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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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城一
杜老缓缓走在马路上,心中反复念叨“高远”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刚刚观赏了高远雕塑展览,还沉浸在强烈而深刻的艺术感受中。
他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同时是一位雕塑爱好者,与许多雕塑家交往甚密。但高远这个各字,他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他是在去文化局联系事务的途中,偶然看到了广告,才没有错过这次观赏的机会。
展览的整体艺术,显示了雕塑家不拘刀法、刻求意念的风格和别具匠心的才华。尤其那尊《人与兽》的胶泥雕塑,使他过目难忘。那是一尊图腾式的雕塑。人,挣扎着,扭动着,高举双手,仿佛要抓住什么能够抓住的东西,借助某种力量,使自身从牛的躯体中蜕脱出来。显然,雕塑家的灵感是受埃及人面狮身的斯蒂芬斯的启迪。但他没有把自己的雕塑造型成人首牛身的怪物,却赋予了一种发人深思的主题:人性的解决。人与兽的离异,表现得那么栩栩如生,那么顽强!廉价的胶泥被雕塑刀的神奇的魔力凿刻出了具有活力的动作性。杜老面对这尊雕塑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人痛苦的呻吟和气竭的喘息。
这个高远究竟是何许人也呢?为什么他那些雕塑家朋友们一次也没有向他谈起过这个名字?真想不到这小小的北方 A 城竟然藏龙卧虎!……
杜老忽然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这段马路是结冰的陡坡。汽车串成龙,一辆接一辆朝坡上移动。骑自行车的人们,在坡底就下了车,推着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一个坐在手摇三轮车上的人,大概下了车就寸步难行,一次又一次把车摇上半坡,车一次又一次雪橇般滑下去。冰坡太陡了!他的车每滑下一次,都比起始的地方更远。这情形吸引了几个穿着时髦的小伙子站在人行道上看热闹。
“哥们,别泄气,再来一次呀!”
“真熊包,留股劲儿半坡再使呀!”他们朝那个人指手画脚,大叫大嚷。那个人,经过几番努力,分明有点乏了。他透过口罩呼出大口大口的哈气,皮帽子的遮脸被哈气挂上了一层霜。他前俯着上身,胸部几乎完全倾压在车摇把上,双手又吃力地然而是执着地摇动起来。
杜老迈开大步,从人行道跨到马路上去。当他推起那个人的手摇三轮车时,观望者们的叫嚷骤然停止了。随即,他们用穿着闪亮皮鞋的脚把雪块和冰坨踢到马路上。杜老对他们这种举动并不理睬。这种恶作剧他见过不止一次了。他终于把那个人推上了冰坡。他在半坡滑倒了一次,膝盖磕得很疼。
这是一段“A”形路,上了坡就是下坡。
“我离开你了,小心点!”杜老脸上已沁出了一层汗珠。他从后面轻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目送那个人摇动着车子顺坡而下。
“爷们,好事做到底呀!”
“喂,你怎么不把他推到炕头上呀!”
那几个观望者又叫嚷起来,夹杂着起哄和口哨声。其中的一个小白脸,奔跑着追赶上那个人的车,从后面猛地一推,只见那辆车左扭右拐,失了控制,撞在人行道沿上,翻了。又是一阵起哄和口哨声。杜老“啊”了一声,立刻又朝那个人跑过去。幸好,那个人穿得很厚实,没摔伤。杜老扶起他的车,将他搀到车上,很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感到一种比自己受捉弄更窘、更惶惑、更难过的心情。由于那个人戴着皮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杜老无法判断他的年龄。
对方那双睫毛挂了霜的眼睛,盯视了杜老一刻,低声说出两个字:“谢谢!”
