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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树皮灯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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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桦树皮灯罩三表姐:

  你专程从上海赶来 A 市参加我和冬冬的婚礼,可你第二天就走了。你在婚礼上竟没有对我说一句祝贺之词。

  你也不曾笑。

  你也不曾跟冬冬交谈一句话。

  你不顾我的苦苦挽留,执意要走。

  我的挽留几乎是对你的一种哀求。你如此匆匆而去,我多么伤心!你知道在你来之前,我是怎样地天天盼望着见到你吗?我们已经整整五年没见面了呵!你知道我有多少话多少事要对你讲吗?我却什么事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什么话也没有来得及对你讲。你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你真忍心!三表姐!

  你伤害了我的心。你更严重地伤害了冬冬的心!

  你说,你放心不下孩子。你说的完全是假话。我知道的。

  三表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在三位表姐中,你是最疼爱我,最关心我的。我没有亲姐姐,从小把你当作亲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敬你爱你。

  可是你却对我说了假话。

  你当着冬冬的面要我单独送你到火车站,你难道就不想想,这对冬冬简直意味着一种惩处吗?你为什么要惩处她?你有什么权力?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惩处她就同时是惩处我。难道因为我爱她,而没有爱上别的姑娘,就该受到你的惩处吗?爱,这是人的最一己、最本质的权利,是绝不应该受别人的意志操纵的。它只能接受一个人心灵的命令。因此你对我们的惩处是不公正的。不过我不会记恨你。你还不理解我对她的爱……

  我以为在送你的路上,你一定有什么话对我说,或者问我。可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你一路缄口无言。

  我本想主动对你讲,把心中的许多话都对你讲。路太近,话太多。我知道连个开头都讲不明白。我便什么都没对你讲。

  开车铃响过之后,你从车窗口探出身,阴郁地问:“见了姨妈,我怎么说?”

  我知道,你是代表我的父母、我上海所有的亲人们来参加婚礼的。我令你们大大地失望了。更准确地说,是冬冬令你们大大地失望了。你能不承认吗?三表姐!

  在你们的预想中,我所选择的生活伴侣,应该是一位女大学生、女研究生、女留学生,或者什么重要机关的女干部,或者什么文艺团体的女演员。总之,她本人是应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她的家庭也应是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当然,她同时还应该是美丽的。

  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你的表弟。你肯定是这么认为的。你所代表的我的那些亲人们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如今已经是一位青年作家了。

  我是你们眼中的一颗星。作为我的那颗伴星,也应悬得和我一样高,亮得和我一样耀眼。甚至悬得比我更高,亮得比我更耀眼。两星相映,辉光烁烁,你们才称心如意。

  冬冬不是这样的一个姑娘,不是这样的一颗星,根本不是。于是三表姐你不但失望而且恼怒了。我完全想象得到,你所代表的我的那些亲人们,肯定会比你更感到失望、更加恼怒。你,你们替我惋惜的同时,其实也是替你们自己惋惜。我这一个高级军队首长家庭中目前唯一的一个男性后代,同一个在你们看来肯定是平庸的姑娘结合为生活伴侣,这种结合大约被你们认为是一种背叛。甚至你们可能会联想到,我们家族中未来出世的一个孩子的智商问题。随你们怎样去想吧!

  我当时对你的回答是:“表姐,你如实讲吧!请告诉我的父母,请告诉我的妹妹,请告诉另外两位表姐和表姐夫,请告诉我所有的亲人们,冬冬她是一个极平凡的普普通通的姑娘,你们所认为必须具备的那一切,她都不具备。她是一个为街道鞋厂加工鞋面的姑娘。说不定你们脚上穿的有一双鞋的鞋面,就是经过她的手加工的……”

  你沉吟了一下,说:“我也只能如此告诉他们呵……”火车开了。你就这么走了……

  我在站台上立了很久。列车消失了,人们散尽了,我还伫立在原地。我转过身时,发现冬冬站在不远处。她在凝视着我。她也是来为你送行的,偷偷为你送行。我走过去,轻轻挽起她的胳膊,低声说:“冬冬,我们回家吧。”她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笑了。那感到幸福的微笑中,流露出某种内疚、羞愧和苦涩。

  于是我将她的胳膊挽得更紧些。于是我又想到了白桦树皮灯罩。

  三表姐,你已见到了它,在我们的狭小、寒酸、光线不足的新房里,在我们的席梦思床边。为了买这张床,我和冬冬发生过争执。我们筹办婚事的钱有限,而那张床的价格贵得令冬冬咋舌。但我坚持买下了它。我是为冬冬买的。我一想到她二十几年来就没有睡过一张像样的床,心里就难受。在这样一张床边,立着我们的落地灯。灯上,罩着我们的白桦树皮灯罩。我发现,你看了它一眼,不过你装作并不感兴趣,并不引起你注意的样子。其实它明明引起了你的注意。你为什么要装出那种样子呢,三表姐?正因为你装出这种样子,打消了我当时要对你讲起它的念头。如果我当时对你讲了,也许你不会第二天就走了。

  哦,我的白桦树皮灯罩呵!

