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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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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作证一

  一九八一年,我们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发生了许多重大的事情。

  三月的一天,在北大荒,在双龙山下,在农垦总局直属的农机具制造厂的办公室里,工程师方婉之正和几个人决定着这个厂的命运。

  四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无论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还是一位女工程师,都是严峻的年龄。方婉之已经超过这个年龄四岁了。

  北大荒的烈日、暴雨、风雪、霜寒似乎对女性比对男性柔和些,并没有冷酷无情地从她脸上全部抹掉一个南方女子昔日的娟丽。不过,她脸上毕竟失去了城市妇女们善于保养才会焕发出的光润。她额头和眼角毕竟已被岁月勾勒出了细微的皱纹。她蹙眉凝目时,皱纹就会诚实地叙述出她生活的孤寂和往事在她心中遗留下的悲哀。她苍白的脸颊印下了冻伤的黑迹。她那双很大的眼睛网罩着多思少眠的倦意。

  她注视着她的双手。

  这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皮肤粗糙,指甲翻翘,指尖皴裂,有几根手指用白胶布缠着,根本不像一位女工程师的手,倒像一双农妇的手。这双手在严冬季节也要伸进冰冷的汽油中洗刷农机具的钢铁部件。护肤霜之类对这双手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坐在她身旁的,是车间主任李福顺。他从她身上闻到了一种头油味。这种头油味他早已习惯,并且知道厂区的小卖部就可以买到,八毛七一瓶,“红梅”牌。北大荒只能买到这一种头油。可北大荒的女人也是女人呵!

  李福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很后悔上次出差到哈尔滨时没有替方婉之买回几瓶价钱贵点的头油。

  其他几个人,有的闷头吸烟,有的假作认真地看报,谁也不想首先打破沉默。他们已经沉默了许久。方婉之的目光,从自己的双手上移开,环视着大家,说:“那么,我们表决吧。赞同向农垦局打解散报告的举手。”大家避开她那茫然的目光,经过几秒钟的犹豫,纷纷举起了手。方婉之的目光最后凝注在李福顺脸上。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种无言的恳求,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哀求。

  但他,也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重地举起了手,同时低垂下了他的头。方婉之倏地站了起来,目光仍盯着李福顺,仿佛盯着一个背叛者。她盯了他足有半分钟,慢慢推开椅子,转身朝外就走。

  “郭厂长在,也挽救不了我们厂的命运,该散就得散,大势所趋……”有一个人自言自语。方婉之猛地转过身,两眼咄咄地盯着那个人。在这种场合,在这种时刻,对方用那样一番话提到她已故的丈夫,将她激怒了!她那线条温柔的脸上顿时呈现出冷峻男子般的严厉表情。

  这时,外面响起了当当的钟声。这是厂区内的警钟,只有发生紧急情况才会被敲响。大家都腾地从各自坐的椅子上弹了起来。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工程师的女儿芸芸像头小鹿似的冲了进来,大声嚷:“都别开会了!出来看看吧!”说罢,又冲了出去。

  短暂的沉寂里,开会的人们听到了从公路上传来的滚雷般的轰响。每个人都感觉脚下的土地受到了震动。墙皮从天棚和四壁簌簌而落。窗玻璃在颤抖。紧接着,桌上的空水杯和烟灰缸也颠跳起来。暖水瓶突然倾倒,李福顺急忙去扶,没来得及,一声爆响,碎了。开水在桌面上横溢,湿了几张报纸和不知是谁的狐皮帽子。

  方婉之第一个迈出了门。她一走到外面,便被两眼所见的阵势惊呆了。一百多台外国自走式联合收割机组成一条钢铁巨龙!龙首已经开到检修场上,龙尾却在二里地外的公路上缓缓移动!偌大的检修场,停了十几台外国联合收割机,就几乎毫无余地了。它们不耐烦左拐弯右掉头,进三尺退二尺,是龙的想找个地方盘着,是虎的想找个地方卧着。那一排厂房相形之下显得又低矮又寒酸。几台新组装起来的本厂生产的丰收2.5牵引式联合收割机,在这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金属怪物们耀眼的漆光下显得暗淡无光,像一只只丑小鸭,自惭形秽,缩头缩尾地蜷伏着。

  被钟声集合了的男女老少,围观着。职工们一个个眯着眼,皱着眉,盯着那批金属怪物身上弯弯曲曲的外国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不知是在赞赏还是在叹息。好奇的孩子们早已爬上机车,指点着那一排排威严神圣的字母,当成汉语拼音大声而认真地拼读着。几个姑娘,则聚拢在一台机车旁,研究苏小明唱的“毛毛雨”是从什么部位传出来的。

  驾驶这台机车的小伙子,神采飞扬地炫耀:“外国制造的,世界第一流的!从今往后,归、我、开!”

  小伙子的话音刚落,遭到一个人反驳。

  “No,No,完全不对!这种东德的 E516型,那种西德的 Dl06型,还包括加拿大的那种 MF706型,所有你们国家目前引进的几种联合收割机,都不如我们美国的 JD7200型先进!我们美国制造的联合收割机,才真正是世界第一流的!”

  小伙子的目光投向了这个反驳自己的人。见对方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以一种专家的口气说出的那番话,不禁肃然起敬,自谦地笑笑,不再说什么,拉上驾驶室的密封门,独自悠悠然地欣赏“毛毛雨”。

  这外国人,确是位“货真价实”的农机具设计专家,叫弗兰克·普赖斯,美国某大型农机具制造企业的工程师。普赖斯曾数次应邀到中国来讲过学,中国话说得可谓流利。他此次到中国,是作为他的公司的全权代表,来与黑龙江农垦总局签订一项引进合同的。他的公司对他寄予厚望。如果他的使命顺利完成,那么总局将在最近两三年内有可能向他的公司成批引进大型农机具,意味着他为他的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在中国打开了一条大型农机具的销路。专家的双脚一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就对北大荒的广阔赞叹不已。从总局到双龙山农场,专家坐的是吉普车。早晨出发,傍晚到达,途上始终是雪原、雪原、雪原……雪被下面沃野的土质,是他这位农机专家的头脑完全可以推测的。北大荒使他联想到了开拓初期的美国西域。一下吉普车,在迎接他的人们面前,专家滑了一跤,爬起来后,他情不自禁地扬臂大呼:“朋友们,我是为你们的北大荒而倾倒的!”

  这美国人坚持不住在双龙山农场场部招待所专门为他布置的房间,而执意住到了农机厂来。因为,在他之后将要运到北大荒的 JD7200,要在农机厂的实验地进行技能鉴定。当他得知农机厂实验地的面积竟达三万亩时,几乎又“倾倒”了一次!中国的这片叫作“北大荒”的神奇而广袤的土地,在这位美国专家眼中,是世界上最理想的无与伦比的现代化大型农机具实验地。当然,也同时被他认为是推销农机具的超级国际市场。在这片中国的土地上,如果没有美国的现代化农机具,那是普赖斯作为一位美国农机具专家感到耻辱的。可是,JD7200的样机至今还没有运到这个“国际市场”来展开竞争,使普赖斯这几天有点焦急了。这倒不仅是出于一个美国人对美国利益的考虑,也不仅出于一位身负特殊使命的农机具专家对本公司利益的考虑,还因为 JD7200是普赖斯设计的。它能否在北大荒的土地上被承认是世界第一流水平的,也意味着普赖斯本人是否被承认是世界第一流的农机具设计专家。今天,亲眼看到又有许多国家的大型农机具开到了这个“国际市场”,普赖斯不但焦急,而且颇感不安和忧虑了。

  专家倒很希望小伙子跟他争论。那样,他就有机会为“姗姗来迟”的 JD7200进行一番即兴的宣传。可是小伙子对他太友好太尊敬了,竟一句也不同他争论,专家觉得扫兴。

  不进行宣传,就等于放弃竞争。这种纯美国式的观念,是普赖斯和他的公司的信条。

  专家沉吟了一刻,发现工程师方婉之站在不远处,正呆呆地瞧着那些外国农机具的驾驶员们兴致勃勃地加水、擦车,向围观的人们讲解着什么。

  她身旁的两位老工人在隆隆的机声中大声交谈:“听说了么?咱们这个厂要解散了!”

