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证书“开会啦!开会啦!各村的干部,维持好各村的秩序!……” 大喇叭终于广播起来。

  台上,铺了红布的长条桌案后,也终于坐齐了乡镇两级的头头脑脑。预先考虑不周,到会的领导同志多了,坐得挺挤。左右两边的二位,只得坐在桌案外端。他们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显然,因手臂没有桌面可搭放一下,特不高兴。

  也难怪,无论乡里还是镇里,久未开这么大动静的会了。五六个村七八百人参加,晴日朗朗,彩旗飘飘,空中还悬着两只大气球,还有抹了红脸蛋的小学生手持花束,随时准备一听到鞭炮响便向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物献花。还大老远地派车接来了省电视台的两名记者拍新闻。如此盛会,但凡有点儿资格坐在台上的,谁也不愿错过了机会。连已退了两年的前镇长也闻讯匆匆赶到,质问这么重要的一次会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于是只得临时再加椅子……

  第一排,坐着六个男人,他们皆披红戴花,神采奕奕,内心里感到着光荣。确切地说,第一排坐着七个男人。他坐在左侧最边上,是小岗村的, 叫王昭。王昭为参加今天的会,换了上下簇新的一套衣服。连鞋和袜子也是新的。而且,前一天专门去到镇里档次最高的一家理发店理了发, 将一张络腮胡子脸刮得干干净净,泛着青。但是另外六个男人皆披红戴花,唯独他自己不是那样,所以别扭,心里犯嘀咕。比台上两位脸色不怎么好看的领导同志坐得还不自在。

  主持会议的人宣布开会时,他起身离开座位,往本村人坐的地方走去。小岗村的村长赶紧迎住了他,说:“王昭,已经开会了,你哪儿去呀?快回第一排坐着!”

  他说:“村长啊,你看第一排坐着的人,你没搞错吧?……”村长明白他的意思。

  村长小声说:“王昭啊,不就是他们披红戴花你没有吗?这么大场面的一次会,能没点儿疏漏吗?你看台上,还有两位领导同志坐在桌外了呢!别计较。给我乖乖回去坐着,回去坐着……”

  村长说着,已将他推回到第一排去了。

  他暗想,村长说得不无道理啊。自己也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物呀, 确实不该在些微小事上计较什么的呀……

  于是又听话孩子似的坐下了。

  数天前,泫河上翻了渡船,二十几人落水。下过几场大雨后,河面往两岸增宽了十几米,河水也比往常深了许多。会水的,自然拼命往两岸游。不会水的,可就性命攸关了。幸而一船都是男人,并无老人、妇女、儿童。又幸而当时两岸有众多收庄稼的人,及时发现了情况。有人一带头,便都赶到救人。

  竟全救上岸了。

  先后跃入水中搭救的,少说也有那么二十几人。有的几人合救了一个人;也有的接连入水,一个人就救起了两三个。

  那一种营救场面,确实非常感人。

  王昭虽说也是小岗村的农民,但却不以侍弄土地为主要营生。他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渔民。一年的大半日子里,驾着自家的小舟在河上捕鱼网虾。这个四十六七岁的男人自小有一身好水性。打从部队复员后, 他买了辆卡车,跑了十几年运输,积攒下了一笔钱,不种庄稼也够以后吃喝了。何况独生女儿找了县城里一个开饭店的丈夫,每月总要孝敬父母几百元零花钱。所以他就活得无忧无虑。捕鱼网虾与其说是为了养家度日,还莫如说更是他喜欢的事。

  当时,他不在那一带水面上,在河床甩弯后的远处。彼处僻静,鱼虾多,是根本望不到那一水面的,却能望到两岸收庄稼的人。他正是望见两岸的人们纷纷地都朝一个方向跑,断定有人落水了。于是奋力紧摆双桨,驾着他的小舟箭一般赶到。只剩两名落水者还没获救。他们显然是会一些水性的男人。也许呛水呛蒙了,也许水性毕竟一般,徒劳无益地乱扑腾着,溅得水花四起。而且,他们都在河心水最深处,彼此又离得很近。倘待岸上的人们游来搭救,估计他们已经沉底了。而王昭若从船上跃下水去,那么同时救两个人是不可能的。只有救一个,舍一个。被舍的那一个,命不大的话,基本也就死定了。在这种情况下救溺水之人是极为冒险的。因为万一救人的人同时被两名溺水者紧紧抱住了,那么其下场几乎只有陪着死,一块儿玩完。何况两名溺水者不是小孩不是妇女, 而是大老爷们儿。他们若同时搂抱住了谁,还不像两条鳄鱼一齐咬住猎物似的?……