  三表姐,我只有在这封信中对你讲到它了,我可以不对别人讲,但不能不对你讲……

  三表姐,你经历过孤独吗?真正的,内心深处的,那种能令人绝望的孤独,你经历过吗?

  我经历过,在北大荒。

  我认为那是最可怕的事情。经历过这种孤独的人,对于它的恐惧是甚于对癌与死亡的恐惧的。

  世界上有两种人对孤独最缺少耐受力。一种是内心极其空旷的人。一种是内心极其丰富的人。空旷,便渴望从外界获得充实。丰富,便希图向外界施加影响。但是,在当时,在北大荒,在我们那个荒僻的山沟连队,在我们那几十个男知识青年中,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空旷的。每个人又都不可能从外界获得什么有价值的充实。哦,三表姐,那时我多么恨你,多么恨你们——我的所有的亲人们。在我很小的时候,你们就有意识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有意识地启蒙我对权力的运用。这是你们对我的一种特殊的溺爱和娇惯方式。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件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号啕大哭,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不回答。爸爸妈妈问我,我仍不回答,只是大号大哭。三表姐你也来问我,我继续哭。哭得更凶。你们一个个都慌了,束手无策。我一边哭,心里一边暗暗得意。我在支配你们所有的人。我的哭是对你们具有无比威胁性的。这种自我意识使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一种无比满足的快感。最终还是三表姐你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都急出汗了。而你却说:“他真凶,将来保准不是个好惹的!”话中气恼少于赞赏……可当时你们为什么就不多多给予我一点可以充实和丰富心灵的东西呢?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而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的心灵有益的东西,在我意识到其价值之前便被“横扫”,被“涤荡”了。

  我长大了。我下乡了。我是我们连队几十个内心和我一样空旷的知识青年中的一个。我开始体验了内心空旷者所感受到的那种可怕的孤独!而我认为渴望从外界获得充实的孤独要比希图向外界施加影响的孤独更加可怕!三表姐,我说,我恨你,恨你们,我相信,你是能够理解我的话的全部内涵的。

  幸亏,在我们那几十个中,有一个内心丰富者。对我们这几十个来说,他是极其宝贵的一个。他是 A 市知识青年,是我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名叫林凡。他的身材也是我们之中最单薄最瘦弱的一个。他有一张很清秀的脸,像一位江南少女。据说,他的母亲是一所大学的图书管理员。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关于他的父亲,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也没有人向他问过。谁都一无所知。

  他虽然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却有资格做我们几十个的“教授”。三表姐,你几乎难以想象,他读过多少书,各方面的书!

  三表姐,你还记得吗?我们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画,我至今仍能背得出上面用隶书体写的字:“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画。但是遗憾,据我所知,父亲并没有从这幅字画上面获得什么悟性,欣赏的甚至也不是它的书法。而仅仅是因为,那是一位著名书法家在父亲五十岁生日那天赠送的。父亲当时亦可谓名人。因权力而知名于人的人,崇尚权力而不知崇尚文化。在这一点上,我们家的孩子都深受父亲的“遗传基因”的影响。这真可悲,这真不幸呵!

  还是继续对你讲我们的“教授”吧!我不能向你一句话就说明白,他究竟是一个怎样性格的人。他明智,他灵秀,他观察细微,做事周密,思考深刻。但他一点也不善辩。他被人揶揄或讥讽时,甚至有点拙口笨舌。他还很忧郁。这大概也是受“遗传基因”的影响吧?究竟是受他父亲的还是受他母亲的影响,我却不得而知了。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离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当每天收工后,大宿舍里吵吵闹闹,打扑克,下象棋,无聊贫逗,或者吹“山海经”时,他总是一个人悄没声地躲在他紧靠墙角的铺位,幽思冥想,像个“打坐入静”的道士佛徒。他从来没有侃侃而谈、长篇大论过。但当大家说的什么话题使他发生了兴趣时,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而仅这一两句话,就往往使人惊诧不已,咀嚼半天。他说过之后,又独自进入了他的境界。看来只有一个人是他的良友,那就是泰默。泰默是罗马人的境界之神,这是我们大家以后从他口中知道的。

  有一次大家在排务会上讨论民主问题,别人都发过言了,只有他独坐一隅,一言不发。我是排长。我指名点他发言时,他才说:“民主对独断专行的人是一种极不舒服的训练。因为它要你承认和你意见相左的人可能是非常正确的,甚至有远见卓识,在睿智方面超过你。”他说得那么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可是非常强烈,使全排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了。我当时认为,他这句话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因此瞪着他问:“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吗?”