杜老怅然地望着他摇动手摇车离去了。那几个观望者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向您致敬!其实我是一片好心没做成好事!”小白脸对老导演厚颜无耻地笑着,摘下头上的毛织滑冰帽,弯腰行了一个西方中世纪骑士礼。那张小白脸上布满雀斑,像撒了一层芝麻的白酥皮儿点心。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几秒钟之内。那位自以为潇洒的“骑士”刚直起腰,老导演便一步跨到了他面前,叉开五指,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对方趔趄了一下,小白脸上立刻现出五个清清楚楚的鲜红的指印。紧接着,又是一记耳光,比第一记更响亮!小白脸上的指印左右对称了。对方刷地亮出了一把刀子,那张小白脸扭曲得狰狞可怕。他的几个同伙也把杜老团团围住了。而老导演,却像刚才被人逼迫着做了一件违心的事,怔怔地扭着自己打过人的那只手发呆。
这时,一位民警匆匆走来……
“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一个残疾的人?!表现出那么可耻的幸灾乐祸?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宾馆的房间里,老导演踱来踱去,愤怒地对演员、摄影师、制片主任大声问,向他们激动地摊开双手,希图获得回答。
谁也没有回答,都只是默默地思索着……
二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停在 A 城一条僻静的胡同口,老导演和他年轻的助手从车上下来,向胡同里走去。
这天早晨,一个小伙子在电话里通知他们说,从晚报上得知他们还在寻找一场重戏的庭院式外景,而他的家就是这样的一处小庭院,问他们可有兴趣来看看。年轻的助理导演怀疑是那几个小流氓设下的圈套,要诓他们上钩,实行某种报复计划。杜老却不以为然,坚持一定亲自看看。这会儿,助理导演越往胡同深处走,越增加一种步入陷阱的忐忑不安的心情。
按照电话里留下的地址,他们果然找到了一处独建的小小庭院。灰砖门楼,暗红色的油漆剥落的对开门,门上一边一只被人们的手触摸得锃亮的铜环。院内,小小的天井方砖铺地,很是洁净。一株多年的沙果树,叶子落光,根部培着雪,树干缠着保暖的草绳。看来它是小院主人的爱物。剧本的主人真好像就是在此地写出那场戏的。他们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 A 城要寻找的场景正是“这一个”。助理导演暗自称奇,很为自己事先的臆断有点尴尬,偷偷瞄了杜老一眼。老导演也正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我们没白来吧?”
杜老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导演:从不明确要求什么,永远习惯于重复一句口头语“:不行!”他们仿佛对什么都感到不满意、不称心。摄影师选择的角度,他们说:“不行!”美工师绘制的布景,他们说:“不行!”演员的表情动作,他们说:“不行!”为了从他们口中掏出一个千金难买的“行”字,摄制组的每一成员都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最大极限。有时甚至感到自己的艺术神经将要被“不行”两个字压得崩溃,而当终于听到一个“行”字的时候,会强烈感到一种“我又提高了”的自慰。
助理导演此刻多么希望能从杜老口中吐出一个“行”字啊!为了这场外景,他差不多跑遍了 A 城的大街小巷!
然而,杜老却不动声色,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转身就走。
他一怔,追上杜老,问:“不行?”
“不行。”杜老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那棵树。”老导演扫了自己的助手一眼,那种目光是不客气的批评,代替了一句潜台词:难道你没有详细读过剧本吗?
哦!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沙果树!年轻的助理导演这时才真正注意到它,并且在一秒钟内就对它的存在诅咒了十次!按照剧本的场景要求,它是必须去掉的东西。
他沮丧极了。
助理导演愣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也许,我们可以和主人商量一下,出钱……”
杜老皱起了眉,在犹豫。
是啊,老导演的犹豫是不足为怪的。一棵沙果树。公正一点的主人可能只按损失要几十元。斤斤计较一点的主人也许会要上百元。贪婪的主人甚至可能狮子张大口,要几百元!类似的情况他们不是没碰到过。搞艺术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工作,崇高的激情和自尊心往往都会感到受了严重的亵渎!谁知道这里的主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时,给他们开门的老太太,挪动着一双小脚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我儿子出门的时候叫我告诉你们,那棵树嘛,可以锯了它。”
“真的?……”助理导演这一喜非同小可。
“唔?……”杜老眉梢一动,又扫了年轻的助手一眼,那目光代替了又一句潜台词:瞧,人家比你更熟悉剧本!
杜老把脸转向主人,沉吟了一刻,说:“老人家,这我们可太感激了!
