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一条街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西郊一条街西郊原本没有这条街。那一带城乡自然交界,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叫大柳树村。有一个百多名工人的小厂,叫广华五金厂。大柳树村和广华五金厂相隔半里来路,一个在正东,一个在正西,从方位上讲,有点“龙盘虎踞”的意味。
大柳树村的农民,农闲时,一户户阖家出动,推车挑担,背筐提篮,到广华五金厂附近做小买卖。他们卖的都是庄户人家富足有余的东西。新鲜瓜果,四季蔬菜,鸡鸭鹅蛋,黄烟瓜子。买卖做得顺手,积攒下一点本钱的,便索性在广华五金厂附近租块地皮,盖间房屋,全家从大柳树村迁住过来,干脆弃农经商。本钱不足,但也要想方设法从“赵公元帅”那里获得利益的,就将大柳树村的宅院和广华五金厂工人的房屋对换,半农半商,全家分而治之。广华五金厂的工人,有图住到村子里清静的,倒也乐于和他们对换。如此一来,那带地方便形成了工农杂居、非城非乡的状况。
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一辆小吉普车开来,在一个小小的馄饨铺门前停下。车上钻出三个人,手中各拿标杆、卷尺、图纸,在这一带四处转了一圈,立杆绘图,测量几番后,一块儿回到吉普车旁。
馄饨铺主人,五十二岁的段吉顺,趋步迎出来,红光满面的胖圆脸上堆下和蔼可亲的笑容,略微哈着腰向铺子里请道:“几位,吃两碗馄饨不?新鲜猪肉的。”
三人见他客气,便踱进了馄饨铺。铺子虽小,但还风凉洁净。他们刚坐定,段吉顺就端上三大碗馄饨。三人边吃边夸馄饨皮儿薄馅美。段吉顺听了高兴,说:“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这馄饨,一毛钱一碗还是值的!敢问三位,到此地有什么公差?”
为首的一人告诉他,他们是城市规划管理局的,来实地观测,不久后打算在这里修一条街道。
“政府为民造福,好事好事!”段吉顺更加高兴,喜笑颜开。这事明摆着跟他的买卖利益相关,街道修好了,肯定会有城里的电车汽车在这一带设站,那时,这一带便会热闹起来,光顾他这馄饨铺的,也肯定不只是广华五金厂的工人们了。但他转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利的方面,试探地问:“要修路,大概总少不得会有人家迁动吧?不知我这小小的馄饨铺是不是碍着政府修这条路?”
“放心,街道正好从你这馄饨铺门前修起,修好后,你这买卖就更有做头了!”他们中的一个,唯恐他不信似的,从公文夹里抽出张图纸,摊平在桌上,指给他看。
段吉顺虽然从那张纸上看不出什么名堂,但猜想他们没来由骗他,便放心了。
三人中另一个问:“掌柜的,你是大柳树村的吧?”
“正是,正是。”段吉顺连连点头。
那人又道:“恭喜你呀!”
“不知喜从何来?”段吉顺眨着眼睛,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一恭喜你将来买卖兴旺,第二恭喜你要吃商品粮了!”
“吃商品粮?”
“是呀!这条街修好后,城乡就要以街为界,发给你一个户口本儿,你就算堂堂正正的城市人了!”
段吉顺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城市人!虽然土地从没亏待过他这个庄稼户主,但祖祖辈辈跟垄沟打交道,他厌倦了。尤其是在他独自经营了这个小小馄饨铺之后,更加感到,城里的任何一行,都比农民们从土地里刨钱容易得多!何况有句俗话:人挪活,树挪死。更何况一下子从农村挪到城市!他内心暗暗激动,愣了半天神儿,才似信非信地讷讷反问:“当真么?”
他们肯定地对他笑笑,付了钱,告别而去。
晚上,向来头一挨枕就呼噜声起的段吉顺,生平第一次体验了彻夜失眠的滋味儿。种种的希望、憧憬,甚至包括小小的野心,在他那庄稼汉的并不很复杂的头脑中翻江倒海!
第二天清早,馄饨铺掌柜刚把幌子挂到门外,有一个人唱着京剧散板走来。这人和段吉顺年纪相仿,比段吉顺高一头,不如段吉顺那么胖。此人是广华五金厂的老钳工师傅,姓周,单名一个衡字。周衡有一大家人口,老伴,二男三女,还奉养着年近八旬的老岳丈。好在他每月工资不低,一家人的生活虽说不上丰衣足食,却也吃穿不愁。周衡的长子周成民,二十二岁,是这一年里就毕业的师范大学生,正偷偷地恋爱着一个姑娘。那姑娘非别人,是段吉顺的独生女儿段小翠。小翠那年十八岁,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可出落得苗苗条条,秀眉俊眼的,水灵得像白菜心儿。小翠得空儿常从村里来到馄饨铺,帮父亲做些铺子里的事。成民大学里放假回家,每天早晨都给全家来馄饨铺买烧饼或油条。两人一来二去熟悉了,渐渐产生感情。小翠爱成民文质彬彬,有一肚子墨水儿。成民爱小翠性格温柔,长得俊俏。他们已幽会过好几次,彼此立下海誓山盟,一个非小翠不娶,一个非成民不嫁。这桩姻缘还没第三者知晓,包括他们的父母家人。两人商定,要等成民毕业分配工作以后,才公布他们的爱情。最幸福的等待就是爱情的等待。只要成民一从大学回到家里,他们总千方百计幽会一次,彼此各道思念,倾诉衷肠。
这会儿,段吉顺看见周衡,离老远就打招呼:“周师傅,早啊!”
