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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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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的诱惑一

  一个人向大海走来。

  他的脚步是急切的。他的表情是急切的。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渴望,一种对大海的崇拜,一种被大海诱惑的神采。

  海滨人很多,海水中,沙滩上。此刻的海是平静的。海的平静,是柔情的;海的柔情,是庄重的。海浪一次又一次亲吻着海滩,像痴情的女人亲吻丈夫,海波涌成的弧形的水线,像是她努起的嘴唇。

  这个人在海滩上站住,开始匆匆忙忙地脱衣服。许多晒太阳的人望着他,他们的目光似乎在友好地问他:向往大海很久很久了吧?他对那些望着他的人笑笑,似乎在坦率、真诚地回答:梦中都向往着大海呵。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游泳裤衩跑到了海边。海水刚刚没过脚面,他犹豫不前了,后退了,一步,二步,三步。他开始做岸上运动,压腿、下腰、甩臂、跳跃,他非常非常认真地做了将近十分钟。

  他终于向大海深处走去,当海水没过他的脚髁,他又站住了。平静的海面上起浪了,有浪无涛,这是海处在柔情中的迷醉状态,他被海的这种迷醉困惑了,犹豫地望着远处的海面,远处的海面仍然是那么平静。他也仍然在犹豫着,仿佛在寻思——海的这种平静也许是虚伪的吧?

  他向前迈出了一步,一小步。然后,缓慢地弯下腰,双手同时伸入海水中,他缓慢地直起了腰,用温手在太阳穴、额前、颈部,胸口和两条大腿的内侧都拍了拍,然后谨慎地一步一步又向前走,从背后看,他向前移动的速度像一个扫雷的工兵。

  海面深过膝盖,他又站住了,他向前平伸双臂,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深呼吸……

  突然地,他再次弯腰,以一阵极其猛烈的动作持续了能有三分钟,他便朝下一蹲,整个身子没入海水之中,只露出一颗头。他同样突然地,从海水中倏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朝沙滩上跑。他扑倒在沙滩上,喘息了一会儿,一翻身,仰面朝天,舒展成一个“大”字。他对着蓝天,用一种还必须不自禁的语调说:“啊,大海!在大海的风浪中畅游,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于是他撑开一把伞,铺下一条浴巾,用皮革手提包当枕头,戴上墨镜,躲在伞的阴影里,侧过身去……

  他睡了很久。终于他醒了。海水中,海滩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捡拾贝壳。他站了起来,开始从容不迫地穿衣服,认真地扣好每一颗纽扣,一丝不苟地抖落袜子里和鞋里的沙子,穿上鞋,系好鞋带,他收起伞, 同样一丝不苟地抖尽浴巾上的沙子,直至相信绝不会带有一粒沙子为止,才塞进皮革手提包。

  他走了,脚步缓慢地走了。他来时的那种急切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真实渴望,那种对大海的崇拜和向往,那种被大海诱惑的神采, 全部地消失了。他带着极大的满足离开海滨。海滩上留下他的一行脚印。

  这时,海开始涨潮了……

  二

  阴天,海水中无人,海滩上人少。海滩上挖了一个沙坑,沙坑中被“囚禁”着一只幼蟹。五个男人趴着沙坑四周,他们的身体组成一只大海星。他们的头聚在沙坑旁,每人手中夹着一截燃着的香烟。

  那只幼蟹想逃出沙坑,可是无论它选择了哪一个方向作“突围点”,一只烟头都会毫不留情地烫它一下……

  从远处姗姗地走来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无领无袖的连衣裙,手上拎只印有“青春”两字的白色塑料袋。

  她的身材很美。因为身材是那么美,所以她的每一个步态也是那么美。她的脸侧望着大海。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浪一层高过一层地向海滩推过来。幽蓝色的海面上绽放着一排排、一簇簇的“雪浪花”。

  她迈着悠闲的、典雅的步子向他们——那五个男人走来。她还没有发现他们。因为他们是浑身滚满沙子趴在沙滩上的。而她的脸,一直侧着,望着海。

  他们却发现了她,不是同时发现的,是其中一个人首先发现的,他偶尔一抬头,发现了她,他的头就没有再低下,也没有再动一动。于是他们就都抬起了头。于是他们就都发现了她。于是他们的目光就都注视在她身上。她的连衣裙不知是买的还是在服装剪裁店做的,穿在身上非常合体,使她的身材显得亭亭玉立。海风迎面吹拂着她,连衣裙勾勒出了她身体的优美线条和动人轮廓。她的肤色是浅褐色的,像巴基斯坦人的肤色。她的双腿修长而挺直,她身上充满了魅力,显示美的魅力。

