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精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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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精尺她朝煤矿那边转过身去。浓雾缭绕在金字塔般壮观的煤山四周,旭日如轮,赤红赤红,仿佛是被输煤车的粗长钢缆从煤山后面吊起来似的。她突然想到了他。今天是双日,他该跟早班工人一块儿下井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怎么会来到这煤矿上?可是明天她将离开这里,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再回来。
四个月前,她在家正吃晚饭的时候,他敲响了她家门。
是她去开的门。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一位完全陌生的三十多岁的男子,高大,魁伟,一张线条明朗而粗犷的脸。
“嚯!好一个堂堂男子汉!”他给她留下的最初的印象,是扑克牌中那张“黑桃老 K”的活翻版,如果再生一脸络腮胡子就更对劲啦!她的审美观点与众不同,认为“黑桃老 K”那种典型也算一类“男性美”。可惜他没胡子。
她站在门内,用毫不掩饰的欣赏的目光瞧着他,客气地问:“您,找谁?”
他只回答了三个字——她父亲的名字。
“请进吧!”她闪开了身子。
他一步跨进门,三步从走廊跨进房间。全家人猜测的、疑惑的、惊奇的目光都同时集中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他含糊地说明来意:“我想找严局长谈一件事,公事。如果……”
父亲立刻放下碗筷,陪他到客厅去了。她怀着很大的好奇心,在客厅门外偷听父亲和他的谈话。但是母亲立刻吩咐她去洗碗,结果她一句话也没听到。十几分钟后,父亲送客人出门。只听父亲在门口问道:“您,是矿上的一位领导?”客人回答:“这一点很要紧吗?您就把我看成矿工们的一个委托人吧。”
客人走后,她被父亲唤进了客厅。父亲先问她对于毕业分配这个问题的打算。她很有觉悟地回答,服从教育战线的需要。
“好,好,很好。你应该有这种思想准备。”父亲赞赏地频频点头,接着,用那种上级对下级布置工作的严肃口吻说:“听着,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是教育局长,你是我的女儿,而且是师范学校的本届毕业生,又因为,目前各煤矿很需要小学教师,所以,你毕业应当带头到矿区去教学。这样要求你的目的,在于让你起个榜样的作用。我还要到你们师范学校去作一次分配动员报告,没有榜样的动员往往是一通空话。这个道理,听明白了吗?”
她听得明明白白。正因为听得那么明白,她当时才那么发呆。因为,所以,又因为……好一通三段论式的精彩报告。原来如此。那个该死的“黑桃老 K”!他登门坑人!坑人不浅!坑到姑娘头上来了!咒他三辈子讨不到老婆,六辈子打光棍!
她哭,她闹,她哀告,她愤怒,她求母亲替她讲情,她让姐姐也出面抗议。没用,都没用,一点用也没有,丝毫也打动不了父亲的心。父亲始终是那一句话:“让你到矿区教学,又不是让你去跳火坑。”
冷酷的心!
她终于不情愿地做了“榜样”。
到煤矿那天,她大受欢迎。下了火车,她一眼看到“黑桃老 K”也在欢迎者中间。要是在战场上,他准比别人先死,目标太大。她心里气愤地想,装作没看见他。
他大步走上前,同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一只纤巧的小手。
“是你?没想到!”接着,向她一一介绍工会主席、妇女主任、团委书记、小学校长……假若煤炭部长驾临,出头露面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人。如此看来,他们对她还很重视。这一点倒是她没想到的。
工会主席指着“黑桃老 K”向她介绍:“高矿长,你们认识?”原来他竟是她的顶头上司!
“不敢说认识,幸会过一面。”她冷冷地说,同时狠狠瞪他一眼。如果目光能成为伤人利器,他准会当场倒毙。
她心里嘀咕:“冤家路窄,今后有和你作对的人!”
第一顿饭是“黑桃老 K”陪她吃的。他表情严肃地说:“你是国家分配到我们这个矿上的第一个师范毕业生。我们这所煤矿小学自办不久,很需要具有专业水平的教师,可是几乎没有人愿意为煤矿工人的孩子们教学,请都请不来。因为你是第一个,所以我代表矿工们感激你,对你表示敬意和谢意,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语气凝重而缓慢,他在说出“理解”这个词之前,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她能不能经受住这两个字的分量。
她却没生气,反而微笑了。
“因为……所以……”她觉得这个人那种呆板的逻辑式的语言习惯像她父亲。大概他的小学老师对他的造句要求得严格而教条了点吧。
他也笑了一下,才使气氛变得比较轻松。
他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明天我陪你下一次矿井。你没坐过缆车吧?”