“早!早!”周衡答应着,已走了过来,对段吉顺笑道,“再早也不如你早哇!你们买卖人到底是勤快,这么早就挂幌子了!”边说边走进馄饨铺。自从段吉顺的馄饨铺在此开业之后,周衡是最常来的主顾。
段吉顺嘿嘿地笑着,跟进铺子,给周衡端上馄饨烧饼,在桌旁坐下。周衡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问:“你肿眼浮面的,夜里准没睡好!八成遇到狐仙了吧?”
段吉顺揉揉眼睛,嘿嘿笑道:“我这号模样,狐仙会来找我?夜里蚊子好多!”
待周衡吃罢了,抹抹嘴,起身将走,段吉顺扯住了他的袖子:“慢走,慢走!”
周衡不禁愣了愣,问:“你要跟我算账?咱们不是说好了月底一总算么?”
“哪儿的话!咱们老哥俩,谁跟谁?你就是白吃我一个月的馄饨、烧饼,我决不会向你张口讨一分钱!我跟你有事商量。”段吉顺说罢,掏出一盒“葡萄”香烟,递给周衡一支。段吉顺经常兜里揣着两种烟,左兜里是卷烟,右兜里是叶子烟。他自己从来舍不得吸一支卷烟,更舍不得敬人,是专为招待突然光临他的馄饨铺的有身价的人才预备的,尽管从来就没有什么有身价的人光临过,但他宁肯有备无患。周衡知道他这一点,故意在油迹斑斑的工作服上拭了拭手掌才接过去。
段吉顺嚓的一声划根火柴,替周衡点着了烟。周衡坐下,慢条斯理地吸一口,问:“跟我商量什么事?”段吉顺将“葡萄”香烟揣起,掏出叶子烟口袋,捏了两撮烟叶,一边用报纸条认真地卷着,一边儿说:“我要跟你商量换房子的事儿。”
原来,早些日子,周衡相中了段吉顺在大柳树村那三间有院墙的半砖半坯的房子,要用自己家的两间板夹泥的房子换,而且还答应折给段吉顺三百元钱。段吉顺当时想要五百,周衡一来嫌他要得太多,二来手头也不宽裕,结果两人就都把这事搁下了。今天,段吉顺主动又重提这件事,周衡倒摆起了架子,说:“我当什么事,原来这事!休提了,如今我不想跟你换了!你那三间房就是金銮宝殿,我也不稀罕了!”
闻听周衡此言,段吉顺心中发急了:“周大哥,别封你老弟的口嘛!你莫非因为我当初向你要的折价太高,生我气么?我当时买卖刚起手,实在是缺钱呀!”
段吉顺这么说,周衡反而果真生起气来,心想,当初你一点交情都不讲,狮子大张口,敲我的竹杠。今儿个你反来求我,我也不那么好说话,哼!
“段老弟,不是我驳你的面子,这事儿,咱们从此休提了罢!我要上班去了!”周衡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段吉顺又一把扯住周衡不放,嘿嘿笑道:“好!换房的事不提就不提!你上班还早嘛,再多坐会儿都不成?”周衡只得又耐着性子坐下。段吉顺转身走进柜台内,取出半瓶老白干,一盘猪头肉,一手提着酒瓶子,一手端着肉盘子,笑呵呵地又回到桌旁,轻轻放下,用宽厚的语气说:“交易不成,情意还在嘛!来,陪你老弟喝两盅!”周衡外号“醉八仙”,见了酒便迈不动步。听了段吉顺的软和话,心中火气已消一半。此时瞅见酒瓶子,剩下那一半火气也顿时全无了。
“喝两盅就喝两盅!”他两只手掌同时按在桌面上,专等段吉顺斟酒。
他两个都是有酒量的人。半瓶老白干你推我敬转眼喝光,各自微带醉意而已。对于喝酒的人,这种七分清醒三分醉的状态,是彼此商洽某种协议的最佳气氛,段吉顺当然不会坐失良机,于是又施展庄稼人那种并不高明的狡猾,小心翼翼重提方才的话头。周衡本非成心拒绝,又见他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台阶,一口答应。于是二人当场立下字据。段吉顺不像平素那般斤斤计较了,只要了周衡二百五十元的折价钱。
星期天,周衡那位师范大学生从学校里回来,一走进家门,见家中的摆设全变了样,小翠坐在他家窗前,正在飞针走线地绣花儿。他心中好生奇怪。
小翠抬头见是他,放下手中的花撑子,眯起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笑盈盈地说:“你走错家门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家的人呢?你怎么在我家里?”成民连连追问。
“你爹和我爹,把咱两家的房子换了。”小翠笑答,站起身,微探头朝窗外瞄一眼,把窗子轻轻关上了。
成民也笑了,说:“随他们换去。到头来,你家还不是我家,我家还不是你家!”说着,走到小翠身边,拿起她绣的花看了看,夸道:“你手真巧,绣得这么好!这是绣的两朵什么花?”
“傻瓜!牡丹花都看不出?”
“这一对鸟儿呢?”
“白头翁。”
“这牡丹花和白头翁鸟绣在一块儿,取个什么意思呢?”成民明知故问。
“真不懂?”小翠瞋目反问。
“不懂。”
“不懂也不告诉你!自个想去!”
“想不出来。非听你告诉我不可!”成民说着,一把抓住了小翠的手。小翠红了脸,朝窗外又瞄一眼,将嘴贴近成民耳朵,柔情地说:“牡丹白头!”
成民就势紧紧拥抱住了小翠,在她红润的双唇上印下了一个长久的亲吻。小翠温顺地偎在他怀里,如醉如痴,一动不动。突然,房门咣啷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大簸箕首先探进屋,接着是段吉顺的一只脚。簸箕太大,被门框卡住。
“小翠!死人呀?”段吉顺大呼小叫,“外边下雨了不知道哇?你成心把这一簸箕干菜让雨淋着呀!”
