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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把锄一块铁,在火中被烧红了。被铁匠夹出,断为两截。一截,打成了一叶锄头。另一截,也打成了一叶锄头。它们被两兄弟买去了。安上锄杆, 从此用以锄地,都觉得用起来很顺手。

  有一天两兄弟正锄着地,前呼后拥地来了一位大首长。首长倒很谦和,很亲切。微笑着说是来调查农业生产情况和农民生活疾苦的。首长问哥哥生活得怎样。哥哥望着那些前呼后拥的县里省里的官员,识趣儿地回答:“不苦,不苦,很幸福。”弟弟觉得生活还不算多么幸福。还有不少无处诉说的苦处和烦恼,于是就想直说。哥哥知道弟弟一开口准是要说什么,暗中扯了弟弟一下,弟弟望着那些前呼后拥的县里省里的官员, 也识趣儿起来,就没说。首长从哥哥手中要过锄,和弟弟一块儿锄垄。锄了半条垄,将锄还给哥哥,被前呼后拥着走了。弟弟不免埋怨哥哥:“首长既然亲自来调查,你怎么不反映点儿实际情况呢?”哥哥说:“你没见那些围着首长的人都拿什么眼光瞪我么?首长不是微服私访,咱们又何必那么当真呢!”

  不久,县里派人来,将首长用过的哥哥的那把锄讨走了。带回县里, 放在什么纪念馆作纪念品了。省里又派人到县里,将那把锄带回省城,也是为了放在什么馆里供人瞻仰。当然,还配有首长锄地时的巨幅照片。于是县里省里的些个记者,都先后来采访哥哥。哥哥就一遍又一遍,简略讲述当时情形。记者们对简略的讲述不满足。于是哥哥在启发之下, 只得加些枝儿添些叶儿。发挥想象,临时创作。

  过后哥哥对弟弟说:“幸亏当时没讲什么不该讲的吧?讲了,现在可怎么回答记者们呢?”弟弟不禁佩服哥哥有先见之明。后来“文革”了, 那位首长被“打倒”。结果哥哥有了一条罪状是——为“走资派”编造事迹,替“走资派”涂脂抹粉。哥哥因而受了不少羞辱,吃了不少苦头…… 哥哥那把锄,自然也被从什么馆里清除了,扔到了潮湿的地下室……

  有次哥哥又挨批斗。弟弟太替哥哥感到冤屈感到不平了,一时按捺不住性子,挥着自己那把锄冲上台,扒倒了桌子,将会场搅乱了。还打伤了几个“造反派”。

  结果弟弟被逮捕了,被判刑了。罪名自然是“敌视文化大革命”。 弟弟那把锄,也被县里收缴去了。变成了教育人们认清“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物证。后来省里进行同样的教育。那把锄又被送到省里作物证去了……

  兄弟俩都被“劳改”至“文革”结束。很少有机会再锄地。偶尔有机会, 用的也是别人的锄,都觉着用别人的锄不如用自己的锄顺手。

  当年那位大首长又是大首长了,又到这个省来了,又到这个县来了。他听人们讲到兄弟俩因自己受牵连之事,很觉内疚,找到兄弟俩,说了许多安抚的话。兄弟俩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什么话也不敢多讲, 陪着首长吸烟,在县里省里那些官员们的注视之下,一味儿地嗯嗯啊啊而已。

  中国的农民们先天其实都是并不狡猾的。如果说他们现在有点儿狡猾了,那也是后天学的。首长问两兄弟有什么要求。哥哥想了想说:“俺要俺当年那把锄。俺使惯了它。”弟弟接着说:“俺也是。”首长就指示县里的省里的官员,一定要替他们找到他们的两把锄。县里的官员保证地说:“没丢没丢,在县里展览呢!”省里的官员也如是说。老了十岁的兄弟俩面面相觑,一时噤若寒蝉。

  首长问是什么展览。

  县里省里的官员都回答——是深入揭批控诉“四人帮”罪行的展览……

  后来两把锄终于又回到了兄弟二人手里,但都很锈了。

  后来哥哥连自己都料想不到地成了省里的“人大”代表……

  县里觉得对弟弟也该相应地予以重视,于是让他做了一名“政协” 委员……

  于是他们磨亮了锄头,将锄把都系上红绸,分别悬挂在各自家中的土墙上,自行地办起展览来,动辄对儿女或对客人大讲一通与“四人帮”作斗争的经历,炫而耀之,成为习惯,成为最光彩也最主要的人生资本……

  只是,他们不再算是农民了。因为他们连锄地这种农活,都生疏了。只是,他们的日子过得都不怎么兴旺。因为归根结底,农民不像官员,好日子不靠“政治经历”,而要看农活干得怎么样。

  他们对他们的两把锄的崇拜,也影响了他们儿女的心理。当儿女的也像两位父亲一样,渐渐培养起了对两把锄的崇拜。仿佛某一天,两把锄的意义还会“升值”。更大的某种福泽,终将更具体地降临,只消代代有耐心地期望着就行了……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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