“小时候在公园里坐过。”
“坐缆车下矿井,多少有点味道。当然,仅对第一次下井的人如此。而且,可以免费重温你童年的游戏梦。”
她生平第一次穿上煤矿工人的工作服时,那种帆布的、质地粗糙的、散发着汗味的、很肮脏的工作服,使她大为扫兴。她临时决定,不换下自己的衣服,而把工作服套在外面。正是夏天,这很热。但热毕竟是她可以忍受的,而那被汗碱凝结得硬绷绷的工作服,直接摩擦自己细皮嫩肉的滋味,却是她不敢想象的。
他看出了她没有换下自己的衣服,并不对她的娇气表示任何嘲弄,只是谅解地笑笑。
安全帽有四种颜色:红、绿、黄、黑。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下井制度表,那上面写明:工人戴黑的,干部戴黄的,安全检查员戴红的,非井下工人临时下井戴绿的。
遵章办事的管理员,给了他俩一黄一绿两顶帽子。他却抢先接过那顶绿的戴在自己头上。
她朝“下井制度”努努嘴:“绿色的,该我戴吧?”
“我头大,戴那顶黄的小。”他不由分说,将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扣在她头上。随后,又替她戴上矿灯,扎上吊着电池盒的皮带。
聚集在井口等待缆车的矿工们,远远地就和他打起招呼来:“嚯!高老板,怎么今天下井戴了顶绿帽子哇?”
“你说,谁让你戴上了绿帽子?说出来,兄弟们替你教训教训他!”
“哎,哎,大家别忘了,咱们高老板是个光棍老板,还没讨上老板娘呢,八成是发扬风格替别人戴的吧!”接着,是一阵开心的哈哈大笑。
谢天谢地,幸亏这顶绿帽子他替她戴了,他准是事先想到了这一点,有意和她调换了帽子。她心里暗暗对他感激起来。他听了那些话,并无愠色,仿佛习以为常。他抓住一个工人的胳膊,拧到背后,直拧得对方弯下腰去。
“唉哟!当官的,你这么欺负人呀!”他终于放开了对方,一脸得意。缆车轰轰地升到了井口。她刚一坐到缆车里,就有三个矿工似是无心其实有意地争抢着要和她坐在一块儿,三个都是小伙子,而那座位仅能坐两个人。她不得不像只壁虎似的紧贴在冰凉的铁板车皮上。他见此情形,一言不发,一个个将他们揪着后衣领扯了开去,自己坐到了她身边。那三个,灰溜溜地分坐到前后去了。缆车停了一下,她看见那三个年轻的矿工下了车,朝一处新开的掌子面走去。
他陪她在井下四处参观。他对这个矿井那么熟悉,就像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了解人身上的动脉血管和静脉血管。他给她讲这个矿的历史、煤层的结构和走向,他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个矿是整个矿区产煤量最高的一个矿。他向她介绍风镐的机械原理、井下作业的常识和安全措施。真没想到他还是一个那么有口才、那么耐心的解说员。如果不下矿,大概她在今后一生中也不会获得那么多的专门知识。
她心里不禁对他暗暗佩服起来。
“你经常和工人一块儿下井?”
“几乎天天下井。我是矿工出身,我的爷爷、父亲都在这个矿上当过采掘工,我十八岁就当上采掘班长了。”
“现在当矿长,你感到工人们尊敬你吗?”话一出口,她立刻想到了工人们在井口对他的种种放肆的取笑,后悔莫及。她看不清他的脸面,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但发现他那双目光咄咄的眼睛,分明地在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好亮啊!她心中竟不禁一怵。四周黑暗,此地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一个柔弱无力的姑娘和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她想到了刚才那几个粗野的工人,她对眼前这个男子汉顿时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由于紧张,她手中的矿灯磕在煤壁上,玻璃碎了,四周一片漆黑。
“你怎么了?”他在黑暗中问。
“别,别过来。”她在慌乱之中喊道。
他开亮了自己的矿灯,灯光照在她脸上。他将自己的矿灯递给她,平静地说:“我们上井去吧,我看你有些累了。”说罢,看也不看她,便转身沿着矿道朝回走。
她真的感觉累了。穿在里面的衣服,被汗水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他的步子跨得那么大,一步顶她两步,她紧跟快赶,生怕被他撇下太远。这会儿她所恐惧的是被他撇下,一个人留在这黑暗的矿井下。
他站下来等了她一会儿,并给了她一段足够恢复正常心律的时间。
又开始向矿井上走的时候,她用一种愧疚的语气,陪着小心问道:“你,生气了吧?”