小翠和成民如一对惊弓之鸟,慌张分开。小翠赶紧跑过去,帮着将簸箕抬进屋来放下。段吉顺直起腰,还欲对女儿发火,猛然瞅见周成民竟在自己家里,而且是单独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不禁一愣。随即,他那双肉泡子眼睛里就投射出猜疑的目光来了,一会儿从小伙子身上射到女儿身上,一会儿从女儿身上射到小伙子身上,直瞅得一对情人好不自在!
“你们俩,方才在干什么?”段吉顺终于发问。
“没,没干什么呀!成民他,他还不知道咱们两家换房子了呢!”小翠忙替成民解释。
“是么?”段吉顺分明并不完全相信,说:“你爹这人也真是,怎么不告诉你一声!”成民回答:“搬家不缺人手,他当然想不到给我个信儿,反正又没搬多远。”意识到不便久留,说罢告辞,匆匆离去。
成民走后,段吉顺的疑心可并没消徐,开始细细地盘问起女儿来。小翠在爹的盘问之下,起初还掩掩盖盖,后来一想,纸里总归包不住火,再说婚姻大事也不该瞒着父亲的,便红着脸和盘托出,承认了自己和成民早有了爱情。
“爹,要是我能嫁给成民,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小翠向父亲坚决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愿。段吉顺沉吟有顷,问:“他对你真心实意么?”做女儿的回答:“我心里只装着他一个人,他心里也只装着我一个人!”
段吉顺一声不响,卷起叶子烟来,卷好了就抽,抽完了一支烟,才盯着女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对他好,他对你好,只要你们真心相好,这件婚姻大事我不反对!但你们可莫要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小翠听父亲说出这话,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竟情不自禁地耍起小女儿娇态,扑到父亲身上,搂着父亲的脖子说:“爹,你真好!”……
几天之后,一队满载沙石的车队开始忙碌地来往于西郊,卸下一堆堆筑路备料。又过了几天,修路工人们,挖土机,压道机,热热闹闹地在这一带出现了。广华五金厂的工人和大柳树村的农民们,对于修筑这条造福于民的街道,表现出了老百姓的极大的热情,在没有任何人号召的情况下,发动过好几次义务劳动。为了给这条街道让路,某些该搬迁的人家,无论是广华五金厂的工人,还是大柳树村的农民,绝没有一个向政府提出苛刻条件的。他们说:“政府为咱们修这条街道,咱们还能让政府为难么?”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各自居住惯的老房屋,或者搬迁到这条街道以南,或者搬迁到这条街道以北,或买现成的旧宅,或用搬迁费另盖新居。仅仅一个多月之后,一条柏油街道就竣工了。街道一端和郊区的公路相连,另一端和城里的马路衔接。街道通车的第二天,来了几个交通局的人,埋下一块牌子,上写“城乡街”三个字。第三天,又来了几个不知道是哪一部门的人,在路南组织居民开了几次会,帮助成立街道委员会居民组,选出了街道委员和居民组长。接着,向几户从路北刚搬到路南的人家发了户口本儿,郑重地宣布,他们从此算是吃商品粮的城市人口了。当然,如果他们不愿做城市人口,还可以搬回大柳树村去。这些人家,搬过了一条街道住,便从庄稼人变成了城市人,没有不乐意的。馄饨铺掌柜的段吉顺,当然也不例外地获得了一个户口本儿,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户主段吉顺以及他全家大大小小六口人的名字。而且,他还被选为街道委员会居民组组长。那几户从街南搬到了街北的人家,见街南发生了如此变化,期待着户口本随后也发到他们手中,也给他们成立居民组。因为他们都是广华五金厂的工人,原本都是住在街南的,是理所当然的城市人口。可是盼来盼去并没有盼到什么人过问过问他们,也没有盼到一个户口本儿,虽然他们每天照常跨过街道去工厂上班,可是街南的人们,分明地居然有点不把他们当城市人口看待了。因为他们没有政府颁发的户口本儿。尤其是在遭到那几户从街北搬到街南,原属于大柳树村的农民,而如今也获得了户口本儿的人家的揶揄之后,他们愤愤不平了,不满了,不安了,似乎意识到自己从城市人口中被开除了。于是他们有一天串联起来,去找政府说明情况。先找到交通局。他们认为,全是因修了这条街,他们才落到这步田地。交通局回答得很干脆,这事不归他们管,应该去找城建局。城建局的人说,他们只管城市的建设规划,既然他们都是工人,应该去找劳动局。劳动局的干部听了他们的说明,拿出一份什么文件查了查,说广华五金厂是私营厂,不归劳动局管。见他们非常沮丧,又安慰说,不久以后就要开始公私合营了,广华五金厂也会归到劳动局的管辖范围,到那时问题不愁解决不了。于是他们又只好各自回去耐心等待,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公私合营”四个字上。
在他们中,只有一个人对于有没有一个户口本儿,并不当成回事儿放在心上,也不着急。这人就是周衡。有没有一个户口本儿又怎样?算不算城市人口又怎样?我不照例每天上班,每月拿钱么?不过就是上班的路被一条街隔开了而已!但这条街并不宽呀,三脚两步就跨过去了。何况他当初是自愿和段吉顺换了房子的。他图段家的房子宽敞,大柳树村清静。再说,广华五金厂的厂主,不是像往常一样对他这位老钳工师傅很尊敬么?
一天,周衡下班回到家里,才端起饭碗,大柳树村的村干部不请而来,进门就说:“周师傅,今晚村里开会,在小学校,你吃罢饭就去,别迟到了。”
周衡不禁一怔,放下碗,问:“你们开会,通知我去干吗?”对方笑道:“你往后就是咱大柳树村的人了?”
周衡不高兴起来,沉下脸,说“:笑话,我是广华五金厂的工人,怎么就会成了你们大柳树村的人呢?”