  “你懂什么叫含沙射影吗?”他反问。接着,便对我们讲,“含沙射影”出自什么什么典故,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做蜮的怪物,可以含沙喷射人影而伤人性命。我看出,大家听得津津有味。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

  我只得大声宣布:“散会!”从此恨透了他,总想寻机报复。而他当时显然并不认为已经得罪了我。他那不过是一种知识的自然流露罢了。后来,我凭着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终于又从他的一次讲话中嗅出了某种“含沙射影”的意味,便向连部作了汇报。于是他“罪有应得”了,被批判为“思想反动”的人。

  我似乎达到了报复他的目的,但从此开始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们每个人都愈加感受到生活的孤寂性的威胁。有人捉到了一只幼鹰养在大宿舍里。我们常常把谁家的小猫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鹰与猫狗相斗。在禽与兽的较量中,我们获得一点点低下而可怜可悲的乐趣。晚上,便纷纷打着手电筒,四处扒房檐草,掏麻雀窝。夜间,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观看幼鹰贪婪凶残地吞食羽毛未丰的麻雀。

  空旷的心灵也最容易被灰暗笼罩,而人类情感的诗意和崇高的冲动便会在这样的心灵中消退,低下的欲念便会在这样的心灵中生长,像野草生长在乱石之间。

  三表姐,对于这些,你能够理解吗?你能吗?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对自己感到内疚和羞愧过。我是排长,我多么想解除大家心中的那种孤寂。然而我不能够。我连自己心中的孤寂也无法解除。我的心灵和大家的心灵一样空旷。那里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没有艺术,作为人所应具有的精神需求,那里一概没有。三表姐,你,你们所给予我的种种宠惯和溺爱,那时使我意识到,是根本不值得我感激的。

  林凡,他对于我们发明的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是非常厌恶非常鄙视的。每当那时,他便离开大宿舍,很晚才回来。

  有一天,那只幼鹰不见了。林凡坦率承认,被他放掉了。三表姐,你可以想象,大家对此多么愤怒,有人甚至想揍他,被我制止了。

  我对他说:“林凡,你为什么将大家仅有的一点乐趣都剥夺了呢?你没有这种权力,你未免太孤傲了吧?”

  他从容地回答:“不,不是我太孤傲,是你们太空旷、太空虚了。我看着你们那个样子,心里真替你们难过,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那究竟能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一双沉静而忧郁的眼睛,不无同情地望着我们。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大家都仿佛倏忽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怜和可悲。

  他又说:“鹰是禽类中刚勇而百折不挠的象征。你们为什么却偏偏要欣赏它凶残的一面呢?你们一定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鹰和蛇》,假如你们读过,你们就绝不会那样做了……”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的忧郁情绪的语调,低声向我们朗诵了高尔基的这篇小说。他的记忆力竟那么惊人,朗诵得非常顺畅。他并非在显示自己,真的,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我们带入到一种境界中去。在这种境界中,他自己的心灵和我们大家的心灵,一块儿得到了片刻的平衡和安宁。

  他朗诵完,大家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我是首先打破沉默的人。我说:“林凡,你读过那么多书,你内心那么丰富,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就是应该被打倒的!”

  他愕然地望着我,反问:“打倒我吗?”我猜想,不但是我的话,也一定是我当时的那种不寻常的表情,才令他那么愕然。

  我对他摇摇头,大声说:“不,不是打倒你。是打倒心灵的空旷!打倒心灵的孤寂!打倒一无所知!打倒精神上的平庸和卑俗!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一点什么,诗、散文、小说……随你的便。你答应我们大家吗?……”

  三表姐,从那一天开始,林凡成为我们大家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无法禁读的一本书——“一千零一夜”。

  从那时,我懂得了人为什么必须热爱书。书,是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是时代的生命,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各种蠢事,当人在读一本好书时,就仿佛烤在火上一样,渐渐熔化。他把我们生活中寂寞的时光变成巨大的享受时刻。他是我们的“船”,带领我们从狭隘的心灵天地驶向生活的无垠广阔的海洋……

  以后我们大家才发现,林凡有种奇特的爱好——收集白桦树皮。他将那种极薄的、纹痕美妙的白桦树皮,制作成各种各样的书签,夹在写给什么人的信中。他常常写信,但却从不见他寄过信,也未见他收过信。

  这在我心中暗暗成了一个谜。

  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几行字,传告了一个噩讯:“父因肝癌病故。”

  他看过电文,立刻就痛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一天夜晚,在我们连队前面的小河旁,当我找到他,向他表示同情和安慰时,他对我讲了他的很不幸的身世:他的父亲,是话剧团一位颇有才华的编剧,在他十一岁那一年,抛弃了他的母亲,与话剧团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他的父亲抚养,妹妹由他的母亲抚养。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妹妹一面。母亲伤透了心,调动了工作,不知带着妹妹搬迁到何处去居住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在感情上失去他。被剥夺了母爱的少年的心,是格外需要安慰的。将父亲从母亲和妹妹身边夺走的那个女人,对待他像一位冷漠的女教师对待“寄宿生”。书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亲有数百册藏书。短短的几年中,在小时候读过了母亲引导他阅读的许多书之后,他读了父亲的所有的书。如果没有父亲那些书,他也许会逃离那个“家”,或者死……