  王昭在船上好生地犹豫不定。两个都是人啊,他都想救啊。他的小舟绕了两名落水者一圈儿,又绕一圈儿。还幸亏他没仗着水性好贸然行事。还幸亏他的小舟绕了那么两圈儿。因为那么一绕,将两名落水者绕到一块儿了。他们互相紧紧搂抱住不放了。将对方当成救生圈了。王昭见此情状,灵机一动。他站在船上,撒开了网。一网将两个男人同时网住,同时救上了船……

  两岸的人们欢呼不已。

  二十几人落水,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全部救上岸,无一人淹死,简直可以说是有神灵暗中相助。许多在场的人的心灵都受到了一次洗礼,都流下了激动的泪……

  被王昭撒网救上来的两个男人,一个与他同村,一个是副镇长的亲家公。副镇长的亲家公那日到河左岸的些个村里去为私营的小服装厂招工,不料遭遇了那场事故。

  同村人晚上拎了些礼品,无外乎烟酒水果加起来百八十元的东西, 去到王昭的家里千恩万谢。

  王昭说赶上了,谁能见死不救呢?又是同村人,谢个什么劲儿啊。推拒不过,也就只得收下。

  同村人走了之后,村长来了。送来了二百元钱,说镇上的干部派人送来的,也是为了谢他的搭救之恩。他问自己搭救的那另一个人是谁。村长吭吭哧哧的,欲言又止。似乎也不清楚,又似乎知道,但不便相告。王昭倒也不特别地想知道。他只不过那么随口一问。他说东西人家被救的人送来了,一片诚心,我只好收下。钱却是万万不能收的。他说:“想我王昭,在河上驾船十余年中,哪年没救过一两个人啊!我什么时候收过被救人的钱呢?这个例我是不能破的。我一旦收过一次,往后若被议论起来,我倒是成了什么人了呢?”

  村长保证说:“王昭,你只管收下。没人会议论你什么的。这也不仅是被你救的人的谢意,也是镇上的电话通知。对见义勇为的人要体现经济鼓励。献血的人还要给点儿营养费呢。被救的人如果不懂起码的情理, 这二百元钱也得从各村的公积金里出。事关弘扬见义勇为之精神,上级下达了指示,我这当村长的不落实还行?”

  王昭犯了倔,偏不收。村长一时急了,将两张百元大钞往他家桌上使劲儿一拍,大声地说:“你这人不能搞得我完成不了任务!”言罢拔腿便走……

  王昭抓起钱,追上村长,往村长兜里塞。村长哪里容他得手,猛地一推,将他推得朝后趔趄好几步。

  村长瞪着眼睛吼他:“你这个人,成心烦我是不?!”

  王昭就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攥着二百元钱,眼睁睁目送村长大步腾腾地出了他家院子……

  而那一时分,副镇长正在镇上一家饭店里设宴为亲家公压惊。两家十来口子人,都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亲家公问“:那个撒网救我的人,哪村的?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副镇长摇头说不知道。十来口子人也都说不知道。

  这时服务员小姐插话了。她说她知道,那人叫王昭,小岗村的,水性特好。

  她之所以知道,乃因她是小姑娘时,也被王昭从河里救起过一次。服务员小姐离去后,亲家公愤然道:“那个王昭,他既然水性特好,却为何不立刻跳进河里救我,反让他的船绕着我兜了两圈儿,还朝我撒网!拿我当什么了?当鱼虾了?今天一下午,看见我的人没有不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就是那个用网救了的人!不是成心让我以后活得难堪吗?……”

  十来口子人一时皆沉默。随即又都七言八语地骂王昭真不是东西! 别人生死攸关之际还戏耍别人一把,什么玩意儿!