他头也不回地反问:“生什么气?”
“我,刚才……刚才我提的那个问题,也许,也许……”她心里十分明白,如果他真生气了,绝不会是因为她提的那个问题。而且,他有理由生气,甚至也有理由骂她一顿。
他继续沉默地朝前走。走了一会儿,才说:“你所提的那个问题,我可以理解成‘威信’两个字回答你。我佩服乔厂长那样的企业领导人物,我想成为那样的一个人物,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物,起码在一点上不可能,和工人的关系上。我得随时随地让工人感觉到,当我戴上安全帽的时候,我是一个矿工。我一方面管理他们,一方面得跟他们一块喝酒、划拳、称兄道弟,甚至咒爹骂娘……我的工资有三分之一花费在烟酒上。矿工,和所有企业的工人都不一样。是的,不一样。我面对这个现实,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正视这个现实。有一点令我最感安慰,工人们认为我把这个矿管理得还不错,除此之外,我也别无他求。至于‘威信’两个字,那应是小学语文老师们更能说明白的,我不去想……”
他缓慢地说完这番话,语调仍是那么平静。但她从他那种平静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充分自信和一种隐隐悲哀的内心衷曲。
走到一条矿道拐弯处,他突然抢前一步,将三个正在抡镐的工人同时推进一个安全洞里。用他魁伟的身躯挡在洞口,若无其事地对她说道:“你先过,这儿没什么好看的。”然而她看见了,她手中的矿灯的光束,分明地照在了三个赤裸的、汗淋淋的、黑黝黝的身躯上。她低下头,迅速地擦着他的身子通过那里。她清楚地记得,此处正是那三个年轻矿工下缆车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从后面赶上了她,见她靠在煤壁上,正低声抽泣。他站到她面前,冷冷地问:“你,感到受侮辱了?”
她什么也不回答,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他皱起眉沉吟了一刻,说:“对于刚才那种现象,我无权处罚。文明生产是以现代化生产为基础的,可是工人们在井下目前还不能完全扔掉铁锨、手镐。就在那里,不久前发生瓦斯爆炸,两个矿工被埋在井下……”说到这里,他用手轻轻摸着煤壁,语调异常低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每平方厘米九公斤力的冲击波啊!煤壁都被切成这样,像抹子抹过。险情还没排除,就有三个矿工带头冲进险区。他们为了抢救自己的弟兄和排险,苦战了三天三夜。皮肤磨破了,红肿,发炎,三个人都像脱了一层皮,至今还不敢穿又脏又硬的工作服干活……”
“别说了!”她突然大嚷一声,“可你这个矿长,就忍心让工人穿这种肮脏的破工作服干活?”
他垂下了头,用更低沉的声音回答:“这是矿井,不是实验室。一天三班,一班几百名工人,三班就是上千件工作服,每天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发给工人,我,不是神仙。”
她看着这个高大的人那无可奈何的神色,心中真替他难过极了。他又苦笑着说:“工人们不能按时到井上来吃午饭。因为给工人增加一顿三毛钱的免费井下午餐,我写了两次检查。中央一位负责同志来视察时批示了,对我的处分才不了了之。”
“请原谅,我……还不了解你……”她非常温和地轻声说,同时用自己的小手触了触他那只大手,似乎有意用这一表示亲密的细小的动作,缩短一下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到达井上之后,她觉得阳光是那么强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踉跄了几步,接着便呕吐了。
这天晚上,她来到他的办公室,主动要求明天就去小学校报到,开始上课。对她这种主动,他既没有表示惊异,也没有表示赞赏。她很想在他的办公室多坐一会,和他随便聊一点什么,但见他情绪不佳,也就不便多坐了。告辞的时候,她才发现,他手中始终拿着一把乌黑的直尺。他看出了她很好奇,指着那把尺说:“这原是一块坚硬的条状煤精石,是我有一次在井下发现的。每当我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前,在水泥窗台上磨它,日久天长,磨成了这把尺。每当我为工人做了一件实际的事情之后,我就在尺上刻下一个长度单位。现在这把尺,不但有了厘米单位,而且有了毫米单位……”
她离开他的办公室,走在矿区的路上的时候,心中暗自思忖。不知他那把煤精尺上的长度标记中,有没有一个标记是为她来到这个矿上而刻下的。不会的,不可能。她算什么?和那些下井的工人们比起来算什么?在他的心目中算什么?