  “听说了。谁叫咱们落后呢!人家国外的,喂入量是每秒钟八公斤,可咱们生产的,才二点五公斤!还是五十年代引进的旧机型!总耗功率超出人家两倍!还要咱们这么个厂干什么?”

  “人家外国的工程师,吃的是牛排、奶油,兴许天生就比咱们中国的工程师脑袋瓜高明!货比货,人比人,咱们只得服!不服不行!”

  “嘘……方工程师……”

  “我才不怕她听见呢!当她面也是这话!”

  ……

  方婉之紧咬着嘴唇,转身快步离开了。羞愧啊!像是谁当众把唾沫啐到了她脸上一样!她真恨不得自己能像巫师似的施展什么法术,呼来一阵台风,将眼前这批外国联合收割机全部刮得无影无踪!

  她被迎面走来的普赖斯文质彬彬地拦住了。

  美国同行用经过大脑周密思考的词句微笑着对她说:“方工程师,我很愿意向您介绍一下这批农机具的效能和功率。也许我的介绍会比这些国家的广告更客观也更公正。”

  住到农机厂后,普赖斯虽然没有过于主动地同这位中国女农机工程师接近,但却处处暗中留心观察她的言行,尤其注意她对引进问题的态度。

  “同行是冤家”,他认为这是他学会的全部中国话中最有价值的一句。经验告诉他,引进问题,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同行,都是一种心理上的冲击。他要求自己摸准方婉之的脉搏。JD7200样机的鉴定和验收,总局是授权于她的。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选中了方婉之的女儿方芸芸,作为将要运到的美国联合收割机的预备驾驶员,进行操作和检修理论培训。

  方婉之站住了,毫无表情地看着普赖斯,用极其平淡的语调说:“专家,谢谢。我此刻并不想听您介绍什么,如果有必要,我会随时向您请教的!”说罢,转身欲去,发现女儿向她走来。

  方芸芸走到母亲身旁,没有先跟母亲说话,倒问普赖斯:“专家, JD7200的样机哪一天才能到哇?我可盼着呢!”

  普赖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方婉之早已盯着女儿开口了:“芸芸,是你敲的钟?”

  “是我呀!”

  “谁允许你敲钟?”

  “我,我想……”

  “我要扣你半个月的工资!”

  “妈妈,你……”

  “你给我立刻回家去!”

  “我还要在这儿看会儿嘛!”

  “不许!”方婉之恼怒了。

  芸芸委屈地眨了眨眼睛,几乎立刻哭了。她简直无法理解,妈妈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何必当着专家的面对她大加训斥呢?

  她咕嘟起嘴唇跟在妈妈身后怏怏地走了。

  普赖斯耸了一下肩,久久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二

  北大荒的土地上,几乎没有比较宽阔的河流,但却有许许多多细小的河流。它们像人身体上的血管,滋润着北大荒土地上的一切生命,赋予北大荒对大自然的神奇的感应。

  公比拉河,就是其中的一条河。有人说“公比拉”三个字是鄂伦春语。也有人说是赫哲语。究竟是鄂伦春语还是赫哲语,无人考证过。当地的人们普遍确信,“公比拉”三个字是“怀念”的意思。对不对,也无人考证过。但有人编出了美丽而动人的爱情故事讲述给别人听,使这条小河带有了很浓的人情色彩。

  方婉之迈动着机械的步子匆匆走到了这里。她心绪茫然而纷乱,是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来的。河面,还被坚冰封锁着。河两岸的柳树,已抖落尽了雪挂。低垂到河面上的修长的柳枝,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在白雪上画出了心电图般的条条曲线。

  “我为什么又来到这里呢?我在这里能获得什么呢?”她注视着柳枝在白雪上画出的那些曲线,心中向自己如此发问。

  怀念,这是作为人的最本质的、最圣洁的、最一己的、最巩固的权利。它和这个庄严的字共存。人如果丧失了这种情感,心灵一定会杂草丛生,开始荒芜。

  方婉之,曾无数次来到这里。常常是在心绪忧郁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

  她的丈夫,就埋在这里,埋在河边,埋在“将军柳”旁。

  她脚步缓慢地朝丈夫的坟走过去。当她伫立在丈夫坟前时,又想起了曾经在信中写给丈夫的一首诗:

  我脚下的土地仿佛你的胸口,

  我向往的土地仿佛你的额头。

  我离你多么近啊,

  紧贴你的胸口。

  我离你多么远啊,

  吻不到你的额头。

  ……

  他们新婚不久,他便撇下她,带着垦荒队去开新荒了。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两人相隔近千里!没有邮递员为他们这一对情意缱绻的新婚夫妻传递书信,而是委托别的垦荒队员转带的。到他手中,已经两个月后,而且信封早不存在,想必也被许多垦荒队员们偷看过了。那时,分别才使她真正理解北大荒三个字的含意就是广袤无边!那时自己是多么浪漫呵!还写诗!信中还夹上一朵小野花,信纸末页的下角还写上一个工工整整的“吻”字!但如果不是这种浪漫,她怎么会来到北大荒!怎么会被他爱,也爱上他!怎么会成为他的妻子!怎么会成为北大荒人!怎么会成为北大荒的一位女农机工程师!……青春时期的浪漫啊!她为之付出了决定一生命运的代价!后悔了么?不,不!她绝不诅咒自己当年的浪漫激情!谁没有过青春时期的浪漫和激情,谁就没有过盛夏般的青春!虽然她青春时期的浪漫早已被北大荒的岁月涂上了严峻的冷色,但她当年的激情却凝固为一层具有弹性和韧性的透明的茧衣,包裹着她那颗女性的心灵,加助着她心灵的有力的搏跳。而哀伤和悲凉的情愫,她是永远隐藏在心灵的深处,从不暴露于人前的。

  她已经成为一个刚强的北大荒女性!

  她是在黄浦江畔长大的。从小热爱音乐,也热爱文学,还幻想过当电影明星。在她二十岁那年,曾怀着极大的自信报考过音乐学院,没考上。落榜者——她受不了这个!当时她是个自尊心多强的姑娘啊!父母劝慰她第二年再考,还要请著名歌唱家给她进行辅导。她不听从。她不但自尊心强,而且倔强任性。她发誓那一年要考上一所不管什么大学,要洗刷落榜者的羞耻。她考上了——农机学院。父母又劝她根本不必去报到。父母认为,女儿胸前别上一枚农机学院的校徽,那是很滑稽可笑的,绝对不是件光彩的事。

  她自己也犹豫着。纯粹为了解脱烦恼,她独自来到了北方城市哈尔滨。接着,直抵黑河。之后,乘船逆黑龙江而上。一个南方姑娘,要饱览北国风光。她要在这次游玩中,对那份令她鄙视的农机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作出决定。客船发生故障,临时抛锚停靠。她不顾惜崭新的鞋袜,将连衣裙的下摆缠在腰际,偷偷抓住一条缆绳溜下了船,蹚着没膝深的江水上了岸。哦,那绿草萋芜的原野!哦,那遍野散紫翻红的鲜花!她被满目的鲜花迷醉了!她将鞋袜系在腰间,贪婪地采集鲜花,赤着双脚奔跑欢跃在这神奇的原野上,像一头初次走出森林的小鹿。忽然她抱着满怀的鲜花伫立住了。她望见了麦海。那是真正的陆地上的金色海洋!无边无际!麦浪追逐着麦浪,戏耍着,喧闹着,奔腾着。半轮西坠的残阳沉浮在麦海中,辐射出金灿灿的晚霞。火红的、乳白的、湛蓝色的收割机,驰骋在麦海中。这里莫非是“蓬莱仙境”?她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眼前这种景色!