  副镇长就说:“喝酒,喝酒!不谈那事儿了。谈点儿高兴的……”小岗村的,王昭——副镇长脸上笑着,心里却暗暗记牢了。

  ……

  三天后,村里接到乡镇两级的联合通知,要求各村公开推选此次翻船事件中应予表彰的人物,以在表彰大会上隆重宣传,以大力弘扬见义勇为之精神。全村一选,就将王昭选上了。而且只选了他一个人,并且是全票当选。村人们说,不选人家王昭,那选谁呀?没人家当时一网撒下去,两条命早交待啦。再说人家以前还救过那么些人呢,只不过人家从来不自我宣传罢了。说就是全省选个救人的模范,人家王昭也担当得起呀!……

  王昭委实没想到,村人们对自己会有如许高的评价。他当时激动得涨红了脸,口拙舌笨,连句谦虚的话也不会说了。村里的干部们也都一致同意村人们的推选。

  这么着,他的名字当天就被报到了乡里。又由乡里报到了镇里。 表彰之事,拿到了镇的党委会上认真讨论。讨论到王昭时,副镇长就很严肃地发表了看法。

  他说“:小岗村的这个王昭,不适合表彰吧?他那也算见义勇为吗?连河都不曾跳一次,站在船头,靠一撒网轻易地救上两个人来,不够见义勇为的典型嘛!他水性很好,却为什么不往河里边跳呢?足见他骨子里缺乏舍己救人的精神嘛……”

  镇长说:“可小岗村报上来的材料写着,这个王昭以前也救过些人,他似乎是一贯的。若不表彰他一下,小岗村这次就没个模范人物了……”

  副镇长坚持说:“弘扬见义勇为精神这种事,不好搞村村有份的。又不是发放救灾款。”

  镇长不久就要调到别的镇去当镇长了。在这个镇,事实上他已经是半个屁股离开自己官位的人了。副镇长占据镇长之职的心情早已迫不及待了。他听出了副镇长的话包含有向他的权威挑战的意味。然而他只是笑了笑,还点了点头。仿佛他是副镇长,而对方才是有一锤定音之权的镇长似的。仿佛对方的看法反倒比自己的看法正确似的。他想,你向我的权威挑战就向我的权威挑战吧。为一个农民,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呢。何况我已经是快走的人了……

  副镇长的话,确实包含有向镇长权威挑战的成分。参加讨论的其他人也听出来了。都是官场边缘的些个小吏,不少人得凭着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伎俩才能游刃有余。

  于是他们纷纷表态说,副镇长考虑得很全面,对见义勇为的理解也很深刻——深刻就深刻在对“勇为”二字的阐述上。“勇为”嘛,那就应该是合乎勇敢的行为……

  于是有人折中道,那么我们就按照“勇为”的标准,先定下表彰的前提条件吧。有了前提条件,就相当于有法可依了……

  于是经过七言八语的一番讨论,前提条件诞生了——只有跳入河中进行营救的行为,才算真正的“见义勇为”,才值得树为榜样人物予以公开表彰。至于那些在岸上在船上帮着救人的人,做得当然也对,但也仅仅是做得对而已。大会上附带着口头鼓励一下就行了……

  于是,王昭的名字被“前提条件”抹掉了。王昭会前一直不知道。

  小岗村的村长会前也同样不知道。小岗村的人都不知道。

  参加讨论的人都觉得,“集中”的结果,也没什么必要非通知给小岗村。在此类事上,没明确规定上级对下级有通知的义务……

  于是,也就发生了王昭别别扭扭坐在第一排的情形。

  镇长已经调走了。副镇长当上了镇长。他多么看重这次大会自不待言。并不是所有的新官上任都能获得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一场的大好机会。

  他在台上大讲弘扬见义勇为之伟大意义的时候,摄影机对准他定格了几分钟后,转向了第一排披红戴花的六个男人。王昭坐在他们边上, 使省电视台来的两位记者极为困惑。不知他是干什么的。不知他何以也坐在那儿。不知摄影机是该把他也拍进去呢,还是不该?

  “那个人怎么回事儿?”

  “我也纳闷着哪!”

  “他可是在我镜头里边了啊。”

  “也许是个神经有毛病的人吧?还是别把他拍进去的好……”

  “这我做不到!”

  两名记者的耳语,不想被王昭听了个一清二楚。因为他们以为他神经有毛病,也就没离开他远点儿再说话。

  自己竟被当成神经有毛病的人了,王昭心里那个气呀!