一定给你们补偿费,您……想要多少?说个数,我们……研究研究。当然,绝不至于让你们……吃亏……”老导演微笑着,轻轻搓动着双手。在这种场合,他总想把话说得非常得体,但却总是显得那么口拙舌笨,吞吞吐吐。这样的讨价还价的确是难为他了。
“你是说……给钱?”老太太郑重地回答,“那又何必呢?不就一棵树么?又不是棵金树银树!再说,也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我儿子从小是个电影迷,还想过当电影演员呢!你们在我家拍电影,他高兴,我也高兴,可别再提钱字了!”
这番话竟说得老导演和他的助手惭愧起来。
当天,摄制组的全班人马就来到了这个小小的院落,搅乱了这里主人的生活规律。拍摄顺利,老导演异常兴奋。休息的时候,主人——那和气可亲的老太太,把他们请进北厢的一间屋里,泡了茶,摆出烟,热情而周到地款待他们。杜老为此番打扰甚感不安,主人却显出颇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见外了,我儿子还生怕我款待不周呢!”
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写字台,靠墙并摆着两个大书架。书架上,有不少电影理论方面的书。果然是个电影艺术爱好者,难怪给予摄制组这样主动无私的支持!
“老人家,这是您的什么人?”老导演忽然指着挂在墙上的相框中的一张照片问。
“那就是我儿子啊!”主人用衣袖擦了擦相框玻璃,有意让老导演看得更清楚些。她用一种充满母爱的语调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老导演凑近照片,又认真端详了一阵,追问:“你儿子叫刘珂?”
“是,是啊!”
“我认识他。我找他好多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的话,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为惊奇。
“我这大半辈子,认识过很多人,也忘记了很多人,这个年轻人,到我临死那一天也忘不了!”老导演非常激动,摸摸衣袋,朝坐在身旁的摄影师伸过一只手。摄影师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燃。他猛吸了两口,并不看任何人一眼,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照片,用一种缓慢的语调讲起来……
三
“十三年了。那一年,我们电影制片厂向全国省市发了招考新演员的广告。我是招考小组组长。在我主考那一天,考生中有一个小伙子,严格说,是个大孩子,刚上中学的学生。报考单告诉我,他是跨了三个省份来参加考试的。他那天做的小品中的每个细节,我至今还能清楚地回想起来。他的小品很成功,毫不造作。他的形象也很好,五官端正,线条明朗,一双深思的眼睛,显示出内心对生活具有一种早熟的主见。他是具有演员气质和表演才华的。在许多考生中,他是最出色的。结束了考试之后,他很自信地注视着我,低声问:‘什么时候才能接到录取通知?’我回答:‘你应该问,有被录取的可能没有?’他仍注视着我,轻轻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阵,说:‘我可不是仅仅怀着一点可能的希望就千里迢迢来参加考试的!’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他竟这样回答我,未免太自负了!他是唯一的一个迈着自信的步子走出考场的考生。
“招考结束后,在招考小组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出现了一个叫我十分为难的局面。其他几个成员,因为要在两个考生之中表决一个,争执不下,要由我来确定。一个,就是那个考生刘珂。另一个,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从艺术良心出发,我是站在刘珂一方面的。从个人交情出发,我是站在老朋友的儿子一方面的。我非常矛盾,想保持自己艺术良心公正,又没有勇气得罪老朋友。人,在一般情况下,是可以坚持原则的。但在某些哪怕稍微特殊一点的情况下,原则就会在个人杂念和利害关系的挑战下被放弃。我……也妥协了。我记得当时说了诸如此类的话:这少年虽有才华但过分自负,自负便很可能导致狂妄,狂妄会使哪怕一个顶好的艺术苗子毁掉。我还举了古今中外的例子作为论证。这样一来,站在刘珂方面的几个招考成员都沉默不语了。虽然明显地看出他们并不由衷地赞同我的话。事后,我悔恨过,我自责过,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艺术威望做了一件亵渎艺术二字的可鄙的事。我只能用这样的想法慰藉自己:他年纪小,今后还有报考的机会,他明年一定会再来……
