所。显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和我一起参加笔试的有五十人之多。听说报名人数上百,这是人事部根据履历第一轮筛选的结果。其实他们只要两个英文翻译,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笔试挺难,考完出来,很多人抱怨做不完。我勉强做完,不敢保证质量。出来时,有个北师大的女生问我:“那个‘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你是怎么译的?”

  “The rimy bark,slippery with rain,is forty spans around.And kingfish-blue hues,high up into the sky,two thousand feet above.”

  她看着我,抿嘴笑:“为什么用kingfish-blue?不就是blackness吗?”

  “黛色不完全是黑色吧。黛色其实是青黑色,也就是blue black。”

  “那你为什么不用blue black,而用kingfish-blue?”

  我没回答,淡笑。

  “明白了,”她叹了一口气,“炫技,是不是?嗯,我倒和你译得差不多,不过我没有完全遵守原诗的词位。”

  “古诗好就好在对仗,所以我尽量不改动词位。我比较喜欢直译。”

  我们一起走过长廊,她忽然低声说:“你觉不觉得这次的题出得很怪的?前面要我们译标书,后面要我们译那么难的古文。又不是考博,犯不着吧?”

  我举手:“同意。出题的人肯定是虐待狂,我从没见过这么郁闷的试题。”

  说完这话,我看见她悄悄地向我递了一个眼色,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一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打着黄色领带的年轻人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我嚼着口香糖,对他说:“这位同学,你也是来考试的吗?”

  他冷冷地说:“不是。”

  然后,他不理我,径直走进电梯,消失了。

  目送他离开,那女生很夸张地“哇”了一声,做花痴状:“刚才那位先生,好酷哦!”

  我笑笑。和沥川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但已令我对所有的俊男免疫。我爱他如此痴狂,经常半夜打开台灯,悄悄地看他熟睡的脸。

  第二天,公司来电,通知我和另外九个人参加一对一的口试。

  我的口语成绩不是最好的,但九通对我的笔试很满意。两天之后,我和最后三位竞争者去见了他们的总经理——萧观。

  我对翻译界的情况并不太熟,但萧观这个名字还是听说过。他出身于学术世家,父母都是北大英文系的教授。父亲毕业于牛津大学,母亲是冯介良教授的师姐。夫妻俩的名字常双双出现在英文教材上。萧观早年在国家通讯社的驻外分社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翻译。之后,他从商建立了这个公司,听说商运亨通,没几年就发了。当然,除了翻译,在他叔父——一位香港巨商的支持下,他还涉足房地产等其他投资。目前九通在全国各地有十七家分公司,业绩非常突出,他是去年本市十大优秀“青年企业家”之一。

  我第一次见到萧观,心中暗暗气馁。原来他就是那天站在我身后打量我的人。他看上去二十八九岁,清俊、沉稳、神态闲雅,一脸书生气,不大像是企业家。正如冯老师所说,是个做文化生意的。

  “你就是谢小秋?”他坐在大班椅上,缓缓地说,“冯教授打过两次电话推荐你。”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在一次闲聊中告诉过冯老师我想进九通,他就不声不响地替我张罗开了。

  我看着他,知道笔试的考卷肯定出自他手,便在心底盘算自己还有几分希望,连忙辩解:“我无意走后门。”

  “冯教授说了你很多好话,但也提醒我,你的专业过硬,但有些个人的小毛病。究竟是什么毛病,他不说。不过他说,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

  我知道萧、冯两家是世交,父辈们携手历经了“文化大革命”。冯静儿从小就赶着萧观叫哥哥。

  “我没什么毛病,”我说,“我的毛病您绝对可以容忍。”

  他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打量我:“有没有人告诉你,面试的时候应当穿什么衣服?”