  两名记者中持话筒的一个走到了王昭跟前,赔着十二分小心说: “嗨,老乡,给你支烟,到一边吸去行不行?……”

  那模样,仿佛王昭会随时歇斯底里大发作似的。

  王昭没接他们的烟。他默默起身躲开了。待他们拍完,他又坐回那六个披红戴花的男人旁边去了。

  他又犯倔了。

  他想,我偏坐这儿,看拿我王昭如何开销?!

  镇长讲完了话,其他干部同志或长或短依次全都大讲了一通。

  接着镇长走下台来,亲自向六个披红戴花的男人颁发表彰证书和每人六百元奖金,并与他们一一合影。

  这过程中,镇长瞪了王昭好几眼,也以为他精神有毛病。他不认识王昭啊。王昭冷着副脸坐在那儿,使他看了很不顺眼。不是个神经有毛病的人,会那么不识相地与六个披红戴花的人坐在第一排吗?

  当镇长向第六个男人颁发证书和奖金时,王昭仍冷着副脸端坐不动。

  镇长喝道:“你一边去!第一排是你坐的地方吗?”

  王昭隐忍着说:“要是连我坐这儿都不配,那他们六个也就不配披红戴花了。”

  他们中,有四个人是认识王昭的,只有两个不认识他。无论认识他或不认识他的人,内心也都很奇怪。奇怪他为什么救了两个人却不和他们一样披红戴花,或奇怪他既然和他们不一样,又为什么偏和他们坐在一起?

  听了他的话,认识他的和不认识他的,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了他。认识他的,自然也就知道他撒网救了两个人,本都奇怪着他为什么没和自己一样披红戴花,此时就更加狐疑了。不认识他的,觉得他是在公然贬损自己的荣誉,便不拿好眼色瞪他。

  而镇长顿时大为光火。

  他冷冷地喝道:“哪村的疯子在这儿胡搅!还不来人把他弄走!”王昭反瞪着镇长,双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双方那架势,引得周围的人们一片哄笑。

  小岗村的村长见势不妙,赶紧奔将过来扯走王昭,一边嘟哝:“这事儿闹得,这事儿闹得,怎么会成这样子了呢!”

  ……

  会后,王昭的遭遇使小岗村的许多人都对他大为同情,甚至代之不平起来。村长尤其对乡镇两级的领导同志牢骚满腹。他认为成了笑柄的不仅是王昭自己,也是小岗村呢!

  晚上,他去到王昭家里,想对他的委屈表示安抚。王昭正在喝闷酒。王昭的女人见了村长,愤愤地说:“不该对我们王昭那样子的嘛,不该对我们王昭那样子的嘛!……”说着说着,还吧嗒吧嗒掉下了几滴眼泪。

  村长也说:“当然不该,当然不该。”

  王昭说:“该不该的,已经那样子了,就不论了。但是村长,乡里镇里,起码得对我这人有个正确的态度吧?不然,我不平白落下个争荣夺誉的名声了吗?”

  村长拍着胸脯说:“王昭,这一点你放心!你的要求合理着呢!放心,放心,我保证也给你要到一份表彰证书。一要到那东西,不就等于乡里镇里承认了他们工作有疏漏,给你正了名了吗?”

  王昭说:“村长,那就拜托你了。不然我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像小丑了。”

  二人相互达成了理解之后,村长就陪王昭喝酒。王昭女人情绪也顺了,下厨去给他们再炒几样菜……

  但是镇长的情绪却不顺得很。岂但不顺,简直就在心里结了一个疙瘩!在省电视台的摄像机前使我镇长下不来台,小岗村的那个王昭真可恨!他联想到王昭不将自己的亲家公当人救而当鱼虾网的事儿,越发地觉得那王昭是个痞子无疑。表彰证书哪能颁发给一个痞子呢?好端端的一次大会,让一个痞子煞了风景。

  于是他也在家喝闷酒,越喝越把王昭恨得要死!