对方说:“你还不知道?街那边的住家,统统都算城市人口,归街道委员会管理,街这边的人家,统统都算农村人口,归咱们大柳树村管理。何况你就住在咱们村子里呢!”
周衡不听犹可,一听火了,拍下桌子,大声说:“我和段吉顺换了房子住不假,可并没连同城市户口都换给了他!”
对方也有些恼了:“城市户口?你的城市户口本呢?拿出来我见识见识!你若有,我才不通知你开会呢!谁叫你没长前后眼,跟段吉顺换了房子呢!”说罢,悻悻离去。周衡气得连晚饭也没吃好。
第二天,他憋着隔夜的火气去上班,一进厂门,就被看门的老头拦住,通知说厂主在账房等他谈话。走进账房,见里面已坐着六七个人,都和他一样,是从街南搬到街北住的。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看大家,大家也看看他,互相没打招呼没说话儿,一个个心事重重。过了许久,厂主没来,管账的倒来了,向大家道了几句辛苦之类的话,随后话题一转,说:“这个厂,马上就要公私合营了,接到通知,凡属农村户口的工人,都要动员回农村去,安心当农民,努力搞好农业生产……”
大家一听这话可就炸了。周衡第一个跳起来大叫大嚷:“怎么,我们在这个厂,从解放前干到解放后,这两年就盼着公私合营这一天,熬成个国家正式工人,现在眼瞅着这一天盼到了,倒要把我们一脚踢开,叫我们去种地当农民么?我们怎么就连个城市人口都算不得了呢?”
管账的等他们一个个发过了火,笑笑,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这些都是实话,我也都知道,可你们没有户口本呀!究竟算不算城市人口,现在得看有没有户口本!”
管账的一番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管账的拿出几个纸包,一一摆在桌上,又说;“这是大家本月的工薪,每人都发了五十块钱,算厂方的一点意思。纸包上写着姓名,大家别拿错了。明天,大家就不必再来上班了。”管账的说完,撇下大家,抽身离去。管账的一走,大家气愤地议论起来,有的说不能拿这钱,拿了,就等于承认被开除了。有的说,钱还是先拿着为好,拿了钱,再找地方说理去,别弄个户口本儿没到手,钱也白白不拿的下场。他们公推周衡当个头儿,要第二次找政府的各级部门去申诉。这一次关系到了切身利益,周衡也不推诿,便当了这个头儿。能找到的部门,他们都找过了。所有的部门都接待了他们,所有的部门都承认他们的特殊情况,是由于具体工作上的疏忽所造成。所有的部门,也都用同样内容的话劝说他们:城乡总得有个界线,这界线不可能划分得那么合理。你们都是国家的主人公,从大局着眼,就不要再使政府各级部门的工作人员为难了。像这样的特殊情况,全市有好几个地区存在呢!给你们纠正了,给不给别的地区的人家也纠正呢?再说,我们是个工农联盟的国家,当工人光荣,当农民也同样光荣嘛!工农一家人,赛过亲兄弟嘛!并且,他们和城市不过隔着一条街嘛!……
这几家被城市人口“开除”了的人们,终于认识到,要再从街这边迁居到街那边,是比登天还难,没什么指望了。不久,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他们便都成了大柳树村的庄户人家了。
再说馄饨铺掌柜段吉顺,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城市人口,而且当上了街道居民委员会的一个居民组组长,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和周衡换房一步棋走对了,连孙子那一辈将来都会沾光,都得感激自己!他好不得意!人太得意,往往就会替自己招来是非。段吉顺一次酒后失言,把自己事先得知城乡以街为界的事说漏了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话传到了周衡耳朵里,周衡这才知道自己上了段吉顺的当。心中恨透了他!某天一大早,段吉顺的馄饨铺子刚开门,周衡跨了进来,不吃馄饨,不买烧饼,存心来找麻烦,和段吉顺大吵大骂了一顿,盛怒之下,抡起小板凳,把铺子砸了个一塌糊涂。吓得段吉顺缩在柜台底下不敢探头。
“你们大柳树村的高粱花脑袋们,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反倒上当受骗扛起你们丢下的锄杆啦!你们反倒冒充起堂堂正正的城里人来了!姓周的从此叫你们这样的城里人日子过不顺心!……”他如此这般地大骂一通之后,扬长而去。他这一通骂,打击面儿宽了点,那几户从大柳树村搬到街南的城里新居民,认为他的矛头不只是对着段吉顺一个人的,而是明明对着他们所有人的。这又触了众怒。周衡刚一到家,他们便成帮结伙跨过街追随到周家门外,口口声声要周衡出来赔礼道歉才算拉倒。周衡和二儿子周成龙,一人抄了一件家伙,从屋里蹦到院子里,毫不示弱,骂得更凶。被广华五金厂解雇了的那几户人家,听说街南的人竟敢打上周家门来,好似火上浇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一齐出动,赶到周家助威。这一来,各方形成了阵势,恰如两军对垒,先是相骂不休,后来便动了手脚。于是大人孩子一场混战。街南居民委员会和大柳树村的干部们闻讯跑来制止,才控制住了战局。但双方已各有伤员,鼻子出血的,牙齿掉了的,眼眶肿的,头发扯下一缕的,手腕子扭了的……不一而足。
自此之后,双方结下了冤仇。大柳树村那几户“半路出家”的农民,抱成了团,轻易不过街,过街便无事生非,寻衅吵骂。半夜三更,会突然有几只二踢脚,从窗子飞进街南某家“冒牌城里人”的屋内开花。这种报复,有时难免会错落到无辜者头上。当然,都是孩子们所为。而那几户“冒牌城里人”,也以牙还牙,常常将泔水垃圾有意无意地拎过街,倒在大柳树村的菜地里。这类纠纷几经双方的干部们调停,却并不奏效。终于一日甚于一日,渐渐地扩大了范围,形成了街南街北的仇视。这仇视不但存在于大人们之间,也植根在了孩子们的心里。街南街北的孩子,常常用石头土块,隔街开仗。
不久,周成民从师范学院专修科毕业了。报纸上发了头条社论,号召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们,到农村去,加强农村的文化教育战线。周成民自愿回到了大柳树村,当了村小学的教师。
周衡对儿子的就业选择极为不满,风风火火地大发了一顿脾气:“号召归号召,可还有个人自愿这一条哩!全家人省吃俭用,供你上了一回大学,是指望你有朝一日出息了,耀祖荣宗,不是指望你当一个农村的孩子王!你辜负了父母对你的培养,你忘了你是咱们周家祖辈第一个上大学的人!你存心叫旁人看我们周家的笑话!”