  直至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亲哀求和抗议,父亲终于为之动容,答应他,通知他的妹妹第二天在火车站和他见一面。

  可是第二天,直到列车开动,他才看见一个少女冲进火车站,在站台上追随着列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哥哥!哥哥!……”

  ……

  他忽然扑在我怀中,悲哀地哭了。

  我轻轻抚摸着他耸动的肩头,我的心整个被同情和怜悯所占据了。我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他才好。我眼眶中也充满了泪水。我暗暗发誓:从此以后,我要把我这知青小兄弟当作亲弟弟一样照顾……

  他并没有中断对我们讲述他的“一千零一夜”。不过,他讲述的那些人和事,都带有更浓的忧郁、感伤和悲剧色彩了。

  那一年冬季,连里派我带两个班上山伐木。我们只有一个林凡,一本“一千零一夜”。他是我们全体的。每个人都需要他。他究竟是应该留在连队呢,还是应该跟随两个伐木班上山呢?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们在饥渴的情况之下曾彼此真诚地推让过一个馒头或者一壶水。但当时,为了和林凡在一起,大家都失去了“推让”精神。最后,只有听凭“天意”决定——抓阄。结果是——林凡属于我们上山伐木的人。不是“天意”成全我们,是因为我在抓阄中耍了“阴谋诡计”。在寂静的大山林中,在伐木之余,在棉帐篷里,在彤红的大铁炉旁,他继续每天为我们讲永远讲不完的“一千零一夜”……

  有一天归楞时,一根圆木突然从楞堆上滚下来,他猛地推开了我,自己却被砸在圆木下!

  在飞奔的爬犁上,他拉住我的手说:“真对不起,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要讲给大家听的……在我的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灯罩,还有……二十三封信。我请求你……帮我寻找到我的妹妹……替我……转交她……真遗憾,我……竟见不到她了……妹妹……叫冬冬……”

  三表姐,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到,当他那双沉静而明澈的眼睛闭上时,我和另外一个伙伴的哭声,怎样震撼了山林!

  我们将他埋在我们连队前的小河旁。

  他就这样突然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们那么爱听的“一千零一夜”永远地中断了。我们都哭了……

  我每年从北大荒回上海探家,路过 A 市都要停留几天,寻找林凡的母亲和他的妹妹。

  白桦树皮灯罩,跟随着我从北大荒到上海,从上海到北大荒,直至四十万北大荒知青大返城那一年,我一直未能将它交给林凡的妹妹或母亲。

  我离开北大荒的前夕,曾想将白桦树皮灯罩和那二十三封信,转托给我所信任的某一位 A 市知识青年。但我一想到林凡死前的嘱托,一想到他那双眼睛,便打消了念头。

  我想,我一定要寻找到林凡的母亲和妹妹,亲手将白桦树皮灯罩和那二十三封信,交给那位母亲和那位妹妹。

  为此,仅仅为此,我作出了关系到我一生命运转折的重大决定——和一个与上海姑娘结了婚的 A 市知识青年对调了返城手续。

  三表姐,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回到上海去的原因。为了一个白桦树皮灯罩,我作了如此重大的决定,是否值得呢?我没有反问过自己。今后,也永远不会向自己这样反问。

  信誉,这是绝不能和利益放在同一架天平上去称的。

  我落脚在 A 市之后,几乎把一切属于我自己支配的时间都花费在寻找林凡的,也是我的,也是我们那一批同龄人的小妹妹这件事上了。

  我仿佛一个中了某种巫术的人。

  白桦树皮灯罩,只有哪一天我寻找到了我要寻找的那个姑娘,将它交给她,我的心才会安宁。

  我记不清我寻找过多少个姑娘了。她们都不是我要寻找的姑娘。我甚至形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惯,时时处处,对于可能会是我所寻找的姑娘,都格外注意。甚至会唐突地上前去询问她们的姓名、年龄,可有一个叫林凡的哥哥。

  有一天下班后,我乘公共汽车,车上的售票员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很秀丽,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可是她那张脸,却过早地失掉了少女的单纯和稚气。妖冶而细致的化妆,使我窥到了一颗被世俗所污染的姑娘的心。

  她的神情那样冷漠!

  我望着她,不禁想,她为什么会如此一副冷漠神情呢?难道和我们当年比起来,她还不够幸运吗?青春、爱情,一切美好的,不正属于她吗?

  可我还是忍不住上前去低声而有礼貌地问:“同志,请问您姓什么?”同时我心里却在对自己说,不,不是,她不是我要寻找的姑娘。

  她听了我的话,抬起头,乜斜了我一眼,用玩世不恭的语调反问:“搞对象吗?搞不着的话,到婚姻介绍所去!”