  我穿的是一套便装。其实也是我最近买的最贵的一套衣服。颜色鲜艳了点,和下面的毛料长裙一配,很像当年写《梦里花落知多少》的三毛。我觉得这身打扮是我喜欢的波西米亚风格。其实前几次我都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就这一次,因为要和最后几位名校的高才生竞争,我的资历、水平和他们相比都不是特别突出,故而出此险策,想以奇制胜。

  “人事部的王主任说,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是笔译,一切都在电脑上完成,基本上不用和客户当面打交道。再说,”我咬咬嘴唇,“我只有一套西装,次次都穿它,你们天天看,难道不厌吗?”

  大概觉得我的解释特实在,他放下了这个话题。

  “还有,为什么你的耳朵需要那么多耳环?我看着都麻烦,难道你戴着不麻烦?”

  你是选才还是选美?那话冲到喉咙,被我咽了下去。我的回答简短扼要:“我这几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找人算了命,说是五行缺金。”

  他沉默片刻。我以为他终于可以饶了我了,不料他又说:“谁告诉你,面试的时候可以嚼口香糖?”

  “我紧张。”

  “你,紧张?”他不冷不热地说,“你第一个交卷,对吧?”

  这话又戳到我的痛处。那天试卷上明明写着考试时间一百二十分钟,我到时交卷,尽管心里知道有不少答案不完善。不料,剩下的人都叫没做完,都按卷不交,结果,真正交卷的时间往后拖了十几分钟。

  “我只是按时交卷。”我在心里恨自己,真是有病,为什么每一句都要顶他一下?

  “好吧,”他看了看表,说,“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毛病?”

  “没了。”

  “你知道,”他顿了顿,说,“剩下的最后四个人,学历和水平相差无几。对我们来说选谁都可以,我们当然会选一个比较好相处的人。”

  “我特好相处,”我说,“我向您发誓。除了衣着古怪之外,我人见人爱。”

  “嗯。”他点点头,踱回椅子坐下来,用笔在我的文件夹上画了一下,“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我们最近刚接了几笔合同,英文部特别缺人。你有英文名字吗?”

  “没有。”

  “在这里工作的所有英文翻译,必须要有英文名字,尤其是拼音里有‘X’和‘Q’的。”

  我是XXQ。

  “小秋这两个字,对老外来说,发音不是很难吧?”我不喜欢弄什么英文名字,话音里含着一点乞求。

  “不行。”他斩钉截铁。

  “那就请您给起一个?”

  “安妮,怎么样?”

  “行。”

  我的办公室在十一楼1107室,英文部。和我共一间房的是与我同时进公司的另一名女生,唐玉莲。虽说这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临窗,且隔音效果良好,但房子有一整面墙是透明玻璃的。所以,无论你干什么,外面的人都看得见。

  唐玉莲的个子不高,五官长得很精致。我觉得,有点伊能静的味道。

  我打趣她:“嗨,你是不是伊能静的妹妹?”

  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恨死伊能静了,每个人都说我像她。K歌的时候都逼我唱她的歌。”

  “你长得不比伊能静差,”我打开电脑,“真的。”

  “上午的培训真累啊。咱们的萧总真能说!我早就想上厕所了,看他一脸严肃吓得不敢去,真真折磨死我了。”她一个劲儿地抱怨。

  “我也是。我有点想戴耳机听歌,想了想,不敢。对了,那个英文部的主任,真是个美女!”

  “她是萧观的现任女友。你要表现好哟,不然人家会吹枕头风的。”

  “现任女友?”我问,“你刚来,怎么知道?”

  “我有同学在法文部,经常八卦。萧观同学年少多金、风流倜傥,前后有N届女友,多是投怀送抱。就是现在这位陶心如陶主任,也是追他追得好不辛苦。前些时萧总胃病住院,陶姐不是广东人,天天为他学煲汤,唉,希望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难怪中午吃饭都没见到你,敢情听八卦去了。”想到读书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可是九通规定,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我于是又说,“我有雀巢咖啡,来一杯提提神?”