“谁能料想几个月后就天下大乱了呢?我导演的几部影片都遭到了批判。我成了电影界的反动艺术权威。经过上百次的批斗之后,我被遣送到北大荒的一个劳改农场。在那里,有条规定,每星期一、三、五开颂扬会,颂扬‘文化大革命’的丰功伟绩;每星期二、四、六开批判会,批判一切‘牛鬼蛇神’。不久我便逐渐觉察出,颂扬也罢,批判也罢,都不过是在盲目的政治热忱的鼓动下演出的一幕幕活报剧。我,作为一个人的实际价值,不过仅仅是某些人的一件活道具而已……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一年前那个考生刘珂,竟会在北大荒一个小小的‘夹皮沟’重逢,并且住在同一个大宿舍里。不过一年后的今天,我们的身份和命运已然不同!我是劳改分子,他是知青排的一个班长,他随时随地都有权对我实行监督和大声训斥,像别的知青对待我那样。但他一次也没有训斥过我,也许他根本认不出我了。我夜夜暗自祷告,但愿如此!有一天,我和他那个知青班在营建工地上一块儿抬石头。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劳改犯,又年老体弱的关系吧,谁也不跟我一块儿抬。他,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拿着筐,看了我一眼,朝我走过来。
“他把筐放在我面前,问:‘你还认得我吗?’我,不得不点了一下头。他又问:‘我想知道,一年前我究竟因为什么没有被录取?’我呆望着他,无话可答。‘是因为我的小品表演得不好?’他固执地继续追问。我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我的理论口试不及格?’我又摇了摇头。‘到底因为什么呢?’我不想为自己寻找理由欺骗他,那样做自己就更可鄙了。于是我回答:‘我一生只做过一件违背艺术良心的事,在这件事上我对不起你!’他理解了我的话的含意,盯视了我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他不再问什么,把扁担伸进了筐套。我把筐套橹到扁担正中。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把筐套捋到他那一边。那一天,我们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虽然每一次他都把筐套捋到他那一边去。但我却感到比跟任何人在哪一天抬石头的时候都更加沉重。重压不在肩上,在心头……
“端阳节那一天,生产队要宰牛。那是一头高大的牤牛,犄角差不多一尺长,像两柄矛。它性情狂暴,发作起来如同一头野牛,抵伤过不少人。前不久抵死了喂牛的老头。那一天,我病倒了,躺在大宿舍里发高烧,忽然被几个青年从被窝里拖起来。他们把我带到晒麦场上,推到那头牛跟前。牛,拴在一根木桩上,狂暴地用蹄子刨着地,绕着木桩打转。牛嘴里吐着白沫,牛眼瞪得像铃铛,牛鼻孔张得大大的,呼呼喷气。那几个把我拖来的青年,将一柄大钐刀头朝我递过来。我这才明白他们是要我干什么,我后退着,我大声哀求着:‘不、不……’我生平连一只麻雀都没有杀死过。‘不?今天我们非得亲眼看着你把这头牛宰了不可!’他们硬将钐刀塞在我手里。我意识到,哀求是没用的了!他们这种取乐方式如果不达目的,今天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于是我提出,让他们给我一支枪。生产队里有枪,既然那头牛非由我来杀死不可,我不能用钐刀,只能用枪。他们嘲笑我‘:枪?给你枪?谁敢保证你不朝我们开枪?你非用这把钐刀头不可!’我绝望了。我横下一条心,攥着那柄钐刀一步步走到牛跟前。牛,哞的一声,偏过头,扭过肥壮的颈子,把两只牛角朝向我。我的手抖个不停,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我为自己无力杀死那头牛而哭。我为人身上表现出的那种冷酷、野蛮、残忍而哭。我的哭,使几个年轻人意外地呆住了,也使其中的一个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声,至今回想起,仍使我心灵战栗。人,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正是被那种笑声从我心底唤醒了,激发了。我不哭了。我镇定了。我从地上站起来了。我不再哀求什么了。我,是老而弱的,但我要杀死那头高大而狂暴的牛!人,不能被兽慑服!人,要战胜兽!我这样想,慢慢闭上眼睛,猛地朝牛颈上拉了一刀!