  客船的汽笛响了。她呆愣了片刻,立刻转身朝江边跑。来不及了。眼睁睁地望着客船撇下她缓缓驶向江心,驶远了。夕阳已经完全沉落。晚霞也从天边消失。苍茫的暮色渐渐笼罩这片陌生的大地。浓雾像稠云从黑龙江上弥漫过来。原野在庄严的沉寂中悄悄向黑夜的帐幔后隐退……

  鲜花早已散失,鞋袜也不知丢在何处。她感到了荒原上夜晚降临之前的凉意,感到了孤独。她后悔了,害怕了,哇的一声哭了。仍在麦海中作业的收割机,纷纷投射出雪亮的光束。她蹒跚地朝那里走去。

  她在麦海中拦住了一台牵引收割机的“东方红”。两道光束照射得她不禁用双手捂上了眼睛,扭过身去。车灯熄灭后,她才转过身来。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交抱双臂,一手托着下巴,打量着她。微淡的暝色中,她看出对方是个小伙子,头戴单帽,帽舌不歪不斜地遮住方正的前额。那是一张英气勃勃的脸。这张脸掩饰着惊诧,故作出一种戏剧性的见怪不怪的表情。注视着她的目光是带有研究意味的:“你是谁?你从哪儿来?天上掉下来的么?”

  她悱然地站在那里,模样可怜而可爱。

  收割机手也跳下收割机,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目光竟首先落在她的双脚上,并且立刻大惊小怪:“哎呀!你的鞋呢?你怎么不穿鞋?麦茬子会扎穿你的脚!”

  她忽然想转身逃掉。

  “别跑!”收割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你的脚是铁打的呀!”

  “我……我被一艘客船撇下了……”

  “唔?……我还以为你是个野花精呢!”收割机手微笑了,“上我的收割机吧。别怕,这里是国营农场,有你吃的,有你住的,保证没人欺负你。愿意在这里多玩几天,人人都会热情照顾你。不愿意,明天就送你到江边搭船。天天有在此地靠岸的客船。”

  她迟疑地上了收割机。

  他并不是个善于向姑娘套近乎和献殷勤的小伙子。在收割机里,一句话都不主动跟她交谈。倒是她自己,心情渐渐安定了,不时问这问那。从他简短的回答中她才知道,这儿就是小学课本中描写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神奇的北大荒。这里已经创建了一处处的国营农场。有十万转业官兵在这里开荒、播种、收获。他,就是十万官兵中的一个……

  第二天,她没有离开。第三天,也没有离开。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似乎要一直住下去,永远住下去,从此生活在他们——这些北大荒的主人们中间了。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给一个女性住的地方。夜晚,她独自睡在连部帐篷里。连长、指导员和战士们睡到一顶帐篷里去了。她发现,这批创业者们,除了连长和指导员的妻子在内地,可以说是一支“成分”纯而又纯的“光棍拓荒队”。她意识到,哪怕她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只要她自己不流露出要离去的意思,他们绝不会有谁问她“何时走”一类的话。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群荒原勇士中的公主。因而认为这次北国之行的插曲非常有意思,真够浪漫的!指导员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雄,连长是剿匪时期的传奇人物。那些荒原勇士,来自各个兵种:坦克部队、空军部队、东海舰队、野战军、通讯部队和机械化部队。这片神奇的土地使它的主人们在她眼中也个个带有神奇色彩。荒原勇士们教这个细皮嫩肉的大都市的美丽姑娘学骑马、开拖拉机和收割机。他们每天都把一大捧一大捧的鲜花送给她。她在短短几天内吃到了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狍子肉、野兔肉、野鸡肉和野鸭肉,吃到了他们特意为她叉的在当地的一条河中才有的“金钱鱼”,吃到了“白糖拌柿”——一种带有酒力的吃多了可以醉倒人的草莓类小野果,吃到了“煮野百合根”……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崇拜金钱,有人崇拜权利,有人崇拜爱情,有人崇拜艺术,也有人崇拜享受。金钱,她一点也不稀罕。父母在银行里为她储蓄了十几万元。她时时犯愁,今后怎么花得完?发号施令,她腻歪透了!她是父母的独生女,是家庭中的国王。金口玉言,一句顶一万句。爱情,她认为那是件最有意思的事。不过宠惯她的父母在这件事上可对她约束得一点不含糊!而她自己也不想过早地品尝这颗又甜又苦的果子。享受,她在家里天天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家里用了两个保姆。有一个老保姆是专侍候她的。她觉得被人侍候也就同时失去了做人的自由和许多乐趣。那是极大的不幸!她讨厌享受的生活。只有艺术,才是她认为值得一个人崇拜的。

  而北大荒在她眼中就是艺术!是诗,是画,是交响乐章,是读不完的长卷小说!

  这大上海的娇小姐,偶然踏上了北大荒的土地,竟对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产生了一种缠绵的恋情、一种由衷的崇拜!竟被这里的那些荒原勇士们所吸引。征服了荒原的人们,也征服了一颗保持着少女般的单纯稚气的姑娘的心!

  她真不愿离开那里。可她总得离开啊!

  一天,她打开一张几天前的报纸,发现父母竟在上面登载了寻找她的启事!

  她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像只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在这片土地上了!

  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到他们的帐篷里去告别。竟没有谁对她说一句挽留的话。她从他们的表情和目光中明明白白地看出,他们分明都是那么舍不得让她离去!这使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惆怅和感伤。夜里,她躺在地铺上,失眠了,听到了荒原勇士们在低声哼唱着忧郁的北大荒小调:

  北大荒啊真荒凉,

  又有兔子又有狼,

  就是缺少,

  大呀大姑娘。

  ……

  她深长地叹了口气,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为荒原勇士们,还是为她自己的离去……

  第二天清晨,对她照顾得最多的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一块儿送她走。她脚上穿的是拖拉机手精心为她改造小了的“解放鞋”。两个战友一路沉默,只是不停地为她弯腰采着鲜花。这种沉默,使她体会到了一种最真挚的惜别。

  他们一直把她送到黑龙江边,送到船上。一个将一大捧鲜花无言地塞给她。一个将一只沉重的旅行袋轻轻放在她脚边,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他们跳到了岸上,她在船上问:“旅行袋怎么还你们?”拖拉机手大声说:“不用还了,留作纪念吧!”

  船开了。她猛然想到,还不知他们的姓名。十几天来,她一直称呼他们“开拖拉机的”和“开收割机的”。

  她喊:“你们叫什么名字?”

  拖拉机手在岸上追船奔跑着回答:“我叫郭秉玉!他叫李福顺!”轮船将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她捧着鲜花站在船头,对他们微笑,挥手。眼中却扑簌簌地滚下泪珠,望着他们在岸上追着轮船跑了很远。

  她打开旅行袋,里面装的是木耳、蘑菇、猴头、黄花、榛子、野百合根、一罐头瓶白糖拌柿……

  生活中有不少人,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许许多多的人给予他们的许许多多的情谊。他们对待情谊像猴子摘食鲜果,一吐掉果核便立刻忘掉了鲜果的甘甜,同时又伸出手去向别的枝头摘取。

  她不是这样的姑娘。也许因为她还没有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受到过欺骗,所以特别珍重情谊。偶然获得的情谊像在大海边偶然拾到的美丽贝壳,那是应该长久保存在心灵的百宝箱中。玩弄一会儿就随手丢弃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她这么认为。

  她那颗被艺术和文学所熏陶的花园一般的心灵,极善于将本来就很美好的情谊愈加美化。何况这种情谊不但美好而且浪漫!在那个时代,像她这样一位姑娘,怎能不像蝴蝶飞绕鲜花似的追求浪漫呢?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自到商店去选购东西。她买了那么多那么多东西!牙膏、香皂、信纸、书、笔、小镜、梳子、各种糖果……五花八门,打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寄邮到了北大荒。一双质量上等的牛皮鞋和一条纯毛围脖,她在信中指明是送给拖拉机手郭秉玉和收割机手李福顺的。她还在信中告诉他们,她跨进农机学院大门的决心,是为他们这些荒原勇士而下的。为了他们,她将来要当一名出色的农机工程师……