  第二天,小岗村村长如实给乡长打电话,替王昭讨说法,讨证书。 乡长也在电话里说,小岗村上报王昭,乡里是没意见的。乡里认为王昭当然是有资格受表彰的。至于怎么到了镇里那一关居然没通过,乡里就不清楚了。

  乡长在电话里问:“你们那个王昭,他是不是有过什么劣迹?你们村里没掌握情况,我们乡里也没掌握,而镇里掌握着才……”

  村长就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村的村民,我当村长的还不了解?王昭他老实啊,为人厚道啊,平素就是个助人为乐的人啊!……”

  于是乡长也向村长保证:“这就好说,这就好说。这么看来,那是镇里领导们做得欠妥了。欠妥就有必要纠正,有必要弥补一下嘛!他只不过希望获得一份表彰证书嘛……”

  村长说:“也不只关系到王昭一个人的事儿。他是全村投票选的。连鼓励的名单里都不提一下,被‘等’掉了,对小岗村不公正啊!……”

  乡长就劝村长不要对镇里的领导有牢骚,说问题也许出在具体的工作人员身上。一份证书嘛,王昭会有的,会有的……

  于是乡长紧接着就给镇长打了一个电话,却不料遭到了镇长一顿严厉的训斥。

  镇长严厉地说:“你乡长的立场哪里去了?你懂不懂什么叫‘民主集中制’?如果是高考生落榜,大学里也发落榜通知的吗?那不多此一举吗?如果上级对下级的民主像你们想的那么个‘集中’法,那不是越‘集中’越啰唆越麻烦了吗?那干脆只要你们下级的民主取消我们上级的集中权力得啦!你乡长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

  乡长低声下气起来了,连道:“不敢,不敢,原则问题上,从不敢胡思乱想。”

  “你们脖子上长的是什么?长的是头就该有头脑。如果有头脑就该思考一下,什么是‘见义勇为’的‘勇为’?眼见别人有灭顶之灾,自己水性又好,不立刻跳下水去,却在船上网鱼虾似的朝人撒网,那能叫‘勇为’ 吗?还扰乱一次严肃的大会,企图出领导者的洋相!痞子一个嘛!你们却替他争荣誉、讨证书!自身的干部素质也太差了吧!……”

  镇长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每一句都合乎严密的逻辑,仿佛每一句都体现着一位最有头脑的领导干部的绝对正确、不容置疑的思想水平。

  挨了一通训的乡长,放下电话,细想镇长的教诲,觉得不无道理,觉得自己的思想水平一比之下确实显出了低。尽管这样,同时也想找茬儿骂谁一顿……

  过了十来天,小岗村的村长,又给乡长打电话替王昭催讨证书。

  结果,挨了乡长的一通训。乡长训村长的话,与镇长训乡长的话如出一辙。因为乡长已将镇长的正确思想全盘接受,并在头脑中进行了细细的消化。

  村长红着脸放下电话,吸着支烟,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细想乡长的教诲,也觉得不无道理,也觉得自己的思想水平一比之下确实显出了低。尽管,他同时也想找茬儿骂谁一顿。唉,唉,怎么就从没认真寻思过“见义勇为”之“勇为”二字的正确含义呢?惭愧呀,惭愧呀! 思想是干部的硬件。思想水平上不去,如果给乡里镇里的上级这么一个印象,那不就被按在村里永无出头之日了吗?——都是王昭闹得!

  又过了十来天,王昭碰到了村长,问起证书之事,也被村长兜头盖脸训了一通。他被训得懵里懵懂,一时转不过弯来。村长拔脚走了,他还站在原地发呆。不明白村长火自何来,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渐渐地,他就明白了。因为村人们开始在背后议论他了。似乎,全村人都经由他的事,对“见义勇为”产生了一次思想的飞跃。都觉得当初选他王昭选错了似的。都因曾同情过他替他不平而惭愧而懊悔似的。这使他感受到了最大的一次心理压力。他觉得自己救了两个人,在众人眼里却反而变得可笑可疑了。却反而都不如以前的自己那么可尊敬了。

  既然明白了,就更糊涂更委屈了。

  他想,我王昭必得把以前的人格争取回来啊!否则我算怎么回子事儿呢?我的自尊心那也是自尊心啊,它不该落个如此下场啊!