成民心平气和地回答:“爸,话不能这么说,全家人为我上师范学院省吃俭用不假,父母对我的培养不容易,我也感恩。但培养我的还有党呢!党的号召我能不响应么?咱家现时又在农村,我能不带头吗?再说,当农村的小学教师有什么丢人?用文化知识培养农民的后代,使命非常光荣!”
当父亲的既说不过儿子,又很愧疚地觉得,儿子的这种就业选择大概也是不得已,其中也有自己在生活路上迈错了一步应负的那份责任。他更加终日闷闷不乐。
周成民对于大柳树村小学的教育工作投入了极大的热忱。他还多次跨过城乡街,来到街南,挨门挨户地说服街南的人家,让他们的子女到大柳树村小学来就读。但他没有争取到街南的一个学生。这倒也并不完全由于街南街北的积怨,更主要的是因为城乡街在人们心中也意味着一条分界,形成了一种普遍的古怪心理。街南的人家觉得如若让子女到街北的村里小学读书,对做父母的仿佛是一种耻辱似的。这种心理也在孩子们的心中萌发。就是那几户从大柳树村迁住到街南的城里新居民,也宁愿让子女每天花两毛钱的车钱,到市里很远的小学去读书。
周成民虽怅怅然,却也无奈。
街南街北,一条街隔开了所有的大人孩子,只隔不开两个人——成民和小翠。他们恋爱得更深,幽会得更勤。小翠并没有因为成民如今是个前途不大、收入不高的小学教师而变心。相反,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对不起周家。她要用自己对成民的爱情来补偿段家对周家的良心债。但段吉顺不容许女儿这样做,他将女儿囚禁在家中,时时刻刻提防着女儿溜出家门,去跟周家的小子幽会。做长辈的往往都那么愚蠢,不相信爱情是看管不住的。段吉顺一不注意,女儿便从家中逃出。当然,小翠为此挨过父亲不少次打骂。做母亲的总比做父亲的更同情女儿,也更理解女儿。有一次段吉顺又因为小翠去跟成民幽会过而要动家法,当母亲的终于忍不住出面干涉了。她从丈夫手中夺下打得快散了的笤帚,扔在地上,说:“老东西!你想把女儿折磨死吗?女儿爱谁,与你何干?周、段两家原本关系不错,都是你这老东西,把好街坊变成了死对头!”
“你懂屁!”段吉顺吼道,“我不能把养活这么大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白白送给一个农村里的孩子王当老婆!”
“呸!”小翠妈啐了他一脸唾沫,指着他的鼻尖数落,“说出这话来不嫌害臊!你、你爹、你爷不是农村人么?你刚混了一个城市户口本儿才几天呀?脱下你身上那褂子抖抖,不抖一簸箕农村的泥土才怪呢!”
小翠也一边哭一边说:“我爱成民,当初你是知道的,红嘴白牙说过不反对的话……”
“住口!”段吉顺一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了笤帚,“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到哪座山,砍哪儿柴!我当初不过看得起他是个大学生,日后兴许有个飞黄腾达,没想到他才混了个孩子王当!……”
小翠两眼含泪,一跺脚,愤恨地发誓:“不许我嫁周成民,我就死给你看!我活着要和成民结婚,死了也要在阴曹地府和他做夫妻!我嫁他嫁定了!”
自那一次吵闹之后,段吉顺感到女儿大了,看管是看管不住的。唯一放心的办法,就是趁早把女儿嫁出去。他四处托人说媒,最后相中了一个在肉联加工厂跑推销的人。此人三十四五岁,结交广泛,因为是个光棍汉,据说存下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就是相貌不扬,身高马大,一脸麻子。段吉顺嫁女心切,饥不择食,虽然心下不免替女儿惋惜,但经过几番犹豫,收了不少钱财之后,就满口应允了。他想得很实际也很长远,人不可貌相,跑推销是个赚外快的行当,女儿嫁了此人,今后的日子准穷不了。漂亮脸面不能当肉馅饼吃。而他的馄饨铺买卖要往大处经营,肯定今后还要多多仰仗这位女婿呢!小翠得知后,连日哭哭啼啼,不梳不洗,不吃不喝。段吉顺却是不理不睬,定下嫁娶的日子,独自跑前跑后,忙忙碌碌地张罗。