学校里,教学条件的简陋,是她预先有所估计的。伤害她的教师自尊心的,是她的那些学生。在师范学校里,教师给那些将来注定要做小学教师的人上的第一课的内容,可以一言以蔽之: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此刻,坐满教室的那些孩子,也能够算作花朵吗?一张张小黑脸儿,一双双小黑手,缺纽扣的衣服,太长或太短的裤子,露着脚趾头的鞋,头发长得可以扎小辫的男孩子……如果说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干净之处,那便是一双双眼睛,但这些眼睛里,也缺少活泼、聪明的光。
当她一走进教室,他们立刻异口同声地对她喊;“老斯(师)好!”
“同学们好!”
她接着认真地纠正:“不应该叫老斯,应该叫老师。跟我说一遍:老师!”
学生们异口同声:“老斯!”
“师!都注意看我的口型——卷舌尖,两腮贴牙根——师!”她指着一个男孩:“你说一遍。”
“吱!”
有几个孩子嘻嘻笑了。她生气了:“不许笑。”
孩子们吃惊地、畏惧地瞧着她,不知她为什么在第一天就因为一个字和他们过不去。
当然,绝不可能是全煤矿的大舌头孩子都集中在她的班里了,责任在老师。
“是哪一个老师教你们这样发音的?”
“李老斯。李老斯生娃啦。”一个学生怯怯地回答。
她一想到将要天天被称为“老斯”,真扫兴极了。她宣布:“今天,我不能开始给你们上课,因为你们使我第一天就不够满意。明天来上课的时候,希望你们都能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孩子们默默地垂着头经过她身旁,走出教室去了。
她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见矿长和校长站在教室门口。她首先对校长说:“希望您不会见怪,小学教师有责任帮助孩子们从小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五十来岁的自己的衣着就很不整洁的男校长,用一根指头挠着腮帮,喃喃地回答:“当然,当然。不过……”看了一眼矿长。
她矜持地对矿长说:“我的做法,也希望得到你的谅解。”他刚点着一支烟,目光盯着烟头说:“也许你是对的。”
也许?不管对与不对,她都要坚持。她不能第一天就妥协让步。
“再见,校长同志和矿长同志。”她夹着书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九点多钟,她临睡前出来散步的时候,看见矿长带领着十几个孩子从职工浴室里出来,朝机关大楼走去。
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心中略有所动。她悄悄跟着他们也走进了机关大楼。她轻轻地踏上楼梯,走过去,隔着门上的玻璃朝内窥视,只见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叠崭新的孩子的衣物。
“这双鞋给你,这件褂子给他,这条裤子是你的,你们都穿上,叫叔叔看合适不合适。”顷刻之间,衣物都分到了孩子们手中。他便坐在椅子上,一边吸烟,一边瞧着孩子们各自换衣裤、换鞋。等孩子们都换上新衣裤和新鞋之后,他吩咐:“都到我跟前来。”孩子们都听话地围聚到他跟前。“伸出双手。”孩子们都伸出了双手。他按灭烟蒂,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剪刀,给孩子们剪起指甲来。
她在门外犹豫了几次,想推门进去,却又觉得勇气不足。
他一边给一个光头小女孩剪指甲,一边问:“妮妮,怎么剃了个光头?”
女孩喃喃地回答:“头发生虱子了。叔叔,我怕这个老斯(师),这个老斯(师)一定不喜欢剃光头的女孩子。”
“别怕,这个老师很好,她会喜欢你的。”他想了想,又说,“明天我给老师写封信,你带给她好吗?”
“好的。”
一个男孩突然问:“叔叔,你喜欢这个老斯(师)吗?”
