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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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谢谢你已经到关店的时候了。营业员老王像往常一样站在店门旁,对每一个要迈进店来的顾客都微微一笑,照例地说出那番歉意的话:“同志,对不起,我们要关店了,欢迎您明日光临。”
几位身在店中的顾客似乎很体谅营业员们一整天的辛苦,不必催促,便一个接一个地匆匆离去了。这会儿是店里最清静的时刻。但营业员们还在继续忙碌:点钞、整理柜台、打扫卫生……每张柜台上的算盘都拨得劈啪响。
这是 A 城闹市中心一家不大不小的服装店。也是本市商号最老服务态度最好的一家服装店。男女春夏秋冬、中西各式服装,这里都比别的店货色齐全,因此,每天顾客盈门,络绎不绝。
芸芸是分配到这家服装店不久的营业员,在西装柜台。她不漂亮,但文静、清秀、端庄。如果仅仅从容貌上看,她与店里那些二十四五岁的姑娘们年纪差不了多少。但她实际已经二十八岁了。
店里那些比她年纪小的姑娘,几乎个个都有了男朋友。她们常常用一种同情的口吻对芸芸说:“芸姐,快替自己找一个吧!再拖两年,你就成老姑娘了!你信得过的话,我们就帮你介绍……”
芸芸听了这些好心的话,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久而久之,别人便以为她是个在爱情方面标准过高的姑娘了。
其实并不。她曾有过一个“他”,叫郑文君。她和他一块儿在农村插过队。她爱唱歌。他也爱唱歌。歌神俄耳甫斯成了他们的“红娘”。
后来,他们一块儿回到了城市,一块儿待业,一块儿在街道工厂做过临时工,一块儿参加过区文化馆举办的歌唱训练班。生活对于他们这样的青年是坎坷多厄的。如果没有她的爱情作为他精神上的支柱,没有她那些鼓励的话语,面对坎坷的生活道路他也许早就不再歌唱了。
她爱他。
她省吃俭用,积攒下做临时工挣的钱,为他买了一架旧手风琴。在她的家里,或者在他的家里,他练声,她为他拉琴伴奏。
多少次,他突然停止了歌声,将她紧紧拥抱于怀,在她唇上、脸上印下无数热烈的吻,渴望地说:“我不想当歌唱家了,我们结婚吧!”每当这时,她总是用理智的抚爱平息了他的感情,然后又坐下去,拉起风琴,按动琴键,微笑地注视着他……
于是他便又唱了起来。后来……后来他们一块儿去报考某文工团。他考上了。她落选了。考师们是公正的。他的嗓音的确比她好。但考师们不知道,在临考前的几天,她是带病为他拉琴伴奏的。在考试那一天,她还高烧到三十九度多……这一点,他也不知道。他对她说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她难过得哭了一场。哭过之后,说:“我从此不再报考任何文工团了,让我就做你的一个好妻子吧,一只翅膀……”再后来……再后来,他开始经常在各种音乐会上演唱了。他的形象开始在电视上出现了。他的名字开始被人们注意了。他获得了掌声、赞扬、荣誉。他被称为“歌坛新星”了……她为他在事业上的成功感到了极大的欣慰和幸福。有一天,他来到了她家里,带着那架旧手风琴。他说:“还给你吧,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这话他说得那么平静!那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她震惊了!哭泣么?乞求么?责骂么?打闹么?
不,她没有。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帮助,同情,甚至……怜悯,都可以靠乞求得到。唯独爱情不能够。她这样认为。无论怎样爱一个人,都不可为这个人丧失自己的尊严。这是她的生活信条。
“你不需要了的,我仍需要。”她这样回答他。她竭力想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但她的语气却不可能像他那么平静。那是一种颤抖的语气,那是心灵的颤抖。
他走了之后,她呆呆地望着那架破旧的手风琴。许久许久,她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只有一滴,并且很快就被她拭去了。
她还是那么爱唱歌,用那架破旧的手风琴为自己伴奏。
一个人的内心感情越丰富,爱情留在心灵上的痕迹便越清晰,越长久。她努力忘掉他。但却不由自主地经常地想起他。也许有一天,他会重新来找她,对她说:“原谅我!”