就在出嫁日子的前三天,小翠喝下了敌敌畏!等家人发现,已经手脚冰凉,死去有些时辰了。一个温良俊俏的女孩儿家,就这样含着对父亲的怨恨,怀着对爱情的绝望,离开了人间。小翠留下遗书,要家人把自己埋在大柳树村的坟地里。小翠的死,使成民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几乎天天都要到小翠的坟头上去,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流泪不止。从此,他将婚姻二字从自己的生活字典中抠了去,一颗心里只装着小学校和他的学生们,还有对小翠的永不淡漠的怀念。
城乡街街南街北的人们,由于小翠的死,积怨再也无法消除。大柳树村的人,当然是同情成民和小翠,痛恨段吉顺的。他们骂他:“得了个城市人的户口本儿,就像土拨鼠披了件金袈裟!”作为一个人,他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彻底瓦解。他自己,也从此再没勇气跨过城乡街,踏上属于大柳树村的一寸土地。街南的人们,倒也有站在段吉顺一边儿的。他们把小翠寻死的罪过加在周成民身上,诅咒他说不定用什么手段勾引人家的女儿呢!甚至怀疑小翠八成已和周家那小子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害怕嫁给别人丑事败露才寻短见的。不然小翠为何留下遗嘱,要把自己埋在大柳树村呢?难道这其中会无文章?更甚者,有人怂恿段吉顺请法医验尸,看小翠到底还是不是个黄花姑娘……
仇视积恨影响到了街南街北人们的日常生活。大柳树村的农民,都是菜农,以种菜为主。但他们地里的新鲜蔬菜,绝不再卖给街南的菜店,宁肯用马车拉到市里去卖。街南的人们,看着一马车一马车的蔬菜,招招摇摇地打城乡街上过,既眼红又生气。这一点令大柳树村人们的心理上,得到极大的满足和快感。
“叫你们这些城里人吃不上菜!你们不是挣现钱了么?有钱就去买大鱼大肉吃吧!哼!”他们坐在满载的菜车上,解气地瞧着街南的人们那种眼巴巴的样子,得意地这么想。如果车上拉的是水灵的黄瓜和红鲜鲜的西红柿,新摘的香瓜或西瓜,他们还要坐在车上大吃特吃。赶车的要偏巧是个年轻人,还兴许故意从车上颠下几个,街南的孩子们看见了,准会一拥而上去抢。他们便停下车,大骂孩子们一顿,几脚将从车上掉下的东西踢到街两旁的水沟里……这般整治街南的人实际上也是整治自己。赶车拉菜进城总比不上跨过街来就地出卖方便。但他们要气气街南的人,宁肯挨点累,就是受点经济损失也不在乎。偶尔他们也将自家菜园子里侍弄的蔬菜挑过街来卖,但那价钱贵得吓人,如卖金枝玉叶,而且绝没有讨价还价一说,爱买就买,不买拉倒,挑进市里卖去!挑进市里反而便宜些,愿意的话就坐车跟进市里买去吧!“修了这条街,不是交通方便了么?”他们往往用这样的话故意刺激街南的人。街南的人,想吃口新鲜菜,花了大价钱,还只好忍气吞声……
三年困难时期,街南街北的人们,日子同样不好过。有几棵老榆树,结的树钱大而茂盛,因为长在街北,便被街北的人们“专利”了起来。街南的人们饿昏了头,黑夜里偷偷摸摸跨过街,从菜地里拔几棵萝卜,或者起半垄还没有成熟的土豆。街北的人知道一准是街南的人干的,于是组织起十几个棒小伙,保卫劳动果实。一次,街南的三个半大孩子又到街北来偷菜,让街北的小伙子们逮住,扣留至大半夜,第二天清晨才放回街南。三个都被扒下了裤子,下身赤条条地逃过街去。街南的人们大怒,男女老少纠集起几十名,大天白日冲过街,发一声喊,分散到菜地里,哪分什么白菜萝卜、土豆倭瓜,拔了摘了就往麻袋篮子里装。街北的小伙子们见街南的人来势汹汹,对付不了,便跑回村里敲钟报警。大柳树村的人们全树出动抗暴,包围了街南的人们,夺回劳动果实,并将街南人们的麻袋篮子尽数缴获,将妇女孩子轰过街去。对男子汉们,则教训以老拳狠脚。街南又纠集起更加众多的人,冲过街来,把大柳树村人逼进村里。于是街南街北,在村子里又展开了“巷战”。在这一次大的冲突中,周家的二儿子成龙光荣挂彩,被打断了一条腿。大柳树村人发誓,此仇必报,哪天也非打断街南一个人的腿不可!
只有已经当上了小学校长的周成民,对这一事件保持清醒的头脑。他挨家挨户劝说大柳树村的人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岂不成了打冤家么!街南住的什么人?多数是工人老大哥,工人和农民,原本是一家人,都是社会主义的主人翁……”
有的不听,客气地回答:“你是大学生,小学校长,知识分子,这类事你就别管!”