  于是,一封封书信来往于农机学院和北大荒的万千里之间。许多荒原勇士们都给她这个农机学院的女大学生、大上海的秀丽姑娘回了信。一封信比一封信长,一封信比一封信的语言亲近和火热。有的称她“尊敬的方婉之同志”,有的称她“上海小阿妹”。有时一次竟收到十几封来自北大荒同一地址的信。她感到茫然了。她没有那么多闲余时间写回信。而同学们也开始背着她窃窃私语了。在所有那些给她回过信的荒原勇士中,只有郭秉玉和李福顺这一对战友仅回了她一封信。极短,并是联名。并在她收到他们的信后,不久又收到了他们各自寄来的三十元钱。她生气了。她觉得她的情感被亵渎了。生了几天闷气之后,她想出了一个“惩办”那一对战友的主意。她给他们两人写了一封回信,信中开列了一长串其他来信者的名单,请那一对战友代她向他们问好。当然,信封中没有忘记塞进几张邮票。两人寄来的钱,又被她寄回了北大荒。那一对战友联名回信了。回信不再像第一封那么短了,信中不乏“道歉”“检讨”“请原谅”之类词句。

  于是她和那一对战友之间的通信频繁了。于是其他的人们不再一封接一封地来信了。

  他们两人的来信,每一封都是郭秉玉执笔。开始的几封信,李福顺还亲笔工工整整写上几句话。后来,李福顺不知为何撤出了“联盟”。她和北大荒的感情纽带,便仅仅通过她与郭秉玉之间的来往书信维系了。在年轻的拖拉机手写给她的信中,往往夹着一茎树叶,一朵野花,或者一片白桦树皮制成的信笺。

  如果心理学家要探讨爱情究竟是怎样开始在年轻人们的心中发生和发展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研究他们的来往信件。那其中一定不显山不露水地记载着爱情的发展史。当其中的一方向另一方吐露出或者暗示出“爱”这个字时,“爱”在他们彼此的心中早已发芽生根了,就像彩虹出现在雨后一样。

  毕业前夕,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用热切的语言写道:“快来北大荒吧!北大荒是多么想念你,多么需要你!我也是多么希望天天看到你就生活在我的身旁!”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回信。她明白,她再不能抱半点浪漫的态度去对待这封信了。他逼迫她思考和选择生活之路。她也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如果仅仅是出于对浪漫的体验和追求,她是绝不会那么持久那么频繁地和他通信的……

  那么爱情就是这样地到来了么?

  在她进行严肃思考的那几天中,又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他因为前一封信中的“唐突”的感情流露很羞愧,请她忘记,请她原谅。并且告诉她,他今后不再给她写信了。

  她完全相信,他说得到,也会做得到。物理中的反弹力现象,在爱情方面有时也会得到同样的验证。不久之后,她又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毕业证书……浪漫么?别人都这么认为。亲友劝阻,父母哀求。可是任何人都无法使她动摇。慢慢成熟的果子,才是最美好的东西,它的果汁也最甜蜜。她吃腻了各种各样的上海糖。她想经常吃到北大荒的“白糖拌柿”。

  酸,甜,而又带有微淡的酒力。她当上了农场的农机检修员。

  一天,她背着工具袋,到麦地里去检修收割机。路上看见一台拖拉机以五挡的速度迎面开来。

  她站在公路正中,扬手拦住了拖拉机。

  驾驶员从驾驶室探出头,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不能带上你……”没容对方把话说完,她大声喝道:“你给我下来!”

  驾驶员狐疑地跳下了拖拉机。

  “机车不许空跑,这是驾驶规章,你知道不?”她大加训斥。

  “这我知道……”驾驶员讷讷地回答。

  “你明知故犯!我取消你的驾驶资格!”

  “可里面坐的是……”

  “我才不管里面坐的是谁呢!”她打开驾驶室的门,喝道,“你也给我下来!”

  一个瘦老头乖乖地蹦了下来。

  驾驶员火了:“你……太放肆了!这是将军!”

  她也火了:“这是我的权力!现在我就是将军!一公斤柴油从内地运到北大荒多不容易!将军也不许把拖拉机当小汽车坐!”她像是要啃下对方一层皮!

  驾驶员还想争辩什么,被瘦老头制止了。

  “我自己能走。”瘦老头说完,一拐一拐地走了。

  驾驶员跺了一下脚,挥起拳头恨不得揍她一顿:“你!他是农垦部长!将军的脚在麦地里视察时扭伤了……”

  “部长?”她呆住了。

  当天晚饭后,全连在大食堂集合,将军要讲话。将军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大胡子挨了一顿训!”他言语简洁地把她拦拖拉机的事讲述了一遍。将军的目光在人群中间扫视着,发现了她,用手一指:“我说的就是你!站起来!到前边!”她不得不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将军面前。将军两只有力的大手搭在她肩上,把她的身子轻轻转向人们,大声说:“这才是北大荒的主人,北大荒需要这种主人翁精神!”

  她羞涩极了,脸红得什么似的。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将军,将军也正在瞧着她,那么爽朗地大笑了。她一扭身跑回座位去了。郭秉玉,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旁,悄悄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微笑了……

  两人踏着月色在小河边散步时,他告诉她,他曾是将军的警卫员。

  他怀着崇敬向她讲了许多将军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第二天,她陪着将军到麦地中去视察收割情况。在一台发生了故障的收割机旁,她检修了一个多小时。有将军在旁观看,她心急,恨不得立刻就修好。

  将军一边说:“别急,急中有错,慢慢修嘛。”一边给她递工具,帮把忙。

  终于修好后,将军问:“你能告诉我这台收割机的效能和功率吗?”她告诉将军,这是一台从苏联引进的 CK-3型自走式谷物联合收割机,喂入量每秒钟维持在四公斤,功率耗损和金属耗损都很大。由于功率低、机体重,雨季无法作业。

  将军抬起头,眺望着黑龙江对岸。江那面,几台 CK-3型联合收割机也在麦海中迟缓地移动着。

  将军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沉吟良久,说:“我们开垦了北大荒,就要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就一定要发展自己国家的农机具生产。我们要设计和制造出大型的先进的联合收割机来!依赖别人,是依赖不长久的!”

  这时,农场场长走了过来。将军从上衣口袋取下粗大的自来水笔,另一只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只烟盒,将烟盒里剩下的两支烟,一边一支夹在两耳上,撕开烟盒,在背面写了些什么,递给场长,郑重地说:“这是我的委任令。我任命她为农机厂工程师。”

  场长迟疑了一下,接过烟盒,说“:将军,我们现在还没有农机厂啊!”将军严肃地看着场长,说:“从今天起,应该有了!难道我们要永远使用外国的收割机吗?”她惶惑了,急忙说:“将军,不,我不行……”将军打断她的话,说:“我认为你行。当农垦部长,你不如我。当农机工程师,我不如你。”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将军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期望和信任。她低声回答:“将军,我决不辜负您的期望,让荒原作证!……”

  第二天,将军走了。许多人都要送行,将军不允许。将军只同意自己当年的警卫员送送他。她也在请求:“将军,让我也送送您吧!”将军微笑地点了一下头。路上,将军似乎才看出自己当年的警卫员和刚被他亲自任命的女工程师之间的特殊关系,问:“什么时候能吃上你们的喜糖啊?”

  拖拉机手看了将军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垂下了头,低声说:“将军,您狠狠批评我吧!”

  将军一愣:“我为什么要批评你?”

  “她……她是个资本家的女儿……”

  将军不禁“唔”了一声,站住了,打量陌生人似的打量了她一阵,忽然大声说:“这很好哇!这很了不起!一个资本家的娇小姐,放弃大上海的舒适生活,来到北大荒,爱上了你这个土包子,这证明人家看得起你么!这才叫爱的伟大!何况人家还是个大学生,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哩!你郭秉玉够有造化的哩!”

  将军的这番话,说得他和她都极不好意思起来。

  将军注视着他们,从上衣口袋里取下了那支黑色的粗大的钢笔,可是取在手中之后,犹豫了一阵,摇摇头,自嘲地笑了,又将钢笔插进衣袋。

  他试探地问:“将军,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将军回答:“你们都热爱北大荒,都那么年轻,都那么有朝气,要是开个‘夫妻店’,那多好!”

  “夫妻店?”她迷惑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啊!”将军态度很认真地说,“你当农机工程师,他当农机厂厂长,从无到有,干它一番事业,那才对得起北大荒这么广阔的天地!可惜,我没有一块儿亲自任命你们!这种事儿,特殊情况下,做一次两次行,多了不行。做多了,人家要骂我独断专行了,是吧?”