钐刀从我手中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仿佛就站在那里化到了另一个世界中,一个听不见人的笑声和牛的叫声的世界。忽然一个人紧紧拽住了我的胳膊大声喊:‘快跑开!’我猛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地上的一摊鲜血,而后,看到了牛,颈子上一道可怕的伤口,血正在喷射出来。它扭动着头,把那根深埋在地下的桩子摇撼了。我完全麻木地、机械地被拖拽着跑到两幢砖房前面,被那个人推进两幢砖房之间的一条窄窄的夹缝里,像把一条鱼塞进罐头那样。紧接着,那个人自己也躲进了夹缝里。这时,那头牛拔出了木桩,带着木桩,从几十米远的地方,朝我们的藏身之处冲来,一头撞在砖墙上,我感到夹住身子的两堵墙震动了一下。它,退后几米,低俯下鲜血淋漓的头,瞪着猩红的眼睛,挺着两只一尺多长的矛一般的角,又撞来,夹墙又震动了一下,一次、二次、三次……它撞来,退回去,再撞过来。终于,它倒下了,像一道土坝坍塌一样,顽强地向我们抬了最后一次头,再也没动……
“后来,我连续昏迷了几天。完全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躺在农场总部的病床上。我恍恍惚惚记得,有谁曾来看望过我。问护士,护士说我儿子来看望过我,不止一次。我摇头苦笑,对护士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儿子在云南插队,离此地上万里,我自忖不会有那么好心的人通知我这个‘反动艺术权威’的儿子来看我。就是真有这样的好心人,儿子也不会这样快就赶到这里。护士并不同我争辩,拿出几盒罐头放在我的枕边说:‘这就是你儿子带来的!’还告诉我,有一次儿子来看我,我在昏迷之中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他就那样被我抓住一只手,从晚上直到早晨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病床边。直到我自己松开了手,他才站起身离去。难道真是儿子?不是儿子,谁又会对我这个‘反动艺术权威’有如此深情呢?儿子,我当时多么希望能见到儿子一面啊!护士刚出去,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刘珂!护士说:‘你看,我没骗你吧?这不你儿子又来看你了!’刘珂在护士背后朝我使了个眼色,叫了一声‘爸爸’。护士出去之后,他急切地走到我的床前,先询问我是否感觉好了一些,接着悄悄告诉我,他所以称我父亲,完全是因为想到医生给一个知识青年的家长看病会比给一个劳改分子看病更尽职些。我受到的照顾证明他想的并不错。我注意到了他手背手腕上有被指甲抠伤的痕迹。我猜测那一定是我给他留下的。我问:‘是你救了我?’他默然地点点头。我又问:‘你原谅我了?不恨我?’他轻声回答:‘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人又不是为了怨恨活在世上的。虽然我也怨恨过您,但我认为您并不反动,现在我同情您。人总不该自私到连同情都不给予别人的地步啊!’我不再说什么,眼泪夺眶而出。
“我在那种处境下,曾对现实绝望过。但是从那一天起,我不再绝望了。我想,现实中还有像他这样的青年,现实还是有希望的!我还是应该活下去的!也是值得活下去的!我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我重返影坛,无论这个青年在什么地方,我都要找到他!我要尽我的一切能力,使他成为一名出色的电影演员!我要用有生之年为他铺一条顺利的艺术道路,使他前程似锦……”
老导演讲述到这里,紧紧抓住女主人的手,十分激动地说:“老人家,请您转告您的儿子,明天一定在家里等我,我非常想见到他啊!”
那位老母亲,慢慢抽回双手,不知何故,忽然捂上脸悲伤地哽咽起来……
四
这次偶然的再度重逢并没有如老导演预想的那样使年轻人激动不已。
那年轻人端坐在沙发上,见到他时,甚至都没有表示出起码的礼貌站起来一下,只是用沉静的目光迎视他,微笑了一下,说:“您请随便坐吧!”青年人富于浪漫和幻想的精神特点从他的面目上完全消失,取代的是一种堂堂男子汉的气质。他比当年清瘦,脸色略显苍白,一双睿智的眼睛,眸子明亮,目光炯炯,显示出内心某种坚定的信念。
“看来他仍像当年那样自负啊!”老导演心想,坐下后,迫不及待地说:“刘珂,如今你可以实现你的夙愿了!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你从今天起就算我这个摄制组的成员吧!我们还缺一个男演员,真的!”说完,盯视着年轻人期待回答。
回答是:“不……”
“为什么不?难道你再不想当一个电影演员了么?”