她朦胧地期待着这一天……
这会儿,她整理好了柜台,低头瞄了一眼手表——七点整。她工作证里夹着一张今晚七点半在文化宫举行的独唱音乐会的票。
她把音乐看成自己精神生活中的维生素。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当了一个服装店的营业员而自暴自弃。她已不再幻想当歌唱家。但她要当一个懂得音乐、懂得美术、懂得文学、懂得怎样欣赏生活中一切美好艺术的普普通通的营业员。因此除了音乐之外,她现在的爱好和兴趣更加广泛了。
一切美好的艺术都可以纯洁人的心灵。
她已经熬过因没有考取文工团而产生的绝望和爱情在她心灵上造成的创伤的最初时期。
此刻,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两分钟之后,她就可以换下工作服离开商店了。然后她就得骑上自行车直奔文化宫。路上经过一家小馄饨馆——“迎春来”。如果那里人不多的话,还可以进去吃上一碗馄饨。
正当她要换下工作服的时候,目光无意中落在评比榜上。那是一块用红纸裱糊金纸剪字的大黑板,经过一番美观的装潢,立在店堂正中。
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每一个营业员的名字和工作服上的编号。还有几行醒目的隶书大字“:顾客同志,我店目前正在开展‘先进营业员评比活动,请您在令您满意的营业员的名字下面,插上一朵红花。”评比榜上已经插了十几朵小红花,有的名字下面两朵,有的名字下面三朵。唯独她自己的名字下面,还是空白。这可并不证明她对待顾客的态度比别的营业员差。不,自从她来到这个店里之后,她努力对每一个顾客都做到服务热情、答对礼貌。但她毕竟是一个刚站柜台不久的姑娘,一个本性矜持容易羞涩的姑娘。她还没学会老练地应酬各种各样的顾客。每天来到这里随便逛逛的人比来买衣服的人多得多。他们往往在每一张柜台前都要站上一会儿,对每一种款式新颖的服装都要欣赏欣赏,一会儿指指这件,一会儿指指那件,要营业员拿给他们看看,认真地评论衣料和做工的质量……
而每天光临到芸芸的西装柜台前的,大多是二十到四十岁间的顾客,男多于女。人们要买一件西装可比要买一件布衣便服的决心难下得多,挑选得也更加认真。他们往往走出店门之后,再返回来重挑一阵,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走了。芸芸还不习惯于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报以职业性的微笑。尤其对那些目光轻浮言语之中带出明显挑逗的“时髦青年”们,她常常要克制着内心里的鄙视和恼怒。她在他们面前庄重得近于庄严,像一个王后。她可以为他们服务,绝不对他们微笑。虽然她的名字下还没有插上一朵红花,但每次月终评奖时,店里的老营业员们都说:“芸芸该拿一等奖。”这使她得到极大的自慰。
但她还是多么希望,某一天,某一位顾客,会在她的名字下面插上一朵小红花呀!这个服装店,作为一个先进店,每一个营业员都应该是先进营业员。芸芸这样认为。评比榜实际上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广告。是顾客为本店所做的义务宣传。芸芸认识到它的作用,因此自己名下的空白使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甚至不无委屈。
当她的目光从评比榜上缓缓收回的时候,看见老王从店门外让进三个顾客,并引着他们朝她的柜台走来。这三位顾客,一位是个青年,一位是个姑娘,一位是个老人。老人居中,青年和姑娘一左一右。芸芸的目光一落在青年身上,顿时呆住了。
他很英俊,身材也很健美,有一张拜伦型的脸。这张脸上呈现出踌躇满志的表情。他是郑文君!“芸芸,看来你得晚一会儿下班了。”老王指指郑文君,又指指那位姑娘,说:“这两位顾客明天就要当新郎和新娘了!他们要各选一件婚礼上穿的西装。”
我们无法准确地描写出芸芸听到老王这句话之后那种复杂的心理,只好凭读者去想象和体味了!
“姑娘,是这样……”那老人迟疑了一下,说,“她,是我女儿。他,是我女婿。当然,现在说还早一点,不过明天就成事实了!我在外地工作,是来本市开文艺座谈会的。本来,他们的婚礼不是定在明天的,可是我们的会议提前结束,我后天就要离开本市,所以他们的婚礼也就匆匆提前了。当老人的嘛,总想表示一点心意。我要给他们各买一件上衣,可今天跑了几家服装店,都没挑选到中意的……真对不起,在你下班的时候要给你添麻烦了!”老人脸上那种歉意是真挚的,语气中略带着请求。
对于老人这种请求,芸芸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脸上毫无表情。她不愿在此时此刻流露出任何一种不适当的表情来。她想作出礼貌的愿意热情服务的微笑。可是她笑不出来,仅仅嘴角不易被人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而已。她默默地拉开了防尘的布幔,对他们做了一个敬请选购的手势。姑娘轻轻将自己的未婚夫朝柜台前推了一下:“你先挑吧!”他,也认出了芸芸。显然,在这种场合下见到芸芸,也是他绝没有想到的。他脸上现出了尴尬、窘迫、惴惴不安的表情。他不敢正视芸芸一眼,不知将目光朝何处看才好。姑娘又推了他一下:“快挑呀!还难为情呀?”老人也在一旁催促:“挑吧!别多耽误人家这位营业员同志的时间!”他的目光朝衣架上一扫,随手指着一件黑色的西服,讷讷地说:“就是那一件吧!”