  将军爽朗地哈哈大笑了。

  他们走过公比拉河时,有几个垦荒队员在植树。将军停下来说:“咱们一块儿栽棵树吧?我还没有亲手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栽过一棵树呢!”

  那几个垦荒队员,为将军挑选了一株最茁壮的柳树苗。将军却发现了一株被丢弃的弱小树苗,拿起来,问:“这一株怎么了?为什么不栽上啊?”

  一个垦荒队员回答:“快干死了,肯定活不成,栽也白栽。”

  将军说:“我就栽这一株。北大荒的土地是肥沃的,我相信它能活,一定能够活。扎根在北大荒土地上的柳树苗,一定会有特别强的生命力!”

  这时,将军坐的吉普车开来了。将军栽罢树,拍拍手,对大家说:“多浇点水,拜托你们了!”转身就朝吉普车走去。当将军走到吉普车旁,已经打开车门时,她突然叫了一声:“将军!……”将军转过身来。她快步走过去,站在将军面前,说:“将军,我会想念你的……”将军脸上渐渐浮现了亲切的笑容,说:“那你可要记住你对我说的话哦,荒原作证!反正我是要记住的!”吉普车开走了。她的目光恋恋不舍地追送着远去的吉普车,一种思想,或者说是一种观念,在她头脑中形成:将军,他是——农垦之魂。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将同北大荒,同大型联合收割机,永远、永远地焊接在一起了!一场雨后,小柳树苗果然活了,长出了几片细长的翠绿的新叶。人们把它叫作“将军柳”。农垦总局按照将军的指示,在双龙山农场创建了农垦局的第一个农机具制造厂。将军虽然没有亲自任命当年的警卫员做农机厂厂长,但农垦局任命了他。经他多次请求。在北大荒,在那艰苦的创业时期,请求当“官”,就是请求多吃苦,多流汗。

  ……

  然而直到如今,大型联合收割机还没有诞生!他们的孩子,却诞生了,并在“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中长大了。今天,也成了一个联合收割机手。将要不无自豪地开上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型联合收割机了。不过,不是她设计的,不是中国制造的。

  而她为设计大型联合收割机多年收集的资料,在“文化大革命”中已被付之一炬。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也使北大荒“史无前例”地骚乱了。中国历史,不,世界历史上也从来没有一种“新生事物”像“造反派”那么广泛“普及”过。北大荒的造反派们虽然没有“油炸”或者“火烧”某某领导人的气魄,但他们要造反,也总得有点象征性的“暴烈”的行动。

  他们要伐倒“将军柳”。

  将军当年的警卫员,农机具制造厂厂长被激怒了!他手提一柄十八磅的大锤,像护法金刚一般站在“将军柳”前,圆瞪二目,谁敢靠近,他手中的大锤就要砸在谁的脑壳上!

  那些脑壳里沸腾着的造反激情还没有把他们搞到不怕死的地步!他们呼喊了一阵“造反有理”“造反到底”之类的口号后,也就不得不悻悻地离去了。

  农机具制造厂厂长守护着“将军柳”直至深夜不离去。月光下他发现他的妻子朝这里走来。

  “你来找我,我也不离开这里。”妻子走到跟前,他这样对妻子说。

  “我不是来找你回家的,我来陪伴你。”妻瞧着他,低声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他。

  就在那天深夜,下起了滂沱大雨,一道闪电,一声霹雳,粗壮的柳树被击倒了……

  农机制造厂厂长被“罢官撤职”,带着妻子和女儿,到一个连队去“接受改造”了。

  严峻的“文化大革命”中产生了多少不严肃的“革命口号”啊!“小镰刀战胜机械化”就是这类时髦的“革命口号”在北大荒的“异株杂交”。机械播种,镰刀收割,人海战术。人海消失在麦海中,眼看雨季将至,成熟的麦粒在阵阵秋风中一大片一大片地开始落粒。作为人的最原始的理性也再不能不被唤醒了!何况是为丰收洒下汗水的播种者们!

  被“罢官撤职”的农机具制造厂厂长,第一个驾驶收割机冲进了麦海。然而,雨季毕竟是提前到来了,收割机一台一台地陷在麦地里。收割机手们不得不叹息地重新拿起镰刀、钐刀。就在这种被“异化”了的劳动中,她失去了丈夫。

  人们发现他时,他单膝跪在麦海的泥泞中,一手捂着肝部,一手仍紧握钐刀柄。头,低垂在手臂上,已停止呼吸许久了。

  这当年的创业者、垦荒者,北大荒土地上的播种者,是拖着病体来参加这种荒唐的、象征性的收获的。

  他死去的姿态,令人想到他死前对大自然的无可奈何的屈服,悲哀的屈服,不屈的屈服!

  那一年,女儿十岁。那是农垦局改为兵团的第六年。

  在潇潇秋雨中,丈夫被葬在“将军柳”旁。它虽然被雷击倒,但并没有丧失生命力。裂断处又有新枝发出。

  沉痛的掩埋者们先后离去了。他们要继续握着镰刀和钐刀,投入到泥泞的无边无际的麦海中去。他们要继续进行那种荒唐的、象征性的收获,收获着脱落尽了麦粒和发了芽的麦子。

  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死者生前最亲密的战友李福顺。他一动不动地陪着她,站在厂长的坟前。

  她慢慢抬起头,遥望着黑龙江对岸。大型联合收割机,从容不迫地在江对岸的麦海中冒雨收获着。她心中蓦然产生了一种无比凄苦的悲凉!五十年代,我们的收割机被陷在麦海中,他们的收割机也同样被陷在麦海中。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拥有了大型联合收割机,而我们操起了小镰刀,还要高呼“万岁”!……

  她心中有某种极强烈的冲动在翻涌,迫使她欲大声喊叫出什么。她张了几次嘴,连仅仅能令人听到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她不知应该喊叫什么,对谁去喊叫……

  她猛扑在丈夫坟头,痛哭起来。

  李福顺默默地将她扶起,默默地挽住她的手臂,一言未发地将她送回家。

  今天,方婉之又站在丈夫坟前,站在“将军柳”旁,心中的压抑绝不比当年少一点!

  但她没有哭。

  方婉之已不是当年的方婉之。

  “将军柳”的新枝粗壮,又长成了一株绿柳。它那抖落尽了雪挂的开始泛绿的枝条,轻轻拂扫着丈夫的坟头。她扶着“将军柳”,注视着丈夫的坟,伫立了许久,喃喃地说:“将军,秉玉,我们的农机具厂要解散了,你们原谅我……”

  “荒原作证!”

  她自己当年的声音,那么不负重托、充满自信的声音,这时奇妙地回荡在她耳畔。

  她苦笑了一下。

  “妈妈……”

  她缓缓转过身,不知女儿何时来到了这里。女儿忧郁地瞧着她,说:“局长伯伯来了,在家里等你……”

  三

  有一类男人,像不生长任何植物的大山一样。你面对着它,你会断言说:“这,是一座荒凉的山。”可是你却并不知道,也许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并不知道,在它的山体内,蕴藏着某种宝矿。作为山,它不靠绿色来使人迷恋。它缺少绿色的装饰,没有绿荫,游玩者是会对它望而却步的。只有寻矿者才会对它刮目相看。它的山体内也会有炽热的岩浆翻滚沸腾,但被坚硬的外层封闭着,永远也不会像火山一般喷发。它是沉默的,同时又是安全的、可靠的。

  李福顺便是这样一个男人。当方婉之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正和局长在交谈着什么。他们停止了交谈,一齐将目光注视到她身上。

  她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没有看李福顺一眼,单只瞧着局长,平淡地问:“有什么事,说吧。”她心里还在生李福顺的气,因为他今天在决定农机厂命运的时候,在她恳求的目光的注视下,也和别人一样举起了手。

  局长掐灭了烟头,问她:“小方,你对今天亲眼见到的场面,有何感想?”

  她摇摇头:“无可奉告。”脸上毫无表情,俨然是一副理智到冰冷程度的女外交官员模样。

  局长微微一笑,又问:“我知道,有好几个工作条件不错的地方单位争要你这位女工程师,你是不是下了决心要走哇?”