  要把以前的人格争取回来,那么只有从镇里讨到一份表彰证书。讨到了,也就等于从镇里那方面为自己正了名。一概对他嘲而讽之的议论, 自然也就会烟消云散的……

  于是几天后他亲自去到镇里为自己讨说法、讨证书。孰料从那一天开始,他为使自己不成为别人眼里一个可笑的人,而陷入了一场持久战……

  第一次他除了一名二十多岁的姑娘谁也没见着。她是职高秘书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到镇里实习一下群众来访接待工作的。她倒实习得很认真,自制了一沓表格。叫王昭填了一份表后,回家等通知他约见的时日。他在表上填的,无非就是自己隶属于哪一个村,姓甚名谁,因何事由, 希望被镇里的哪一位领导约见等等。他觉得人家那姑娘怪礼貌的,不愿为难人家,填完表就走了……

  他亲自出马去讨证书,很快又成了村人们议论纷纷的新闻人物。而且接近着是“焦点”的那一种。怎么议论的都有。或说他倔劲儿上来了,该由谁劝劝他拉倒吧。何必呢?或说他戏过了。难道他救人就是为了荣誉吗?怎么不学无名英雄?若与流血牺牲的英雄们一比,境界的高低终于显出来了。而他,则不管人们议论些什么,听了一概充作耳旁风。对于一份表彰证书势在必得之决心毫不动摇。

  一个星期后,他又去了一次镇委。

  那姑娘说他的表已经交上去了。但是领导工作很忙,一个阶段内根本没时间见他,要他回家再等。

  他说他的事很简单,谈起来耽误不了领导多少时间的。而且领导解决起来也不难。于是他又向人家讲起他的遭遇和苦恼来……

  姑娘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上次您都详详细细地讲过了。您想见的不是镇里别的领导同志,是镇长啊!您不就是希望补发您一份荣誉证书吗?还有比您面临的苦恼严重得多的人啊!他们都填表填在您之前,他们还没见着镇长呢!……”

  王昭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怏怏地回家再等。

  第三次那姑娘安慰他说,就快轮到他被约见了。

  第四次去,那姑娘不在了。人家实习结束了,回学校去了。

  他强拉住一个人絮叨他的事,对方皱眉说:“干什么?干什么?你别拉拉扯扯的呀!”

  镇里的一些人,都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事而纠缠不休了,都挺嫌恶他的。谁也不愿理他的碴儿,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他生有易于传染给别人的秽病。

  那人被他拉住不放,只得听他喋喋不休地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往河里跳,为什么采取站在船上撒网的方式救人……

  那人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冷冷地回答:“表彰大会已经开完了啊,难道还为你一个再专门召开一次?”

  他急说:“我哪儿会有这么不通情理的要求呢?我只希望也补发给我一份表彰证书,以正我名。”

  对方反问:“你名怎么了?”

  他就将他听到的对他的种种议论“汇报”了一番。

  对方说:“群众的眼睛是亮的嘛!群众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有议论的权力啊!难道让我们去缝上群众的嘴?”

  他愣了片刻,红头涨脸地说:“那你们补发给我一份证书,别人不是就不议论我了吗?”

  对方换了一种诲人不倦的口吻:“你这人说什么呢?那是经过民主集中制的程序,经过镇党委成员们充分讨论才定的名单!究竟该不该补发你一份荣誉证书,那也得经过镇党委成员们的再次讨论……”

  好在对方终于答应了他——替他向领导汇报他的请求。

  他又一次空手而归。

  在他这方面,表彰证书已好比穷汉盼望的福音书了。他甚至梦见了它几次。他如同一个在寒夜里赶路的人,后悔太迟了,已走得离出发地太远了。驻足不走也不行了。寒冷已经快冷透了他的身体。那寒冷是人们的议论。他认为他只有往前走一种选择了。因为光明在前不在后。光明就是他势在必得的一份证书。唯有它能够暖他受伤的一颗心……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半年间,他往镇委去了三十余次,所受的白眼冷眼难以用文字形容。为了那一份证书,他都忍了。他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第三十七次,他仍未见到镇长。但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份表彰证书。

  他喜盈盈地带回它,两口子你看一阵,我看一阵,如获至宝。他女人说:“这证书,这儿,怎么发黄了一片啊?”