  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我。我怔住了。

  这种当众遭受到的侮辱,使我脸红了。

  蓦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像闪电般袭击在我心头。我默默地转过脸,呆呆地望着从车窗外闪过的秃树、楼房、人行道上来往匆匆的人们……

  一个穿红色鸭绒服的姑娘,飞快地蹬着自行车紧追在公共汽车后,不时一手撒把向车内的什么人抛送飞吻。我扭回头看了一次,发现身后站着两个也穿鸭绒服的时髦青年。女人般的长发裹着两张苍白的脸,由于吸烟过多而发紫发黑的嘴唇,没戴棉帽子冻得通红的耳朵,投射出某种饥渴目光的眼睛,企图毁灭什么才能发泄内心骚乱的歹意毕露的表情……他们也在旁若无人地向那红色鸭绒服回抛飞吻。他们浑身散发着熏人的酒气。

  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臭知青!”

  我转过脸时,他们骂了一句。

  我戴的狗皮帽子,穿的黄大衣、大头鞋,我脸上那种茫然若失和沉郁冷峭的表情,向城市的人们宣布了我是一个返城知识青年。

  三表姐,他们对我的辱骂,如同一颗火星溅到了我身上!而我全身正暗燃着愤懑和不平,一种为自己也为千百万返城知识青年们的命运所产生的愤懑和不平,一种不知可以向谁倾诉的愤懑和不平,一种对命运的盲目的抗议!

  三表姐,我真想用最肮脏的话大声回骂一句!然而我克制了,忍受了。我准备忍受一切!为了将白桦树皮灯罩交到我要寻找的那个姑娘手中,我应该忍受一切。

  汽车靠站,车门刚开,背后一脚猛地将我踹下了公共汽车,我撞在一个抱小孩的妇女身上,险些把她撞倒。孩子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了。我站稳了身子,朝车上看去,两张苍白的脸在对我做出霸道的冷笑,他们目光中那种寻求刺激的饥渴似乎获得了一点点微小的满足。

  车上和车下的人都沉默着。

  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我跳上了公共汽车。

  “呸!”一口唾沫啐在我脸上。

  他们中的另一个,将鼻涕大模大样地朝我的黄大衣上抹,就像朝自己鞋底上抹一样从容。

  沉默。我周围仍是令人类的正义感羞耻的沉默!

  我用手掌慢慢擦去了脸上的唾沫,擦去了黄大衣上的鼻涕。他们在笑,那么得意。

  周围的沉默比他们对我的侮辱更加令我愤怒!汽车到终点,我跟在那两个鸭绒服身后下了车。

  “站住。”我喝住了他们。

  他们在人行道上同时站住了,同时转过身,对视一眼,冷笑着同时向我走来。

  我脱下棉大衣,抛在地上,也默默地迎着他们走去。

  感激北大荒,我如今变得那么强悍有力!愤怒使我那么凶狠!我将他们揍得鼻青脸肿!揍得他们不敢再还手了。我仍不肯罢休,扇他们的耳光,一下,两下,三下……

  一天,我在一家小食店的店门旁,发现了一张“换房启事”,下角署着“韩冬冬”三个字!这偶然发现,使我惊喜若狂!我四处苦寻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冬冬呢?

  我匆忙抄下了“换房启事”上的地址,顾不上吃饭,跳上了一辆开来的公共汽车……

  那是一幢落成不久的楼房。按照门号,我敲开了三楼一个单元的门。室内一阵懒散的拖鞋声过后,门开了,走出一位……女人。是的,我只能如此说——一位女人。她头上戴满了卷发器,两条眉毛显然是经常认真修饰的。扑粉的脸,涂红的唇,眼睛很大,但眼神是倦怠的、惺忪的,分明刚刚起床不久。我不能立刻准确判断她是个姑娘还是少妇。她穿一件艳红的无领无袖的连衣裙。她很美。那是一种自己对自己“加工”过的,企图向别人显示女性的诱惑力的美,那是一种具有“进攻性”的美、危险的美。

  我不免迟疑了一下,问:“您……是叫韩冬冬吗?”

  “对!对!请进……”她将我让进室内,不待我再开口,就向我喋喋不休地说,“请这边走,先从阳台上参观起吧,这阳台够大的吧?两屋一厨,有上下水,有壁橱,有浴池……我们在正阳街还有一套单元楼房,以前我和我母亲住那里……我们要用两地的两套单元调换一地的四屋一厨的单元……”

  我不得不打断她,说:“不,我不是换房子的……”

  “不换房子?……那你来干什么?”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是警觉的,好像我是一个贼。

  我尴尬起来了,但不得不接着问“:你有一个哥哥曾去过北大荒吗?”她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

  “他叫林凡?”