  她反问:“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李福顺这时忽然显得急不可待地插言说:“局长,她的去心已经是下定了的,你就别再想把她留在北大荒,留在双龙山,留在咱们这个农机厂了!既然总局党委现已任命我为厂长,我就有权对我的工程师进行任免!”他的脸转向了方婉之,“我要罢免你。”

  方婉之呆住了。她不能理解这个多年来给予自己无私帮助的人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而且居然当着总局局长的面!

  她忽然大声叫嚷起来:“你怎么敢!我是将军亲自任命的!”

  他,却不动声色地回答:“只要我有权力,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事,我什么都敢。将军如今已经不是农垦部长了。他管不了我。”

  “你……”方婉之愤慨得说不出话来。

  “都给我住口!”局长突然大吼一声。

  局长也生气了,瞪着被他自己刚刚代表局党委任命的农机厂厂长说:“李福顺你今天想干什么?你偏偏要跟局党委唱对台戏是么?告诉你,你的农机厂厂长不能不当,她的工程师职务你也无权罢免!只许我罢免你,不许你罢免她!你们两个今天都得当着我的面下保证,这个农机厂不但要继续存在,而且还要生产出大型联合收割机来!”

  李福顺看了方婉之一眼,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方婉之胸中的压抑顿时爆发,倏地站起身,大声说:“局党委是什么意思?你这位局长又是什么意思?那些外国的大型联合收割机,是你亲自到部里申请引进的!也是你亲自出国去订的合同!今天,它们耀武扬威地开到我们中国农机制造厂的大门口了,联合收割机的履带压到我们中国农机制造者的脚面上了,你倒说不同意我们这个厂解散!你倒说让我们保证生产出中国的大型联合收割机来!你拿我——一个农机工程师的自尊心开玩笑吗?……”

  方芸芸这时正在门外偷听。李叔叔要罢免她母亲职务的话,使她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不是为母亲,而是为她的李叔叔。除了她自己,一个做女儿的,还有谁比李叔叔更关心自己母亲的命运呢?李叔叔是爱着妈妈的呀!凭一个少女在情感方面的细微的本能,她早已窥察到了这一点。难道妈妈竟从无所思,从无所动?而她又确信,李叔叔是永远也不会当着妈妈的面将“爱”字说出口的!她同时也理解,李叔叔的罢免动机,是要运用权力强行解除妈妈和这个农机厂、和大型联合收割机结下的二十多年的契约!难道妈妈的命运被这种无形的契约束缚得还不够可悲么?二十多年啊!连一张完整的大型联合收割机的图纸都没有画出来过!妈妈你为什么还不肯解放自己的命运?而李叔叔,你明明爱着一个女人,又不把她的命运操纵在你自己手中,却要割断风筝的牵线,凭“它”自由飞去,可能要飘离你和她共同生活过的这片土地,飘离得极远极远,飘落在别的地方,也许飘落到别人的生活中……你这又是一种什么方式的爱啊!

  芸芸真想推门而入,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这一切,当着妈妈和李叔叔的面大声说出来!

  然而她不敢。

  她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朝屋里窥视。只见局长伯伯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向妈妈跨近了一步,说:“这批引进的联合收割机,是路过这里,加点水。你连这也不能忍受?”

  妈妈冷言冷语地回答:“人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而我现在恰恰是不能忍受自己!”

  局长伯伯退回到椅子跟前,盯着妈妈的脸,加重了语气说:“我们落后,这是现实!不是谁能不能忍受的问题,首先是敢不敢承认这个现实的问题!垦区现有耕地三千多万亩,一九八五年可达四千多万亩!一九九〇年呢?二〇〇〇年呢?大型联合收割机的需要量,比全国所有收割机制造厂全年生产的总和还多一倍!我们不引进怎么办?几百万几百万的外汇是中国老百姓的汗水换来的!我知道这个!当和人家签订合同的时候,我的笔是沉重的!有的国家,耕地面积不及我国一半,一九七六年就拥有比我们国家多出八倍的联合收割机了!而且每台可担负的收获面积,又比我们高三倍!可我们国家呢?低到我在外国人面前羞于出口的程度!我们现有的又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不比我清楚吗?五十年代的破烂货!最新的也是六十年代的!超限使用,低效能,高损耗,早该报废了!中国十亿人口,农民八亿之众,目前连个体农民都开始购买中型农机具了,农机制造业停滞不前,社会主义如何振兴?如何崛起?如何奋飞?……”

  芸芸听到妈妈讷讷的声音:“我……我并不是反对引进,我今天……心里好难受!”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听到局长伯伯用缓和了的语气说:“我并没有朝反对引进那方面去理解你的话。我相信你方婉之还不至于狭隘到那种地步。是啊,你心里难受,你可以朝我发火。我是局长嘛!我心里难受,朝谁去发火?现在,随处都可以看到中国人在发火!为各种各样的事发火!只会发火的民族,是没多大希望的民族!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是具有自强精神的!这种精神今天到哪儿去了?这种精神不应从我们身上消失掉!因为我们是北大荒人!我们不为北大荒的明天和后天去思考,去脚踏实地做,难道指望别人吗?”“局长,话,点到为止。再说,就是多余……”李叔叔的声音。

  “多余你也老老实实给我听着!引进,目前是完全必要的!但我们不能靠外汇买回一个农业现代化来!我们国家还不那么富!中国人搞现代化大农业的志气,是从哪一个国家也引进不了的!我们不能给后代留下这样一条搞四化的经验——花钱买!那样,后人是要骂我们这一代无能的!”

  屋里又沉默起来。

  芸芸再次将门推开一道缝,见妈妈站起身,走到箱子前,打开箱盖,将衣物全翻出来,最后取出一卷图纸,双手呈送给局长,说:“局长,这是我设计的联合收割机,请局党委审批……”

  芸芸忽然想到普赖斯专家今晚还要给她讲解 JD7200的性能原理,转身轻轻地离开了……

  当芸芸回到家中时,见母亲坐在桌前,呆呆地沉思着。她走到母亲身旁,问道:“妈妈,你决心不调走了?”方婉之点了点头。

  “你就不为你自己今后的生活多想想?一位将军的话,当真要主宰你一辈子?”“这你是无法理解的。芸芸,你先去睡吧!”“我也根本不想去理解!我睡不着!我认为你是一个大傻瓜!”方婉之愕然地瞧着女儿。

  “天真烂漫的女工程师同志,向您致敬!你多有志气啊!你伟大得不得了噢!中国农业现代化的重任全落在你身上了呢!普赖斯专家说,只要他能设计出来,他的公司就能制造出来!就算你是个天才,比美国专家高明多了!可你别忘了你是在中国,连报纸上都公开承认,中国比外国落后半个世纪呢!你更别忘了你是在北大荒,你是一个在全国根本排不上号的农机制造厂的工程师,你是一个四十多岁了的女人!能够制造出世界第一流水平的大型联合收割机吗?你能够吗,妈妈?!……”

  方婉之呆呆地瞧着女儿。女儿脸上一副毫不掩饰的嘲讽神气。

  女儿异常冲动地接着说:“妈妈,靠你,我什么时候能驾驶上现代化的大型联合收割机?在这一点上,我感谢普赖斯专家,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感谢您,可敬的不可期待的妈妈工程师同志!……”

  “啪”!方婉之突然挥手打了女儿一记耳光。芸芸怔了,她从没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自己也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捂着脸,跑进另一间屋子,嘤嘤地哭了……

  四

  在内地的一家联合收割机厂,北大荒的女工程师说明寻求协作和援助的来意之后,接待者上下打量着她,问:“北大荒?北大荒也有个联合收割机制造厂么?你们制造这玩意干什么?有我们这样的大厂制造就可以了嘛!”