“想……”
“想,为什么回答不?你不相信我?……”
“相信。”
“相信,可你却回答不!你曾说过你已经原谅了我的,我今天也真心诚意地找上门来了,你要跟我怄气吗?!这是愚蠢,这毫无必要,这犯不着!如果你还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当面对你说一千次,请你原谅!……”老导演冲动了,霍地站起来。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双手慢慢提起两条裤筒。老导演顿时呆住了:一双假腿!老导演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结束了这次会面,又是怎样回到了宾馆的。
“我们不能再继续在他家里拍摄下去了!”他对助手、制片主任和摄影师痛苦地说,“这样的重逢,倒莫不如永不相见!在一个那样想当电影演员而彻底没有了这种希望的年轻人家里拍电影,这意味着什么?你们理解吗?我不能够!我受不了这个!……”
看来,要把他强拉到拍摄场地是不理智的。摄制组宣布放假一天。
他不接电话,不会客,连午饭也没吃,从早到晚,捧着一本《中国象棋弃子攻杀法》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傍晚,有人敲门。
他心烦意乱地吼了声:“进来!”
门开了……刘珂站在门外,拄着双拐。老导演怔怔地望着他。
“不打扰您吗?”年轻人矜持而有礼貌地问。
老导演立刻走过去,把他搀进屋里,扶坐在椅子上。
“那场戏,不是还没有拍完么?”
“唔,这……没、没有……”
“为什么今天没有继续拍呢?”
“这……放假,临时放一天假……”
“明天还要接着拍的啰?”
“是的……明天……当然要接着拍。”
年轻人望着老导演微笑了一下,说:“您走后,我有一种预感,也可以说是一种猜测,现在看来是我的主观臆断了。”老导演没有注意听他的话,却在凝视他的双腿。
“您,大概很想知道我的双腿是怎样残废的吧?”年轻人平静地问。
老导演眉梢抖动了一下,移开目光,默然地点点头。
年轻人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您知道,我救您,绝不因为您是一个著名的电影导演,也绝不因为我自己多么想当一个电影演员,我并没有幻想您有一天重返影坛,会对我誓心以报。如果那天不是您,是另外一个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救他的。我就因为救了您,又以父子关系把您送到了医院,还多次去看望过您,受到了批判。他们给我戴上了一顶很可笑的帽子——资产阶级人性论者。把我发配到深山老林中的一个伐木场,算是对一个人性论者的惩罚。我的双腿,就是在一次伐木的时候砸断的……”年轻人讲到这里,咬着嘴唇,用一只手依次抻响着另一只手的五指,沉默起来。
他忽然淡淡一笑,说:“一个小小的悲剧,是吧?不过,不是所有的悲剧角色都会对生活彻底悲观绝望的。对我来说,悲剧已经结束,正剧刚刚开始。是的,刚刚开始。您不要以为在我家里继续拍摄下去会对我是一种了不得的心理刺激。不会的,不会的。您相信好了!”
老导演沙哑着嗓音问:“你现在生活得怎样?”
“我生活得很好。我现在愈加懂得,生活意志坚定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明确人的价值,都有能力重新设计自己。”
“难道你什么困难都没有吗?我多想给你一些帮助啊!哪怕是一种偿还式的帮助也好啊!”
年轻人第一次在老导演面前爽朗地笑了起来:“如果说偿还,您已经偿还过了!那一天在马路上,您推的就是我啊!……”
年轻人告别的时候,拄着双拐,用一种乐观的语气开了句玩笑:“什么时候我扔掉双拐,能够用假腿自己站立、行走的时候,请您的摄影师给我拍张大特写行吗!”
这句玩笑话并没有使老导演感到开心,他怅然地低垂下了头。老导演坚持要送他回家,他没有拒绝。
半夜,在刘珂家的小巷口,突然窜出几个人,把他们包围住。
“久违了!爷们!”为首的一个,一手漫不经心地抛弄着一把刀子,一手伸了过来:“钱包!手表!”小白脸!清冷的路灯下,一双歹毒的眼睛投射出复仇的凶光!