芸芸用取衣竿将那件西服搭下来,默默地递给他,她暗暗命令自己,不要看他!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我是一个营业员,他是一个顾客,如此而已。但是,在他们递接衣服的刹那,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对视了。那仅是一瞬间的对视。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哀怨。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内疚。他的脸倏地红了。她的脸显得那么苍白。他无意中触到了她的手,分明感觉到她的手指轻微地抖了一下。他赶紧低下了头。当然,这一切,那购衣心切的老人和姑娘,是没注意到的。他将衣服穿在身上,对老人和姑娘不自然地笑了笑:“怎么样?”
那父女俩认真地审视着他。看来,他们对他究竟穿一件什么颜色的西服更合适,预先并没有统一的意见。他们和他本人一样,都不能立刻拿定主意。
芸芸这时才暗暗打量那姑娘。她很美,很妩媚,身材也很窈窕。芸芸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姑娘。哦,对了,在电视里,她报过幕,也和他演唱过《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她会带给他幸福么?当然!从她瞧着他时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中,看得出她很爱他,甚至多少还有点崇拜。是啊,也许他和她会在事业上比翼齐飞的!
爱,不应结下恨的果实。
既然他认为这姑娘才是他生活中和事业上最理想的伴侣,她又何必耿耿于怀地怨恨他呢?她的生活的全部内容并不仅仅是一个“他”,再说,生活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他”呢!她还来得及寻找。至于眼前的他……
祝他幸福!
也祝这姑娘幸福!
谁若是不从心灵中摈除嫉恨,谁就不配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爱情!芸芸暗暗打量着那姑娘的时候,心里这样想。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心灵宽广了许多。
“不行!不行!这一件你穿上难看死了!”那姑娘首先对他连连摇起头来。
“颜色是有点不合适,好像还小了点。”那老人也附和着女儿说。不合适?当然不合适!在服装店工作了一段时间,她对什么人穿什么颜色什么式样的衣服,已经有了一点经验。黑色使人严肃。蓝色使人年轻。咖啡色使人亲切,灰色使人庄重矜持……芸芸知道,庄重矜持能增加他的风度。
他有点狼狈地脱下那件黑色西装上衣,没有直接递给芸芸,而递给了那姑娘。那姑娘把衣服交给芸芸,有些不安地问:“同志,我们还可以再挑选一会儿吗?”芸芸没有回答,对她一笑。那是由衷的一笑。芸芸发现,他掏出手绢在额头上擦了一下汗。于是,她向他转过脸去,望着他,也坦然地微笑了一下。这一笑,竟分明地使他有些迷惑了。那姑娘这时指着一件蓝色的西装说:“喏,好歹就是它了!”芸芸默默地用取衣竿搭下那件西装,递给了姑娘。他穿上第二件西装之后,姑娘又打量起他来,轻轻地将他推远,拉近,左旋,右转,最后还是不满意地摇头。这时,其他的营业员早已下班走了,只有老王,还在那里用鸡毛掸子掸柜台。那老人,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说:“就这一件吧,大小挺合身!”
姑娘噘起了嘴:“爸爸,您既然要为我们买,总得令我们满意呀!”他,迅速地脱下衣服,还是递给那姑娘,像跟谁赌气似地说:
“要么,就是这一件!要么,明天再来买!”姑娘也生气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还跺了下脚。芸芸默默地用取衣竿搭下了一件灰色西装,递给那姑娘:“您让他穿上这件试试!”他,用异样的目光望了芸芸一眼,从姑娘手中接过了衣服。当他穿上这件灰色西装后,那父女俩瞧着他,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满意地笑了。
“姑娘,你穿这件西装,一定更漂亮!”芸芸已经又搭下了一件墨绿色的西装,递给那姑娘。姑娘穿上那件墨绿色的西装,对着试衣镜前后照了照,忽然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抓出一把糖,放在柜台上:“同志,请您先吃我们的喜糖吧!”
“这……”芸芸不知如何是好了,拒绝当然会伤害对方真挚的好意。……当他们付了款,心满意足地带着芸芸替他们包扎好的衣服要离店时,才看到了立在店堂正中的评比榜。他们都站住了。老人回过头,注视着芸芸。芸芸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掩住了戴在胸前的编号牌。老人郑重地说:“姑娘,谢谢你!不过,你应当让我们知道你的编号!”
芸芸脸红了:“不,我……我应该为你们热情服务!”他,从纸箱里取出了一朵小红花,庄重地插在了她的名下。那姑娘问他:“对吗?”他点点头,喃喃地说“:对……”那姑娘望着她,再一次说:“谢谢你!”芸芸回答:“祝你们幸福!”他们走出店门后,芸芸望着评比榜上第一朵插在自己名下的小红花,轻轻地斜靠在柜台上。这时,店里的自鸣钟敲响了——八点整。芸芸这才想起了她那张音乐会的票。她默默地从工作证里取出那张票,一下一下慢慢撕掉了。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