  她慢慢折起介绍信,揣进衣兜里,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回答:“我们已经非常耐心地等了你们二十多年了。”对方一笑,伸出三根指头:“那就再耐心点,再等三年,最多四年!”三年,四年!还要“再耐心点”!她克制地咬着嘴唇,无言地注视着对方。对方以为她不相信,建议陪她到车间去参观参观。

  在车间里,人家一边陪她在隆隆转动的车床间穿行,一边冲着她的耳朵大声说:“从国外买进的专利!五千多万美元!光图纸就装了一卡车啊!”她大声反问:“照葫芦画瓢吗?”人家用更大的声音回答:“照葫芦画葫芦!”“什么机型?”得到的回答,是一种重复机型。她内心里叹息了一声。便连口水也没喝,她便礼貌地告辞了。

  最后去打交道的一家联合收割机厂,倒是对这位北大荒来的女工程师相敬如宾,待为上客。当天晚上还要为她“接风洗尘”。她在那里意外地碰到了她的同学。同学单独到招待所来看她,临别时特别叮嘱:“晚上你要当心,他们想灌醉你!”

  “灌醉我?”

  “嗯……我们这个厂,也在搞大型联合收割机,因此你一来,就等于竞争对手打上了门!他们要从你嘴里套出点什么信息……如今各行各业都很重视竞争对手的信息啊!”

  她呆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在一家大饭店的单间餐室,几位女陪客,一口一个方工程师,轮番向她敬酒。几位该厂的头头脑脑,也频频举杯和她相碰。她从容镇定,应付自如。东道主低估了这个来自北大荒的女人。北大荒土制的各种烈性酒,早已把她“熏陶”出来了!敬酒,她不拒。干杯,她奉陪。酒过数巡,倒是那几个女陪客,一个个桃红染腮,自顾不暇了。男子汉们,也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没人陪我了?”她突然站起来,将四五杯酒排列在面前,一一扫视着主人们,问,“你们到底要从我嘴里套出什么?”问罢,拿起—杯,一饮而尽。

  没人回答,她又问:“你们为什么不坦率诚恳,光明正大些,反而来这一套?”又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她端起第三杯,同样一饮而尽。她的脸色不但没有醉红,反而苍白如纸!她轻轻放下酒杯,说:“你们没志气和外国的农机具制造业争个高下,却在这儿和我一个女人钩心斗角!你们不觉得羞耻吗?不觉得给中国的农机具制造者们丢脸吗?”说罢,她怫然离开餐桌,忽然又走回来。

  “哗啦”一声,将餐桌掀了个底朝天!……

  回到招待所,她吐了。她哭了。

  第二天,没有告辞,她登上了返回的列车。只有她的同学在开车前赶到了车站送她。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同学从窗口对她说:“他们都说你真够厉害的!他们都不好意思来送你,叫我代他们向你道歉!头头们说了,只要我们厂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们!……”

  方婉之忧郁地回到了北大荒。双脚一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她心中便暗暗发誓:再也不离开北大荒一次了。内地的人们,尤其是内地的女人们,在与她接触时,那种对她带有研究意味的目光,几次令她感到不堪忍受!仿佛她——一个北大荒女人生理构造方面跟她们有些什么不同似的!

  一个女人最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用这种眼光看待自己了!然而,她几次都容忍了。在哈尔滨市一个小而肮脏的旅馆里,一个服务员姑娘对她格外亲近。一交谈,对方原来是一个返城的兵团战士,当过多年的收割机手。她所有“外交使命”中落实的唯一一项,就是在这位姑娘的多方帮助之下达到目的的。那姑娘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福顺比她早两天回到了北大荒。他担负的几项“外交使命”也完成得并不顺利。他见到她的面时,心中又大为后悔,又忘了从内地替她买回几瓶质量好点儿的头油。

  不过他没有对她说。

  催问的电报一封接一封发出,几家答应给予协助的兄弟厂,由于种种原因纷纷回电推迟援助日期。而局党委要求他们,必须按照图纸首先造出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的模型,以便各级领导观摩,最后定论。

  她急得生了一嘴大泡。李福顺也明显地消瘦了。他出了个主意:一部分模型部件,用旧农机部件加工改造后代替。

  无法代替的,赶制木头的。外壳联结部分,用包谷秸扎,牛皮纸糊。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能行?”李福顺自信地点点头:“行。我会这手艺。我父亲从前干过给死人扎纸车纸马那行。”……

  几天之后,局长带着人按期来观审模型。方婉之和李福顺陪着局长一行人走进机车库。李福顺掀开蒙着模型的苫布,叫苦不迭:“哎呀糟糕!被老鼠啃了!”展示在观审者们面前的,是具千疮百孔的联合收割机模型。局长皱起了眉头:“拿什么搞的?”农机厂厂长尴尬地回答:“包谷秸,牛皮纸。”

  “你们出我的洋相吗?”局长怫然而去。观审者们,也一个个面面相觑,摇头不止。李福顺伤心而愧然地一下子蹲在地上。

  局长的吉普车,在回总局的半路,又调转车头开回了双龙山,直开到方婉之家门前。局长一进她家的门,就急迫地说:“再带我去看你们那东西!”她回答:“烧了。”局长顿时恼怒起来:“烧了?好你个方婉之,小猫屁股也摸不得是吧?就算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怎么就敢把模型给烧了?!我要处分你!”待局长发过了火,她一声不响地朝外就走。局长喝道:“你哪儿去?!”她低声说:“去找李厂长,叫他再扎一个。”

  她猜测李福顺也肯定会因为受了委屈对她大发其火。不料他只嘟哝了一句:“那,就再扎一个呗。”听他这样回答,她凝眸注视起他来。那双和善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双在卷烟的手上,有那么多道血口子。那是被锋利的包谷秸皮割破的。她不禁想到,自从丈夫死后,他给予她们母女多少帮助啊!她一直因为他也举手同意收割机厂解散而生他的气,不肯原谅他。其实她心里明白,他是为她好,希望她能在收割机厂解散后,调到一个理想的地方单位去。而且,她仿佛此刻才想到应该对自己提出一个并不难于回答的问题:这个丈夫生前的战友,这个十几年来关心自己的好人,为什么直到如今还不肯结婚呢?……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他那双手,把脸转向一边,回避着他的目光,轻柔地说:“福顺,原谅我,原谅我……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从头开始的。我们还不算太老,是不是?……”

  五

  绿色的北大荒变成了金色的北大荒。

  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终于在北大荒诞生了。从外形看,它既不像所有中国制造的联合收割机那么“土气”,也不像从国外引进的联合收割机那么“洋气”。普赖斯专家面对它的时候,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在美国接触过的那些身着西装,但却保持着中华民族气质的中国留学生。专家爬到收割机下看过,一眼就看出底盘是选用东德 E-512的结构。不过进行了改造。配备有双联拾禾器的拾禾台,可同时捡拾双铺脱粒。专家对它的双滚筒颇感兴趣。这种装置无疑会提高脱谷性能和分离性能,动力消耗减少,较适应高产潮湿作物的收割。北大荒的麦收季节往往正是雨季。它使专家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先进的不一定很适用,适用的才算最先进。不过专家坦率地对它的制造者们表示,他对双滚筒在实际收割中可能产生的机械副作用深感忧虑。尽管如此,专家不得不暗自承认,这是一台中国式的大型联合收割机。

  它的制造者们,把它命名为“北大荒人”。专家对此极为欣赏,预告他将来设计的某一台收割机,一定命名为“汤姆大叔”。他认为具有人情味的命名,完全符合人类的创造和劳动心理学。

  专家日盼夜想的 JD7200也已经运到了,并将在同一天同一块麦地中和“北大荒人”先后进行试割。

  那天,两台收割机像两匹赛马,在许多人的观望之下,停立在地边上。一台由方婉之驾驶,一台由她的女儿驾驶。发动机隆隆地响着,仿佛诉说着它们的焦躁。

  专家又对芸芸耐心地讲述了一遍驾驶和操纵要领,然后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姑娘,我很高兴你是第一个驾驶我所设计的这台联合收割机的中国人,别让我失望。”

  姑娘忽闪着大眼睛,对专家自信地微微一笑。

  当这母女俩分别坐进了两台收割机的驾驶室,专家忽然产生了什么想法,大步走到局长跟前,说:“我建议,如果两台收割机同时进行收割,可以更令人清楚地看出我们美国的联合收割机的优势。用你们中国的一句话讲,叫作有比较才有鉴别。”