  她又点了一下头。

  “我和他当年在北大荒是一个连队的。他有一个灯罩,嘱托我交给你……”

  “灯……罩?……”

  “是的。一个白桦树皮灯罩。”

  这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手中夹着烟卷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疑惑地瞅瞅她,再瞅瞅我,问:“怎么回事?”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属于那种长得很帅但腹中空空的人。属于那种只善于修饰外表而不善于修饰灵魂的人,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我自己的轮廓。

  她退到他身边,双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他受我哥哥嘱托,要送给我一个白桦树皮的灯罩……”目光却仍瞧着我,像瞧着一个巫师。

  “白桦树皮的……灯罩?……”他扭回头,朝卧室里瞄了一眼。

  卧室的门半开着,室内一盏落地灯正对着我的视线。它是艳红色的,像她身上穿的连衣裙一样艳红,显得富丽堂皇。那上面贴着一个金纸剪的大双喜字。

  他皱起了眉,对她说“:这太不吉祥了吧?我们新婚还不到一个月,就收下一件死者的东西……再说,放哪儿呢?”

  我注视着她,希望她大声说:“不,我要!”

  可是她依旧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瞧着我。贝壳般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衔着下唇,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默!

  我猛地转过身,朝外就走。在门口我站住了,回头看她一眼,说:“你什么时候还想要,可以到我那里去取,我的住址是,沿江路制鞋厂职工宿舍,我叫梁鄚。”

  她依偎着她的丈夫,呆呆地瞧着我,一动未动……

  我想,也许她第二天会来的。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她没来。第四天、第五天,她没来。

  星期日,她来了,在傍晚。她换了一件翠绿色的高级绸料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卷出优美的波浪。高跟鞋使她的身材亭亭玉立。洁白的裸臂上挎着一个小巧时髦的皮革包。仿佛服装店里的石膏模特搬到了我的狭小、杂乱而光线不足的单身汉宿舍。

  我从桌上拿起用纸严密包扎的白桦树皮灯罩,郑重地双手交给她。又轻轻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二十三封信。

  三表姐,在那一时刻,我仿佛从心头卸下了什么重负,也仿佛从心头割下了一部分。这两种感觉,使我内心倏忽产生一种既轻松又感伤的情绪。

  她,将包扎纸撕开一角,用指尖触了触白桦树皮灯罩,像判断它耐用不耐用似的。然后,放在桌上了。

  我默默将那些信件递给她。

  她不接,摇摇头,说:“我不是来取它们的。灯罩,我家里的确没处摆放。我们结婚时,别人送了好几个灯罩,信,我也不想看了。那会使我悲哀。我目前需要更多的快乐。”

  我拿着那些信的手,僵住了。

  她又问:“我哥哥,除了这个灯罩和这些信,还有什么其他的……遗物,嘱托你交给我吗?”

  我听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还有其他的贵重东西吗?我木然地摇了摇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又说:“我来,是为了向你表示谢意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希望我帮忙的,比如说——调动工作之类,你一定在这个小制鞋厂工作得不怎么开心吧?你可以现在就向我当面提出,我从不欠别人什么……”

  我冷漠地摇了摇头。

  “那么,我告辞了。”

  “等等!”当她走到门口时,我叫住了她。

  她回转身望着我,那目光是带有鼓励性的:需要我帮你办什么事?说吧!

  “你母亲……”

  “她不在了。”

  我凝视着她,突然对她极其厌恶地挥了一下手。连衣裙的悦目的翠绿色迅速从我眼前一闪,不见了。门砰地关上。我的头脑随着那一声响,停止了对一切事物的思维。我仿佛顷刻被冻僵了,我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过了好一会儿,思维的能力才像是一朵浮云,飘飘悠悠地,渐渐地归复到我的头脑中来。

  在昆虫方面,由毛毛虫变成了美丽的蝴蝶,而在人,为什么常常由蝴蝶变成了毛毛虫?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会这么长久,这么无可奈何地容忍这种丑恶的变异?……

  许许多多纷乱的浮云,在我的头脑中聚成了一片黑暗的阴霾,整个地笼罩了我的心灵。在这一片黑暗的阴霾前面,舞动着翠绿色的什么。是一只绿色的蝴蝶,还是一片绿叶?我无法辨明。我仅能感受到笼罩着我心灵的那一片阴霾,因此而显得更加咄咄逼人!

  我突然从桌上拿起白桦树皮灯罩,扑到窗口。翠绿色连衣裙在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人行道上走来。高跟鞋踏在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当她从窗口下经过时,我将白桦树皮灯罩朝她砸下去!我用了那么大的力量,白桦树皮灯罩却像只降落伞,从三楼徐徐而落。

  她走过去了。白桦树皮灯罩无声地在人行道上跳了一下,滚到一洼雨水中……

  我跌坐在椅子上,泪水慢慢从我眼角淌了下来。

  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敲了三次,我都一动未动。门被轻轻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她手中拿着白桦树皮灯罩。

  “这灯罩……是你的吧?”她讷讷地问,“我看见它从你的窗口落下去,所以我就……”她忽然脸红了,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才好,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也许……它是你不想要的东西了?……”那神情仿佛在说另一句话——我真愚蠢,把你本不再想要的东西又捡回了送还给你,请原谅。

  我默默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她面前,默默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白桦树皮灯罩。我的目光悲凉地落在白桦树皮灯罩上,心中想:白桦树皮灯罩呵,你从此将属于我所有了,我再也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

  那姑娘说:“这灯罩真美!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世界上会有白桦树皮做成的灯罩!”