这个突然的孩子气十足的问题,使他略略怔了一下。随即,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答复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顶严重的伤害,她从他的办公室门前一步步退开,退到楼梯口,一气儿跑下了三层楼,奔回宿舍。
第二天,那个光头女孩把一封信交给了她。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捎此信的小女孩,她的父亲因公牺牲,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让您生气,如果您要对她发火的话,希望并恳求您能忍耐和克制住自己。矿上的每一个人,无论大人或是孩子,都会心甘情愿地代她受过,洗耳恭听您的训斥甚至责骂。至于她的头发,我想会重新长出来的,会长出一头美丽的乌黑的长发的。
尽管这封信起到了应起的作用,尽管她此后对那小女孩倍加关心,从未板过一次面孔,但这封信本身却使她耿耿于怀。那封信中恭而敬之的词句后面,令她感觉到一种冷峻态度。
她从那一天起不再和他主动说一句话、打一声招呼。如果不是发生了其后的事……
小学校没有教师宿舍,她只得住在单身矿工们的宿舍楼里。她独占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算是对她的特殊照顾。无论哪个小伙子在走廊或洗脸间遇到她,都对她极尽殷勤讨好之能事,他们张口闭口都叫她老师。每当她出现在阳台上做早操的时候,他们便也出现在各自的阳台上甩胳膊踢腿。一天晚上,她关着房门独自欣赏录音机放出的音乐,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忽然她觉察门外有响动,停下舞步,机警地朝房门瞥去,紧接着走廊里响起一阵绝不止一个人的逃跑的脚步声,待她怒火万丈地打开房门,走廊里已空无一人。她坐在床沿上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最后决定惩罚这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当又一次出现同样情况的时候,她装得毫无觉察,继续翩翩起舞,舞到门前,猝然蹲下身去,对准锁孔吹了一口,门外一阵骚动。她咬住嘴唇忍着得意的笑,哼!预先放进锁孔的粉笔末,够那家伙领教的!
既然发生了两次这样的事件,她不能不向那一矿之长奏一本。
当天中午,他来到了宿舍楼。他把全体单身汉们召集到一起,在走廊里站成两排横队。他倒背着手,像元帅检阅士兵一样,从排头踱到排尾,将后排一个红了一只眼睛的年轻矿工用手势点了出来。
“是你?”他冷冷地问。那“罪犯”羞愧得无地自容,脑袋低垂在胸前,一副听候发落的可怜样。
“眼睛,到卫生所看过?”
“不用看。”
“还能下井吗?”
“能。”
“能个屁!眼睛不好不许你下井。真没出息,我要是你,干脆把那只眼睛抠掉了,一脚踩个响!”她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了他粗暴的话,后悔了。她走出房间,来到他跟前,说:“矿长,这事也怪我……”他看了她一眼:“我采取什么措施,不用你管。”他喊来一个油漆工,以她的房门为界,在走廊的水泥地上用白漆画了一条线。他指着那条线说:“这条线以内,是禁区。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单身汉们回答。
“解散!”她跑回房间里,关上门,趴在床上,哭了一场。从此以后,他们再看见她,都像看见了老虎,避之唯恐不及。那条白漆线,不但阻挡住了他们,也无形中将她自己束缚在禁区之内了。放学后一回到宿舍里,轻易连房门也不出。
一个星期之后,他竟自立自破,跨过那条白漆线敲她的房门。她打开门,见是他,真想立刻关上门,叫他吃闭门羹。但站在门口和他对峙了一刻,终于还是违心地将他让进了房间,不过表情冷若冰霜。
他开门见山,请求她教他跳舞。在他对她实行了那种保护措施之后,又向她提出这种请求,真是岂有此理,亏他说得出口!她当即拒绝。但他微笑着,心平气和地向她解释:他已和纱厂联络好了,要举行几次纱厂女工和煤矿工人的联欢会。当然,一切经费都由矿上出。他希望在这样的联欢会上,结成几对美好姻缘。
这属于无私的光明正大的动机。她勉强被他说服,板着脸教他跳起舞来。
“你也想在这样的联欢会上为自己牵成一条红线吗?”
“不。我得好歹会跳几步,必要时以身作则,起个带头作用。”
他虽然身材高大,却不笨拙。他学得很快,舞步稍稍熟练了一点,便显出一种落落大方、潇洒自然的男子汉风度来。
他还交给她一项任务,负责当矿工们的“跳舞培训班”教练。不但要教会他们跳舞,而且要教会他们在那种“典型环境”中的礼节、谈吐。联欢会的日期到了。那一天,参加联欢的单身汉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都将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分乘几辆大卡车,浩浩荡荡地向纱厂进发。
联欢会开过几次,然而,矿长的希望却化为泡影,美好姻缘一对没成,而且前景黯淡。姑娘们态度非常明确:联欢会尽可举行,跳舞也奉陪,交个朋友也并非不可以,但要想认真地谈情说爱,甚至居心叵测地要讨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做矿工的老婆,对不起,吹灯!