  专家提出这样的建议,并非出于美国人的狡猾或傲慢无礼。他要在这样一场竞赛中,亲眼看到中国农机制造业的潜力和美国在这方面可能存在的不足。

  局长朝坐在“北大荒人”驾驶室里的方婉之看了一眼,微皱了一下眉头,忽然哈哈大笑道:“那么好吧,就按照您的建议开始吧!”于是他扬起手对两台收割机摆了一下,两匹“赛马”几乎同时驰进了无边的麦海。方芸芸因为美国专家对自己的信任,因为是第一个驾驶这台世界上先进的大型联合收割机的人,内心非常自豪非常兴奋。当她第一眼看到它,就喜爱上了它。它虽然庞大,但并不笨重,造型美观,威武而清秀。她也喜爱它那种火红的颜色。这种火红色使她内心充满激越情绪。专家曾对她说:“在全世界的观念中,你们是红色中国,因此,我建议将它漆成了火红色的。”在专家的指导下,她进行过了好几次操作训练,今天可以说对它驾轻就熟。

  比赛开始不久,JD7200就将“北大荒人”甩下了十几米远。芸芸打定主意今天要使母亲领教失败的滋味。她无法理解,母亲压着几份调令,为什么不肯离开北大荒?不肯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农机具制造厂?是由于知识分子的偏执吗?是由于性格上的倔强吗?可是这种偏执,这种倔强,对母亲,对这个农机具制造厂,对北大荒,对中国,对四化,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呢?芸芸认为一点意义也没有。也许只有失败,才能令母亲清醒地正视现实吧?

  方婉之心里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她今天在这场“比赛”中的失败命运是注定了的。作为“北大荒人”的设计者,她一方面要使它达到大型联合收割机的先进水平,另一方面,她又不能不考虑到中国农机具制造业现有的工艺水平,以及我们国家的农机具原材料的质量。美国专家的建议,虽然并无恶意,但毕竟象征着一种挑战。作为一个中国农机具工程师,她没有丝毫权利“怯战”!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某种情况之下,需要一个人以失败者的形象来维护它的尊严的时候,她相信,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有人心甘情愿去扮演这样的失败者的形象!这是一种特殊的勇敢!她一边从容地驾驶着“北大荒人”,一边在心中暗暗鼓励自己:我不但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中国农机具工程师!此时此刻,我要具有这种内在的刚勇!我要具有这种特殊的勇敢!普赖斯专家站在那些他所熟悉和不熟悉的中国人之间,矜持地吸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像一位元帅,自信地观望着代表两个国家水平的这场农业现代化的“比赛”。对于这场“比赛”的结果,专家稳操胜券,脸上充满自信的神情。局长泰然自若,就站在专家身旁。专家向他敬上一支雪茄。他摇摇头,掏出自己的烟盒。

  李福顺一把一把地从麦秆上撸下麦粒,在掌中搓去麦壳,一粒一粒地丢到口中,慢慢嚼着。他真想变成一个金刚力士,冲入麦海,从后面猛推“北大荒人”,赶上并超过美国的联合收割机。他也明知“北大荒人”注定失败,心中非常难过。他后悔自己没有代替方婉之扮演这样一个失败者的角色。

  芸芸从后视镜中,看到“北大荒人”被甩在后面很远,心中倏然产生了对母亲的怜悯。她懊悔地感到,自己要惩罚母亲的念头,是多么可耻、多么罪过!她内心深处不禁为母亲,为“北大荒人”,为中国而悲哀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到了变速挡上……

  方婉之发现 JD7200的速度缓慢了下来,立刻判断出是什么原因,心中骂道:“死丫头!你怎么敢!”她对女儿恨得咬牙切齿!如果女儿就在面前,她会狠狠地打她几记耳光的!

  如此表现出的私情,只会更增加中国人的羞耻感!更增加她作为母亲的羞耻感!失败,也要失败得光明正大!失败得像一位中国农机工程师!她的自尊心被自己的女儿彻底击碎了!

  普赖斯专家望见 JD7200不但减慢了速度,最后竟停下不走了,“唔”了一声,扔掉雪茄,朝它匆匆走去。专家走到 JD7200跟前,示意中国姑娘打开驾驶室的密封门,问:“为什么停下?”方芸芸讷讷地回答:“好像……发生了什么故障……”专家侧耳细听了一秒钟机声,仅仅一秒钟,就摇摇头,肯定地说:“一切正常,毫无故障!”方芸芸的脸刷地红了,垂下了睫毛。专家似乎明白了什么,对她说:“姑娘,请下来。”方芸芸不得不跳了下来。她默默地看着专家自己登上了驾驶室,忽然一转身跑出了麦地……

  当中午的炎炎赤日灼烤着大地的时候,方婉之站在丈夫的坟旁,面对“将军柳”,泪水渐渐盈满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的双唇颤抖了许久,低微地说出了一句仿佛从心底挤压出来的话:“将军,荒原作证,我和他们较量了,可是我打不过他们……”她扑向“将军柳”,抱住树身,无声地抽泣起来。

  当她终于克制住自己,心情冷静下来时,听到背后也有人在低泣。她擦干泪水,转过身,发现女儿、局长和李福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都在注视着她。女儿叫了一声:“妈妈!”扑向她怀中,将头偎在她胸前,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妈妈,都是我不好,是我使您难过……”

  方婉之抚摸着女儿的肩,说:“别哭,孩子!哭,是没有用的。我们中国人,现在不是因为可以花钱买到人家的什么而高兴的时候,也不是因为落后于人家而绝望的时候。”

  局长点了点头。这话,本是他想对她说的。此刻他觉得没必要再说一遍了。

  李福顺低声说:“婉之,局长要向你祝贺。”

  方婉之迷惑地看了局长一眼:“局长,我不需要安慰。”

  局长表情严肃地说“:我代表总局党委向你祝贺。我们的‘北大荒人’,毕竟是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毕竟比我们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来农机具制造的水平提高了一大步!我要建议局党委,向部里打报告,申请批量生产!我还要把这件事写信汇报给将军。我相信将军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的。从此,‘北大荒人’,将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进行收获!……”

  这天晚上,普赖斯来到了方婉之家中。美国专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放在桌上,打开后说:“方工程师,我诚意地向您祝贺!你们的‘北大荒人’脱粒干净,茎秆粉碎均匀,证明双滚筒还是可行的!”手绢里包的是脱过的麦粒。

  专家又说:“十年之后,你们也许……”

  方婉之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十年之后,我们也许还会落后于你们。但是请您相信,历史是长久的,十年不过才是一个世纪的十分之一,也许就在本世纪中,您和我还有机会比赛一次的。”

  专家回答:“和您这样的对手再比赛一次,那是很值得的!不过我现在很想知道,您对我们的 JD7200究竟如何评价?”

  方婉之微微一笑道:“需要我作出评价时,您再知道这一点并不晚啊!”

  她这种回答当然不会令专家满意。普赖斯专家心情沉闷地告辞了。专家似乎有一种预感,在签订合同时,如果有什么不利的因素,那么很可能来自这位中国女农机工程师……

  专家多虑了。中美双方签订引进合同时,方婉之对 JD7200的机械功率和作业效能,给予了极公正的高度的评价。

  普赖斯专家回国时,方婉之和李福顺亲自把他送到火车站。开车预告铃已经响过,三人彼此握手道别后,美国专家说:“我一定还要到中国来。”

  李福顺问:“还想来签订什么合同吗?”专家不回答。

  方婉之问:“再到中国来进行一次比赛?”

  专家摇摇头:“不,我要来看你们‘北大荒人’的第二代、第三代……”专家注视着方婉之,心中暗想,他接触过许多国家农机制造业方面的同行,某些国家农机制造业的发展和他们的农机专家,曾使他感受到对美国农机制造业和他这位美国农机专家具有超越性的威胁,但从来也没有被他视为真正的对手。真正的对手,也许就在中国,就在北大荒,就是眼前这位北大荒女人!

  她,也像北大荒一样,身上具有某种同样令他倾倒的吸引力……甚至可以不算夸张地说,具有一种魅力……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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