  我苦涩地对她笑了一下,关上了门……

  我的胃溃疡病复发了。病休了一个月后,厂里照顾我,叫我专门负责“收外活”。

  我第一次去“收外活”那天,蹬着三轮平板车在毛毛细雨中走街串巷,心中对自己的命运也第一次产生了暗暗的嘲讽。甚至产生了一种迷信的思想——那白桦树皮灯罩该不是我命运中的一件克物吧?为什么应该接受它的人拒绝接受?而我为它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却落得了个在异城冒雨蹬三轮平板车的下场?

  三表姐,你看到这里,也一定对我加以刻薄的嘲笑了!我猜得到的。但我一想到我那埋葬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伙伴的小兄弟,一想到他那双沉思而忧郁的眼睛,我的心便顿时释然了:他当初在我们心灵空寂之时给予我们那么多美好,这白桦树皮灯罩今后也定会给我带来美好。

  最后一家“做外活”的,住在一个幽深的小胡同里,住在一个用破烂的木板围成的低矮小院里,住在一间倾斜的小土房里。

  我敲门后,里面有人应了声:“请进。”

  我推门进去,光线黑暗,一时什么也看不清。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得出这是一个穷困的人家,家具极少而破旧。一个人躺在床上,是位病卧的老太婆。一个人坐在一台缝纫机后,是个姑娘。我刚一进屋,她就停止了蹬缝纫机。她愕异地瞧着我。一盏瓦数很小的电灯低垂在她头顶,使她的脸在光线下显得半明半暗,神态朦胧。

  我说明身份,她歉意地讷讷地向我解释:“真对不起你,我还有三双没做完……这几天我母亲病又重了……要不,我明天一早就送到厂里去行吗?”她说完,向床上的老母亲飞快瞄了一眼,又立刻把脸转向我,用目光向我恳求:请宽限我一个晚上吧!请千万别当着我的老母亲的面,对我说出严厉的话啊!

  此时我认出了她。她正是将白桦树皮灯罩还给我的那姑娘!

  于是我温和地回答她,反正时间还早,外面又在下雨,我完全可以等她做完再走。

  她对我报以感激的一笑,便马上伏下身,飞快地蹬起缝纫机来。

  她家里只有一把旧椅子,我在椅子上坐了下去。落座时,椅子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家里居然还有一个自制的简陋的书架。书架上居然还有几档书。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莫泊桑的《人生》。翻开封面,扉页上秀丽的笔迹写着一行字:冬冬购于 A 城。

  冬冬……

  我的心怦然一动!

  我情不自禁地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注视着这个也叫“冬冬”的姑娘。从我坐的位置,看到的是她的侧面,她的身材是柔弱的,洗得无法辨出花色的短袖衫下面耸着瘦削的肩头。她的头发却是很黑很长很迷人的,用一根什么线绳在颈后扎起,披散在背后。她的脸……那是一张线条明朗的脸,庄重的额头,端正的鼻梁,微微努着的嘴唇,显出一种女孩般的天真模样。第一次见到她时,我竟未端详过她的容貌,她在聚精会神地加工一只鞋面,根本没发觉我在注视她。一绺鬓发垂在她的额前,遮挡着她的眼睛,她时时抬起一只手,将那绺鬓发撩到耳后去。她这不经心的细小的动作,当时在我看来竟是那么优美。

  当她又一次将那绺鬓发撩到耳后时,终于发现了我在盯着她,对我一笑。那是天使般的纯洁的一笑。我许久没有发现哪一个当代姑娘还保持着这种笑容了。

  我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幸亏屋里光线暗,她是不会看出来的。我也难为情地笑了一下,问:“你叫冬冬吗?”

  “嗯。”她又伏下身去。

  当她把三双鞋面加工完,交给我,送我出门时,我才发现,她是个跛足的姑娘。

  我心头不禁掠过一阵凄凉。

  “你的腿……”

  “我五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她顿时神色悱然,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声说,“就因为这条腿,我已经待业三年了,到现在还没正式分配工作……”

  “家中就你和你母亲吗?”