有的当面顶他:“要不是因为你们这几家街南的落户到村子里,街南街北能有今天的积怨吗?现在你倒会来充好人!……”
周成民说服不了大人们,只能去说服他的学生们。他定下一条校规,哪个学生今后参与这类冲突,就开除哪个学生。
就在那一年,周衡病故了。老钳工弥留之际,手指街南方向,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挨饿的年头总算熬过去了。街南街北人们长期的积恨却并没有消除。只不过随着生活的好转,人们的内心也变得宽厚了点。
街南街北的人们,都料不到两年后又刮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龙卷风,而且刮到每个工厂、每个农村,刮遍神州大地!造反派们的广播车以检阅的缓慢速度行驶在城乡街上。通过车上的大喇叭向街南街北的人们慷慨激昂地宣读“两报一刊”的重要社论。街南的人比街北的人政治敏锐性强,临街的墙上首先张贴出了形形色色的大标语、内容空洞措词激烈的大字报。大柳树村的人们反应和动作都慢了点,结果让街南的革命者们来到村里搞了一次袭击式的“革命行动”。那些革命者是街南的中学生们。他们选择的革命对象是大柳树村的小学校长周成民。给他定的罪名是“农村教育战线上的当权派”。因为这一条罪名对他来说既合适而又无需什么确凿的事实。他们的动机与其说是革命莫如说是报复。因为他们的家长差不多都参与过和大柳树村的冲突。只是这种报复落在周成民头上,着实太不公道。周成民被挂着牌子,戴着高帽在城乡街上游斗了一遭。
大柳树村的人们岂肯善罢甘休!连夜成立了“贫下中农赤卫队”,研究部署了对街南的“作战方案”。第二天一早,来了个“农村包围城市”,把以段吉顺为首的过去的几个大柳树村的农民,因为在街南做小买卖而侥幸划为“城市人口”的乡亲揪回村里,整整批判了一个上午。而后给他们一人挂上一块“资本主义自发户”的牌子,也敲锣打鼓地在城乡街上游斗了一遭……
“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稍微消停,城市里又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小小的大柳树村一时变为城市人注意的目标,各行各业各个单位纷纷派人前来商议,要在大柳树村办“知青点”。所有的城里人,都想把子女们安插到大柳树村来。因为到这里虽也属于“下乡”,实际上却跟在城里差不多。甚至可以像在城里工厂上班那样乘公共汽车早来晚归。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周成龙,对所有来商办“知青点”的人都满口答应,给予方便。他心中只有一条铁的原则——街南人家的子女,哪怕和他们沾点亲带点故的,一概不收。街南的人们,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们也有用得着大柳树村这条船的时候!可是大柳树村这条船不靠他们的岸!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硬着头皮跨过城乡街,拎着烟酒点心,迈进周家的门槛,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专拣让周成龙受用的话说,忐忑不安地提出允许自家的儿子或女儿到大柳树村“插队落户”的要求。对于他们的要求,已经当了父亲、有了大儿大女的周成龙,一边轻轻摸着被打断过的那条腿,一边平静地回答:“过去的事,不必提起了!东西,怎么拎来的,怎么拎回去,别把我当成个吃赃受贿的人!至于你的要求么,我们大柳树村地面小,负担不了那么许多城里人的子女呀!”街南的人们,给将去云南、内蒙古、新疆、东北的子女打点行李的时候,没一个不因当年与大柳树村人结下不解之怨而懊悔莫及的……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到了八十年代,由于城市建设迟缓,城乡街南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人。当年五十多岁的人中,只有一个还活着——段吉顺。虽然活着,已经八十有几,老态龙钟。他这辈子总算是如愿以偿地当了一回城市人,可城市人的户口本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气。公私合营,他那个小馄饨铺也结合到社会主义商业中去了。从那以后,他在城市生活的舞台上所扮演的不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一家不大的国营饭店的店员。当年二十多岁的人,如今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当年的娃娃,如今也都成了堂堂男子汉。除了他们,街南还成长起一批新人——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们下乡,返城,如今多数在家待业。
城乡街北大柳树村,由于沾了“知青点”的光,得到城市各个部门各个单位的物资援助,今非昔比,变化很大。
与街南对照,简直可谓“风景这边独好”。村里的泥草房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一排排砖瓦房。它已经发展成为一个二百多人口的大村,其中包括当年到这里“插队落户”的知青。他们的思想很实际,可不想为了重新获得城市户口本而回家去待业。何况村里并不把他们当成简单的廉价的劳动力使用,而是充分发挥他们各自的特长。他们有的在村里当上了教员,有的当上了卫生所的医生,有的当上了优良蔬菜品种培育员,有的当上了小机械厂的技工,有的当上了村里的干部。他们很自然很骄傲地把自己看成大柳树村人。大柳树村人的生活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富了起来。新的农村经济政策更加使他们如虎添翼。那一排排砖瓦房顶,接二连三地架起了电视机天线。差不多每隔个把月,就会看到大柳树村的拖斗车,拉着从市里买的各种新式家具,从城乡街拐进村里。城乡街上的摩托居然也多了起来,奔驰于市里和大柳树村之间。它们的主人,都是大柳树村那些春风得意的小伙子或姑娘们。街南的人们,眼见街北这些变化,嘴上不说,心里却想。
“嚯!看架势他们要比城里更早实现‘四化’呢!”
大柳树村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还在街南盖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两层楼的农副产品商店,每天顾客盈门,买卖兴旺。街南的人说:“段吉顺苦心经营一辈子没实现得了的愿望,大柳树村今天像闹着玩似的就办到了!真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兆头呢!”
某天,一个小伙子走进店里。他见售货员都在忙着照应顾客,只有一个姑娘闲坐在柜台内看报,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问她:“姑娘,哪位是你们领导?”姑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反问:“你找领导有什么事?”小伙子说:“跟你讲白搭,你做不了主。”姑娘细眯起眼睛,又打量他一番,说:“不见得,你讲来我听听。”
“我给你们提个建议。”
“提建议?欢迎啊!”姑娘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小伙子很有把握地说:“你们经营的好几种农副产品,据我所知,在全国好几个城市里都是缺货,会有好销路。你们应该把产品推销到其他城市去,保证受到欢迎!”姑娘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对小伙子有点刮目相看了。小伙子朝柜台里一指,又说:“比如你们种的这种草药黄芩,在南方一些城市的药店里就很稀罕。”姑娘又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小伙子善于察言观色地注意着姑娘脸上的表情,接着说。
“不过,这就需要一个出色推销员。”
“一点不错。”姑娘分明对他的话饶有兴趣了。
“推销员是商业调度。”
“此话有理。”
“如果你们需要一个出色的推销员,我就能胜任。”姑娘第三次“噢”了一声,又细眯起眼睛,注视着他的脸。小伙子笑了:“我就知道对你讲白搭嘛!劳您驾带我去见见你们领导吧!”这时,旁边一个售货员打发走了顾客,指着姑娘说:“她就是我们领导,商店经理。”小伙子也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隔着柜台打量起姑娘来。姑娘老练通达地微微一笑,说:“你这种自我推荐的精神,我很佩服。不过,口说无凭,我得对你的业务能力考核一下,黄芩正好就是我们的积压货,你先给当当义务推销员吧!”