  “好啊好啊,咱们快点开始干活。”她把怀里抱着的一叠文稿递给我,“这是分给你的,得按期交稿,赶不完就算违约。”

  我没坐下来,径直去冲了两杯咖啡。

  回来时,看见唐玉莲已经在电脑里飞快地打起字来。我从包里掏出一本巨大的《韦伯斯特词典》,问她:“你不要词典吗?”

  “我有最新版金山词霸,电脑里装满了各种翻译软件。”

  我想求她给我也拷一份。想了想,没张口。初次相识,不知底细,还是不要随便求人帮忙吧。岂料她指着桌上的一个U盘说:“喏,全在这,你拿去装吧。信不信由你,蛮管用的。”

  “谢谢。”

  她有一台非常小巧的索尼笔记本。我没有笔记本,从来都是去学校的机房或网吧上网。我的作业都是手写的。是的,我还停留在手工作坊时代。一进九通,看见每人都配有一个台式电脑,心中窃喜不已。

  打开文件夹,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萧观会出这些令人抓狂的古文试题。我的主要工作是翻译拍卖行的拍卖手册。上面全是中国古董:书法、绘画、瓷器、印章、家具、玉器、青铜器等。每件拍品都附有一段关于此物来源和价值的详细说明。在说明中大量引用奇崛古奥的文言,是免不了的事儿。

  我禁不住抬头问:“哎,玉莲,你翻的都是些什么?”

  她狂打字,头也不抬:“标书,工程标书。你呢?”

  “拍卖行的手册,严重郁闷。”

  翻译标书其实是这里比较常见的工作,我事先也有打听,在申请工作时,特意狂补了一大堆工程词汇。

  “幸亏这活儿没分配给我。”她说,“我的古文不好。中文这头就不懂,英文那边怎么译?听说这些手册以前都是先由底下人译过,部主任审阅,再交萧总三审。可见他有多么不放心。其他的文件、标书什么的,部主任审阅之后就可以交稿了。”

  我呷完半杯咖啡,着手译第一本手册。一共十件古董,八大山人的画、宋徽宗的花鸟画之类。头一件就是乾隆帝的一套石田玉印章,每个印章的四面都有铭文。我译了一上午,把《辞源》《汉语大字典》《汉语典故大辞典》和林语堂的“在线辞典”翻了个遍,才译出来其中的一条。

  合同上写着,十五天译完。我必须在十天内交出初稿待审。

  这十天,我平均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紧张得连澡都没时间洗。第十天的早上,我把电子稿和打印稿交给了英文部的主任陶心如。她花了一天时间替我改,让我更正之后,交萧观终审。

  陶心如改得不算多。她把我的一些形容词改得更加古雅。不愧为主任,果然有功力。

  我把更正稿传给萧观。一个小时后,他电邮打回来了第一页,词语、句式改动多多。

  萧观打电话过来说:“我只改第一页,你自己研究有哪些毛病。然后,把后面的一一改过,再传来我看。”

  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研究他的路数,又花了一天的时间修改,然后传给他第三稿。第三稿很快又打了回来,我译的第二页,他又做了不少改动。然后说,照此法修改后面的几十页。我一直改到合约到期的倒数第一天,前前后后改了五次,才算通过。

  第二天吃午饭时见到他,我的脸都是绿的。

  “现在你明白我的标准是什么了吧?”他闲闲地看着我。

  “您的标准是perfect。”我没精打采地答道。

  “你的古文基础不错,读过中文系?”

  “我父亲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这么说是家学?”

  “谈不上,有一点点吧。”

  他终于说了一句比较温暖的话:“给你一天假,回去休息一下。”

  “工资照发吗?”