  她点点头,用更轻微的声音说:“我父亲前年去世了……”我心中对她充满了同情。雨还没有停。

  “你等一会儿。”她走进屋去,一会儿走了出来,递给我一块旧塑料布。我本想谢绝,但却收下了。

  一边往厂里蹬三轮平板车,我一边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要尽我所能,帮助这个也叫冬冬的姑娘。”

  她是鞋厂“做外活”的,我是鞋厂“收外活”的。在这个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像两只小麻雀在偶然的飞翔中遇到了。我们彼此都很需要对方的慰藉。因为我们都是生活中的小麻雀。只有同类的鸟儿才会彼此依恋。我是多么希望有人信赖我,她是多么需要有人关心她,只要生活中还存在着信赖和关心,生活就依然是美好的。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来往。

  每一次我到她家里去“收外活”,总是但愿她有几双鞋面没加工完。即使我的愿望落空,我也要寻找出各种理由在她家里多待一会儿。她是个聪颖的姑娘。她不会看不出这一点。但她在我面前掩饰着内心的喜悦。在她家里喝一杯水,翻一本书,和她交谈几句文学,或者什么都不交谈,只是呆呆地默默地看着她加工鞋面,那对我都是一种快乐。她脸上那种天真和纯洁的光彩,是从心灵底处反射出来的。她在我眼中充满了魅力。有一次,我问她:“你总不能就这样生活下去呀,你的工作到底归哪里分配呢?”

  她回答:“归街道,可街道主任老说,实在有困难呀!”

  “你们的街道主任,她有什么需要?”

  “煤……”

  “煤?……”

  “她家自从安了土暖气,每年都要提前几个月预备下一两吨好煤。”

  “我今天夜里就去排一吨好煤。”

  “不,我不能让你为我……”

  那一天夜里,我拿了一本书,到中心煤厂去连夜排煤票。

  我蜷缩在煤厂大门外,半夜,突然被雷声惊醒,冬冬不知何时也来了,她紧挨着我,蹲在我身旁,双手举过头顶,为我撑着一块塑料布。而她自己身上,已完全被大雨淋湿了。

  “你来干什么?”

  “我来和你……做伴……”她冷得浑身发抖,话音也是发抖的。

  我不忍责备她,脱下自己没被淋湿的衣服,像包裹一个孩子似的,包裹在她身上。

  ……

  第二天,我们租了一辆手推车,将一吨煤分四次,送到街道主任家门口。

  可是冬冬回到她家里的时候,却哭了。街道主任一个字都没有对她提起分配工作的事,只给了她两张电影票——《奴隶》。

  我说:“别哭,冬冬,你有好看的衣服吗?”她擦干了眼泪,不解地瞧着我。

  我又说:“你如果有好看的衣服,合身的,样式美观大方的,新的,你自己喜欢穿的,你就换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她不语。

  我问:“你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吗?”

  她朝床上的老母亲瞄了一眼。那老人望着我们,说:“孩子,你们去吧!”

  她那双大眼睛盯着我,反问:“真的?”我回答:“真的。”

  “那……你出去一会儿,我换衣服。”我走了出去。

  雨住了,夜空出现了星星。星星们好像一颗颗都被雨水洗过似的,那么明亮。我抬头仰望着夜空,不过绝不是在寻找牵牛星和织女星,而是在想:最亮的星,并不见得是离我们最近的星……

  一会儿,冬冬出来了。她穿的也是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合体的连衣裙使她的身材显得那么窈窕、那么楚楚动人。她那张由于缺少户外活动而苍白的脸,是那么圣洁!那么清秀!那么美!她的目光中,依然有感伤,但也增添了柔情。那双眼睛那一时刻是那么迷人!

  我情不自禁地大胆地挽起了她的手臂。

  路上,我试探地问她:“冬冬,如果我想要送你一个灯罩,你肯接受吗?”

  “那只白桦树皮灯罩?我要!”

  “还有许多信,你也肯接受吗?”

  “信?许多?……是你写给我的吗?”

  “是一个哥哥写给妹妹的。”

  “这……可那些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你接受吗?”

  “我……接受……”

  “为什么呢?你要知道,那些信并不是我写给你的。”

  “因为……”她站住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了我一会儿,低低地说,“凡是你送给我的,我都认为是美好的。你是第一个要主动送给我什么的人……”

  我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心里庄严地对自己说:“这个姑娘就是我将来的妻子!我要鼓起足够的勇气,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勇敢地生活下去,我对白桦树皮灯罩发誓,也愿它为我们祝福……”

  就在那一年冬天,我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寻找》,并从此开始走上文学道路……

  三表姐,一个人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倘若不能向自己解释清楚,便不可能向任何人解释清楚。我无须向自己解释。我不需要向自己解释。我也不能自信,已经向你解释清楚了。

  爱情方面的幸福,不过是人的心灵的一种感觉。心灵是最复杂也是最微妙的东西。幸福并不靠别人的判断才得出结论,而完全靠自己心灵的感知。

  我的心灵告诉我,白桦树皮灯罩不仅属于我,而且也属于冬冬,自从它属于我们以后,它比以前安宁多了。

  能够使心灵安宁的爱情,难道还不是幸福的爱情吗?何况有白桦树皮灯罩在为我们祝福呢!

  ……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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