她想,有必要安慰安慰矿长。
他用那把煤精尺习惯地轻轻拍着手掌心,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我第一次失败得这么惨!不知这一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刻到这把尺上。”
看着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当时那种沮丧的样子,她被感动了。
从那一天开始,她自认为了解他了。
放假了。她今天就要回到城里去,回家去。
她心里很乱,她不知道下学期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因为她当初来时,本没有长期留在矿区的打算。她可以来干一段时间,尽一点自己的义务,但要她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付给一个矿区,她总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总算已经在这儿坚持了几个月,现在该让别人也来尝尝这滋味了。
但是,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鲁滨逊在告别他所漂流的那个荒岛时,未必不对那个地方产生留恋之情。她不能欺骗自己,不能不承认,她对矿区产生了某种感情。她不是鲁滨逊,矿区也不是大洋中的荒岛,矿工们更不是愚昧的人。
矿工是真正的普罗米修斯。他们带给现实社会的,不仅仅是火种而已,一切文明的人们和自以为文明的人们所享受的全部社会文明,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筑在他们漆黑的脊梁之上的。而这文明社会所回赠给他们的社会文明,却又微少得可怜。她相信,即使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了冬天房间里晚来几天暖气而诅天咒地。不,再也不会了。她会毫无怨言地为节约一块煤而少喝一杯开水的。
今天早晨,当她拎着提包走出宿舍楼时,没有经过院子门口的传达室,而是从一处木栅栏的缺口钻了出来。她带走了自己的衣服,拆下了那床新的软缎被面。她在被絮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写明自己也许不再回到此地,请他——矿长,把被絮送给妮妮——那个秃头小女孩。从矿区到这个小火车站,她有意多绕了许多路,为了避开可能相遇的每一个人。走着走着,她又想起那把煤精尺,如果用那把煤精尺来衡量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有几个会问心无愧?有几个会不感到羞惭?她感到自己的心是沉重的。
临近车站,她偶然一回头,忽然看见一个人匆匆地朝车站走来,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拎着一个大包袱。那是他!他抱着的是妮妮!她顿时心慌意乱,恨不得马上逃开或躲藏起来才好。
可是晚了,他已走近了,和她面对面地站住了。
“是宿舍管理员告诉我你走了。”他说,“我按照你的委托把被絮送到了妮妮家。妮妮妈对你表示感谢,她不收,矿上不久前补助了她家三套被褥,所以我把它给你捎来了。妮妮也要来和你告别。”
他的语气竟那么平静,他一句惜别或挽留的话也不说。如果他说出一句挽留的话,不,哪怕流露出一点点挽留的意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回来!”可是他不。他为什么不啊?
妮妮用一种懂事的眼光瞧着她,怯怯地说:“老师,你是因为看不惯剃光头的女孩子才走吗?要不,等我的头发长得长长的能扎小辫的时候,我再去上学还不行吗?”孩子的眼睛热切地期待着她的回答。
他放下了妮妮,对妮妮低声说:“别说傻话了。老师就要走了,给老师行个礼吧。”那女孩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漾着泪水。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鸣叫。他朝她走近一步,从兜里掏出他那把煤精尺。
“送给你。这上面有一个标记是为你而刻的。”她没有立刻接过它,不十分相信地看着他。
“真的。”他说。她这才默默地接过那把尺,觉得它的分量更重了。想不到,她的价值居然也刻在这乌黑闪亮的煤精尺上,是标记着一个厘米,还是一个毫米?她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渺小得不配被他刻在这把煤精尺上。
“如果,你不再回来,你的工作关系和档案我们会转去的,请相信我。”
列车进站了。她拎着提包上了火车。他在车下将她的被絮递给她。她站在车门口,很想对他说句告别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望着妮妮——自己教过的学生。
列车开动了,把他和妮妮抛在站台上。他们站在一起,妮妮扬起了一只小手。在她看来,他们多么像两个拼音字母“lí”——离!热泪突然涌了出来,她喊了一句:“我还回来!”列车驰远了。他们,肯定是没有听见她这句话的。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