  他咽下口酒说:“别管,那也是证书。”

  他女人又说:“发黄了这一片,怎么还有股怪味儿似的啊?”他咽下口菜说:“别管,那也是证书。”

  晚上,他怀揣了证书,乘着几分酒兴,去到村长家,给村长看。

  村长敷衍地说:“好啊,好啊,替你高兴。从今往后,你该消停了吧?”他不好意思地说:“那是,那是。”

  之后他又去往另外几户关系友好的人家,进门就给人家看证书,如同一位中年得子的父亲,抱着大胖小子让人家夸。

  他们都敷衍地向他表示祝贺。他醉了几分。人家敷衍他,他也看不出来。

  他不好意思地请人家替他宣传宣传——他有表彰证书了。也就是说,他和半年多以前大会上表彰的那六个男人,终于是名分一样的男人了。

  人家都答应了他。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醉意退了,细想想,心头不禁地又掠过一阵怆然的滋味。其实,后来他哪里是为了争得和那六个男人一样的名分啊! 他只不过想争回和从前的自己一样的名分啊!也就是争回没撒网救了两条人命前的自己曾有过的,不那么可笑、不那么可疑、不被众人背后议论的、正常的人的名分。由于撒网救了两条人命,他连从前那一种名分都丢了。真是好不容易才争取来了啊。重新争回来了才感到那是多么可贵的东西。怆然中有欣慰,欣慰中有怆然。

  可是事过不久,两口子就都觉察出来了,村人们对他们的态度,变得异乎寻常起来了。好像村人们的精神全都多多少少地出了点儿毛病,甚至包括孩子们也是那样。

  男人们见了他常问:“你那证书保存得还好吧?”

  这话听来阴阳怪气的。一份证书,又不是什么传家宝,不值当东掖西藏的,也不值当那么问啊。没话找话才问那种话啊。

  他自然回答保存得好好的。

  于是他们就特别关心似的叮嘱:“千万保存好了,千万保存好了,那证明是一辈子的光荣啊!你可是得来不易呢。你该为它买个保险箱……”

  诸如此类,都是听来阴阳怪气的话。他刚一转身,对方就掩口笑。有几次他回头看见了对方那样子。

  女人们见了他女人,也问和叮嘱同样的话。待他女人一转身,也现出男人们同样的嘴脸。

  而孩子们中调皮的几个,在他或他女人背后,每突发一声喊:“假证书没丢吧?”

  有次他逮住一个孩子,声色俱厉地逼问为什么冲他背后喊那话。 孩子吓哭了,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听大人们说,镇里补发给他那一份证书,才不是正式的呢!是当时多买了一个,放在一边,那天发现了正要与废报纸扔一堆儿卖,正巧他又去镇上讨要证书,一名办事员就临时写上了他的姓名,煞有介事地补发给他,耍他玩呢……

  不难想象,他的自尊心又受到了一次多么严重的伤害。他当即去找村长问个明白。

  “村长,镇里补发给我的那份证书,不是正式的吗?”

  村长反问“:我又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们当时怎么发给你的呢?”

  “当时一个人正经八百地说,他代表镇里正式补发给我啊!他还用的双手哪,我也是双手接的。”

  村长说:“双手单手的,无关紧要。他既然说他代表镇里正式补发给你,你相信是正式的不就得了嘛!”

  于是他将那个孩子的话学给村长听了。

  “真的假的,你有经验分得出来?一个孩子的话你也大惊小怪地认真!”

  他看出来了,村长是清楚真相的。

  “村长,我只问你一句,我那证书,算不算正式补发的!” 他咄咄地瞪着村长。

  村长不情愿地嘟哝:“凡证书,有章的,那就算正式的;没章的,自然不能算。”

  “那我的……”

  “王昭,你还叫我把话说得多明白?你那证书在你家里放着哩,有章没章,你回家里再看一看嘛!往后你这件破事儿,再也不许找我!”

  村长有些恼了。

  他回到家里,找出证书,翻开一看,没章。唉,唉,当时接过证书满心都是高兴,哪儿还去想什么章不章的啊!