老导演挺身上前,护住了坐在手摇车上的年轻人,默默从腕子上捋下了瑞士手表。在小白脸那戴着尼龙手套的手正要把那块表攫过去之前,刘珂开口了,语调镇定而冷峭:“慢!你们,想要多少钱?”他把手摇车摇到了老导演和小白脸之间,由被保护者变成了保护者,从车座后把黑皮革手提包拿起,放在双膝上,笔直地坐在他的手摇车上,像一位古罗马的帝王坐在王位上。
“瘸子,你有多少钱?”小白脸盯视着手提包,像海盗瞪着百宝箱。
“你们,究竟要多少钱?”语调依然那么镇定,那么冷峭。
他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方面,俨然是施舍的帝王。另一方面,由凶恶的抢劫者变成了可怜的乞讨者。人的尊严,在这种局势下,发生了质变。小白脸迟疑地伸出两个指头,嗫嚅地:“给我二百!不!二百五!”
端坐在手摇车里的年轻人,嘴角轻轻一动,表现出一丝极其鄙夷的冷笑,慢慢拉开手提包的拉链,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托在手上:“拿去!”那是雕塑展览会上的一件展品,是那尊胶泥的《人与兽》。几只手,戴手套的,不戴手套的,同时伸过来把它抢夺了去。
“这算什么玩意?”
“泥的!我以为金的银的呢!”他们大失所望地互相传看着。
“你拿这玩意来唬骗我们?!”小白脸咬牙切齿,执刀向手摇车逼近一步。
“不许你们伤害他!”老导演挺身上前,卫护着刘珂。
“不,他没有骗我们!晚报上登过,外国人想用一千元买这东西!”其中一个穿半截棉猴的顶高壮的说,同时把脸转向刘珂:“你是贼?你偷出来的?没处销赃,只好送给我们?”
“我不是贼。这是我的,我雕塑的。我还可以奉告一点,这胶泥的东西所以能值一千元,是因为它起码还具有一半人性!”那锐然而凛然的目光射在对方脸上,似乎在问:“你们算什么呢?是人?还是兽?合起来能值一千元不?”
“你?你是雕塑家高远?”怀疑的审讯似的口吻,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些许敬意。
刘珂——高远?!老导演也不禁转过身,诧异地看着坐在手摇车里的年轻人。
而这时,那些抢劫者们,已开始争夺那尊价值千元的雕塑品,撕扭着,踢打着,互相下着狠手。只有两个人没有参加这场争夺:小白脸和那个穿半截棉猴的。那尊雕塑品啪地掉在地上。在你踢我、我绊你的皮鞋下被踏成碎片。
“你存心耍弄我们”小白脸手中的刀子闪着寒光,指向刘珂。那个穿半截棉猴的,推开老导演,挡住了刀锋,一字一句地说:“别把事做绝了吧!”
“躲开!要不我毁了你!”
“我再说一遍,别把事儿做绝了!”刀光一晃,一刀刺在他左肩上。他愣了一下,一拳将他的同伙击倒在地,夺刀在手,拉开架势,用刀子一个个指着同伙,低吼“:谁敢上?!告诉你们,老子佩服他!他没有双腿,可活得算个人!老子从今往后再也不像你们那样作践自己了!”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恐惧了,后退了,忽然一齐转身跑掉了。
他,使劲把刀子向远处一抛,转过身,对刘珂说:“看得起的话,就交个朋友吧!今后也许我会来拜访你!”说完,捂着被刺伤的左肩,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去,消失在小巷拐角……
老导演缓缓地弯下腰,双手将那雕塑品的碎片收拢起来,无能为力地拼对着,喃喃地嘟哝:“碎了,碎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人的肢体,兽的碎片,混杂在一起,仿佛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一堆,一片片,正淌着血……
老导演惋惜地朝坐在手摇车上的刘珂扭过脸去,他愕然地张大了嘴。
那年轻人竟不靠双拐站立在手摇车上,如同一尊雕塑!
“啊!我……能够用假腿自己站起来了!”那年轻人发出一声狂喜的喊叫,月光把他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大地上……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