“包在我身上了!”小伙子说完,转身就走。姑娘刚想叫住他,他已迈出店门。
这小伙子,是段吉顺的孙子段宝琪。他一回到家里,就打点起一个手提包,然后,对他父亲说:“爸,我外出几天就回来。”他父亲问:“到哪儿?干什么去?”他回答:“南方,帮大柳树村推销农副产品。”
“你,吃饱了没事儿干,撑得?”
“吃饱了没事干,当然撑得慌!”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雇你?!”
“一分钱没给,我情愿!路上的一切费用,我都自己掏腰包!”
“不许你去!”当父亲的大吼一句。儿子却一脚迈出门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当父亲的追出门,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段吉顺虽然老得动不了,耳朵却不聋,躺在里屋炕上,将方才儿子和孙子的话听得明明白白。他气得用拳头嘭嘭地擂着床帮,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孽种!小孽种!叫他……去……从此……不许……再回来!……”
段宝琪几天之后就回来了,没进家门,先进了大柳树村农副产品商店的店门。当他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那位姑娘经理面前时,令她好生惊讶。
“马到成功,不负重托!”宝琪打开皮包,取出一个小本本,递给姑娘,“你自己看,订货的单位都记在上面。”姑娘接过小本一看,厂址、联络人姓名、电报挂号、电话号码、订货数量,抄得一清二楚,令她越发惊讶。
“你,可真快!大概下了火车还没回家吧?”姑娘的语气中不无赞赏。宝琪掏出手绢擦擦汗道:“先公后私嘛!”姑娘说:“留下车票、宿费收据,我们给你报销,每天的伙食补助也照发。”
“不!”宝琪一摆手,“小本留给你,你们按上面的单位再联系。买卖每一家都做成了,考虑要不要我当推销员。买卖不落实,车票宿费一分钱不要你们报销。”
姑娘笑了,说:“信得过你。”又问,“咱们该认识一下了,你的名字?”
“段宝琪。”宝琪用手指在柜台上写出姓名。
“段宝琪?段吉顺是你什么人?”
“是我爷。你叫什么名字?”
“周秀兰。周成龙是我爸。周成民是我大爷。”
宝琪瞪大了眼睛,瞅了秀兰足足有一分钟,才说:“咱俩真是冤家路窄!我当推销员的事儿算没指望了吧?”秀兰不动声色,语气郑重地说:“咱俩是哪路的冤家?上辈人们的纠葛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要不要你,你后天来听信儿吧!”第三天宝琪来到商店听秀兰的答复。两人一见面,秀兰就开口说:“我用你了。”宝琪问:“你能做得了主吗?你虽然是店里的经理,可你爸是村里的队长。你容得了我,只怕你爸容不了我呀!我小时候用石头打过他!”
秀兰说:“我既说用你,就做得了主。你小时候用石头打没打过他,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要是不称职,我可是说撤你就撤了你!”说罢,交给宝琪一张支票,一叠现款,吩咐道:“支票三千元,现款一千元,那批黄芩由你发货,你再顺便从南方采购些好看的夏季衣服回来,要样式新的!”
宝琪说:“交我这么多钱,你放心?不怕我骗了你?”秀兰说:“你爷当年为一张城市户口本儿欺骗过我们周家,难道你还要再骗我不成?”另一个售货员姑娘听了笑道:“我们经理早把你的底细打听清楚了!插队五年,后调到县上,当过县里物资局的推销员,办事认真,品质可靠。”
宝琪咧嘴一笑:“原来如此!”
……
宝琪当上大柳树村农副产品商店推销员的事在街南一传开,令街南一些待业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嫉妒起来。他们诘问他究竟是用怎样的花言巧语和手段,才取得了大柳树村人的信赖。
宝琪回答:“咱们这条街,不是叫城乡街吗?照我看,隔开街南街北的,不是一条街,说到底是一个城字和一个乡字。住在咱们街南的,手里攥着个城市户口本,就觉得比街北的人高了一头。街北的人,顶不服气的就是这一点。如今,街北比街南的生活还好,人家在心理上感到和咱们是平等的了。只要咱们放下那点城里人的臭架子,人家还会跟咱们计较上辈人们结下的怨恨吗?哪里还用得着对人家花言巧语耍手腕?”
“我们如果去请求,大柳树村也会给我们安排个什么职业吗?”
“那还用问,我不就是个例子吗?”于是,在宝琪的鼓励下,那些小伙子姑娘们,终于有一天,集体跨过城乡街,来到大柳树村,找到队长周成龙,团团围住他,一声接一声的“周大伯”,叫得亲亲昵昵,要求他收纳他们做大柳树村人。周成龙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街南养活不了你们了?”一个小伙子怯怯地回答:“大伯,我们既然来求您了,您就别说这么不中听的话了!街南街北住着,您不能看着我们年轻力壮的,待在家里无事可干,游手好闲呀!工农一家亲嘛,您应该欢迎我们才是!”
这话把周成龙说乐了。
“小子!长了条好舌头!农民穷的时候,咋不见你们这么亲过?好,既然你们今天跨过街来求我了,我就不能叫你们扫兴!只要你们父母不反对,大柳树村就有工作给你们干,有钱给你们开薪!”
年轻人们听了,高兴得欢呼起来。
周成龙又问:“不过,你们舍得你们的城市户口本儿么?”
“舍得,舍得!……”
“户口本儿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当房子住……”
“还要我们把户口落在大柳树村么?”
年轻人们七言八语。
周成龙庄严地回答:“大柳树村才不稀罕你们的户口本儿,我不过是试探试探你们的心诚不诚!今后谁再想回到街南,大柳树村一个也不挽留!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愿者上钩!”……
就在这一天晚上,段吉顺老到岁数了。咽最后一口气前,他费力地抬起一条胳膊,手指街北,吐出两个字:“小翠……”
大柳树村里,周成民那瘦长的身形,伫立在小翠坟头。月光撒在城乡街,撒在街南街北……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