  他低头看着证书,两眼发直起来。呆了半天,自言自语道:“老婆,我王昭越来越被他们弄成小丑了!我王昭是当过兵的人,我在乎我的自尊心啊!老百姓的自尊心,怎么就那么不是自尊心?!……”

  这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掉下泪来了。

  第二天,他把镇委会告了……

  于是,他又成了新闻人物。不但是全村的,而且是全镇的了。而且更“焦点”了。他将他所遭遇之事,推向了“高潮”。而在人们看来,却是他不可挽回的“败笔”。因为人们普遍觉得,他已是在没完没了地闹腾了。

  他真的近乎是一个小题大做、纠缠不休的人了。起初同情他的人,早已不再同情他了。

  起初支持他为一个农民的尊严讨个说法的人,也早已改变了他们的态度。

  事实上,人们更希望看到他的表现是这样的——委曲求全,一笑了之,证明自己是一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

  在普遍的民间的意识里,对于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的要求标准,其实一向是高于道德家们对于所谓“君子”的要求标准的。

  如果他照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去做,那么他们觉得,他们的同情啦、支持啦、抱不平啦,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却走向了人们所希望的反面, 所以人们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自尊心在民间的原则中不过是这样一种东西——受伤害的人只默默地舔伤口就是了,把正义的空间留出来让别人去填充。倘谁太将自己的自尊心当成回事儿,那么别人就肯定不将谁的自尊心当成回事儿了。

  还没开庭,王昭已在民心上失去了广泛的支持率。

  这时候如果有人站出来说:“王昭做得对!”那么他将被视为居心叵测之人。

  这时候如果有人劝他:“王昭啊,拉倒吧!什么尊严不尊严的,有那么严重吗?你看你把自己的德行闹腾得多不值钱了呀!”

  那么他才会被视为善于息事宁人的榜样。连这样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劝他的人早已那么劝过他了,他不听嘛!

  人们都变成了看他这个很“焦点”的新闻人物究竟怎样下场的——

  看客。

  法院似乎很认真,到村里来进行过开庭前的调查了解。人们反映的似乎也很客观。

  人们说:

  “唉,王昭啊,那从前可算是个好人。具体这件事儿嘛,嘿嘿……”

  “谁都有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不少人劝过他呀,谁知他是怎么了呀?”

  “咱们农民嘛,如果都像他那么计较,都别活了。老百姓,太娇气了、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是毛病啊!……”

  法院也去向镇委会取证了。镇长亲自接待的。

  镇长苦恼地皱着眉说:“他来过三四十次了。我们会前也是给了他二百元奖金的。该给谁们发表彰证书,那是镇里经过充分讨论才决定的啊!如果事后都来争荣誉,谁争补给谁,我们镇里是不是也太不严肃了呢?……”说得法院的人不住点头。

  ……

  一个月后开庭了。判——王昭败诉。

  判得绝对合乎法律规则——没有一条法规标明,见义勇为之人一定要给予表彰。

  非表彰王昭不可无法可依;换言之,不补发给他一份证书并不犯法。至于他的自尊心——他也闹腾得镇委会很没面子啊!也严重损害了镇委会的形象啊。两厢可以抵消。

  诉讼费由王昭承担。

  ……

  当天,镇委会的人们相互转告,无不因从法律上战胜了一个农民而高兴。

  镇长更是喜得唱起了京剧……

  当天,王昭两口子没回村,直接去城里的女儿家住下了……

  小岗村的人们又见到王昭,是在来年春天。春汛盈河,水位涨得很高,流速湍急。一艘机动船载了超重的种子,从河对岸向小岗村所在的彼岸驶来。至河心,发动机突然熄火,被顺流而下的一大块冰排撞沉,船上三人皆落水。危难之际,一艘小舟顺流而下。那正是王昭的小舟。他从女儿家回来。没乘火车,选择了水路。他仗着水性,顾不了许多,跃入河中,任小舟转瞬远去。他将一个人救到了岸上。又将一个人救到了岸上。当他游到第三个人跟前时,看到了一张他最不愿看到的脸。那人大瞪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向他伸出一只求生的手……

  以他的好水性,他是完全救得了那个人的……

  然而他与那个人眼睛对视着眼睛,后仰着身体游了开去…… 他看着那个人怎样地连呛了几口水,沉没了……

  他上岸后,对两个被自己救起来的人说:“希望你们给我作证,不是我不想救他,是因为我的双腿抽筋了……”

  两个被救的人都说,从岸上看出了这一点。那个淹死了的人是镇长的亲家公。

  小岗村的人们又重新尊敬王昭了。

  他们认为,这才是他们的王昭的本色。这才是他们从前那个王昭。一点儿没变。有理由变都没变。多好的人啊!

  他们因曾对他产生的误解而惭愧。

  王昭驾着他的小舟的身影,就又开始出现在河上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是变了啊!变在心里。变得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