  “还有奖金。”他居然很大方地拍了拍我的肩,“安妮,Well done(干得不错)。”

  我译了整整两个月的拍卖手册,每次都要改好几稿,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最难译的是陶瓷,里面居然长篇大论地介绍宋代瓷器的烧制过程。我不敢当面拒绝,私底下叫苦连天。每碰到一个难点,我都郁闷得跑到楼下后门放垃圾的地方吸烟解愁。

  回头过来看玉莲,她得心应手地译着标书与合同,轻车熟路,又快又好。手在键盘上畅快地敲打,声声入耳。

  两个月过后,我终于时来运转,也开始译标书与合同。这些文件都有法律效用,对准确性有极高的要求。译了两个月,我对里面的词汇已相当熟悉了。有一天,陶心如突然打电话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安妮,”她示意我坐下来,“你工作表现不错,萧总昨天亲自提议,将你提前转正。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拿试用期的工资,而是享受这里正式员工的所有待遇。”

  我说:“谢谢主任的关照。”

  她迟疑了一下,又说:“萧总近来在谈一笔大单。有公司需要从我们这里雇用几个常驻翻译,人事关系留在九通,薪水由那边来发。他们急需用人,给我们开了很好的价码。当然,他们对译员的要求也很高,给的报酬也相当可观。我们这边本来不想放人,所以提出来一周五天,三天在那边工作,两天回总部工作,他们不同意。理由是这中间牵涉到所译文件的商业机密,所以他们提出来常驻两年,还需要译员签订保密协议。”

  “英文这边,萧总推荐了你。”她淡淡地说,“我挺舍不得,但公司不想砸牌子。你愿意去吗?”

  “嗯——”

  “那边出的工资,是这里的一点七倍。你享受那边正式员工的所有待遇——免费中餐、打出租车报销、医疗保险等,一年还有十五天的带薪年假。”

  对于刚入门的年轻人来说,九通的待遇已经很好了。这是多么诱人的条件啊!

  我刚要说话,陶心如又说:“当然,我们也希望你有时间的话,能照应一下这边的业务。我们可能会有些要紧的文件麻烦你,不会很多,我们付双倍译酬。毕竟你还是我们的人。两年之后,你不用担心去向,可以随时回来。”

  我心想:我刚来,业务再怎么出色也不至于强到可以代表公司的地步。这是肥差,又不是道旁苦李,人人会争。为什么派出去的人非要是我?

  “你愿意去吗?”

  我当然点头:“愿意。”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对了,是一家什么公司?”

  “一家瑞士建筑设计公司,CGP Architects,他们原来的英文翻译嫁人出国了,现在等人补空。”

  不知道我的脸上还有没有血色,我想笑,却虚弱得笑不出来:“CGP Architects?”

  “你大约应该听说过,CGP和另外四家建筑设计公司,目前正在竞投温州市一个巨大的C城区改建项目,里面涉及三个度假村、十个住宅区和五个别墅群落的总体规划。”

  “CGP的老总是瑞士人吗?”明知沥川已多半不在CGP,我还是想问个清楚。毕竟我与他整整五年没有任何联系。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伤痕没有淡忘,却被我埋藏得很深很深。沥川是一个气泡,而我则是一条深海中的鱼。我将气泡吞入肚中,不敢吐出,一吐出来就会浮出海面。

  陶心如的目中隐含不悦,这样一个馅饼落到我的手中,我居然不高兴,不感激,真是不识抬举。

  “不是。老总姓江,江浩天,北京人。”

  谢天谢地!

  “那么,就这样定了。等我汇报了萧总,你就过来签协议。”她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说道,“听说,上个周末,萧总请你到富贵山庄吃晚饭?”

  “是。”

  “为什么?”

  “因为拍卖手册的事情,他说我做得不错,开了个好头,拍卖行因此和九通签订了长期合作的合同,希望我以后将精力集中在拍卖行这一块。”

  那一天,萧观单独邀饭,几杯酒下肚,说了几句不大收敛的话,被我装聋作哑地搪塞了过去。所以,肯定没有萧观“力荐”我入CGP一说。

  “嗯。”她看了看手表说,“你可以走了。” 沥川往事·十周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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