  幽蓝色的海。阴郁的渐渐镶砌着铅灰色云块的天空,静寂的海滩, 桃红色的连衣裙,浅褐的肤色。那姑娘美的身材,美的步态……

  造物主在这一刻,漫不经心地“创作”了一幅色彩和情境都那么杰出的油画。

  一股强风带着海的潮湿的气息从海面上吹来,几乎掀起了姑娘的裙摆。她一手按住裙摆,另一只手在空中随意地挥动了一下,迅速转过身, 微微弯下了身体。这动作也是那么美!“她准是个芭蕾舞演员。”一个男人说。

  “也许是旅游局的陪同员。”另一个男人说。第三个男人:“嘻……”

  另外两个男人,怪异地笑着。

  她转过身来时,终于发现了他们。她见他们在注视着自己,并没有感到窘迫,莞尔一笑。她从他们身边轻盈地走过去了。他们中的一个盯着她那双赤脚,仿佛要从她那双脚判断她究竟是不是芭蕾舞演员。

  她在海滩上选择了一处满意的地方,放下塑料袋,不慌不忙地脱去连衣裙。

  她穿着也是桃红色的游泳衣,一步一步从容而自信地向大海走去, 一直走到海水齐胸处,她才站住,优美地向前轻轻一扑,畅游起来。她不断地变换着游泳的姿势,一会儿蝶泳,一会儿侧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游得美极了,如鱼得水。

  “她出风头,故意招惹我们看她!”

  “可她游的什么呀!姿势多难看!”

  “嘻!……”

  “我那体重一百五十多斤的老婆也比她游得漂亮!”

  “她游到深水区了,注意,她很可能就要向我们呼救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她。

  然而她并没有向他们呼救。她继续游出了很远,才在海浪中以一个优美而熟练的姿势调转方向,海豚似的飞快地游了回来。她上岸后,胸脯轻微地起伏着,慢慢走到自己放衣服的地方,伸展两腿,双手撑着沙滩坐了下去。

  “什么姿态!有碍观瞻!”“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无非是招惹我们注意她!”“这几天我观察了,来海滨玩的年轻人都成双成对的,她怎么孤独独的一个人?”“失恋者!没错!极可能!到海滨来散散心,也许希望在这里偶然发生一段浪漫史!”“今天天气太不成全她了!就我们五个……”“你还不老嘛!想碰碰运气?那我们离开!”“嘻!……”“嘿嘿……”

  这时,那姑娘从塑料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录音机,收拢了双腿,将录音机放在曲起的膝盖上。录音机播放出优美的音乐,姑娘轻轻地晃动着身子。

  “肯定是个现代派!……”“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跑这儿来播放音乐,心思不正!”“说不定是个女骗子,到这里来引人上钩!”“说不定还是个……嘿嘿!”“幸亏我们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要真是那类姑娘,专爱勾引我们这种年龄的男人!”“有道理!我们家邻居的女儿……”于是,他们一边研究地望着她,一边讲起许多当代青年的耸人听闻的行径。一件比一件耸人听闻,一件比一件充满罪恶,一件比一件龌龊邪狞。看来,这是他们最经常的、最投机的、最热衷的、最有共同语言的话题。因为他们那么兴奋,一个个眉飞色舞,喋喋不休。讲述中不乏“垮掉的一代”“堕落的一代”“无可救药的一代”之类词句……还有——叹息。

  他们如此这般久久地议论着。不能一言概括他们议论的就只是她。他们议论的是“她们”。当然,是包括她在内的。他们望着她的那种目光, 像望着美丽而无比诱惑人的“海妖”。她是听不见也想不到他们在议论她的。因为她一次也没有朝他们转过脸去,看他们一眼,她全身心这会正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

  也许只有海在听他们的议论,也许只有天空在听他们的议论。

  音乐停了。她站起来了。她抚掉身上的沙粒,穿上连衣裙了。她收起录音机了。她拎着塑料袋,迈着来时那种悠然、轻盈而典雅的步子,赤着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停止了议论,久久地望着她远去的绰绰身姿…… 忽然,他们中的一个大声说:“咦!那只螃蟹呢!……”

  三

  海滨的夜色多美好!

  海——沉睡着。月光在海面上遍撒了一片碎琼乱玉,海面波动着, 像海的胸膛起伏。哗——啦,哗——啦,海浪冲刷着海滩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海的呼吸。

  这真是谈论爱情的好地点、好时刻。喜欢用多高的声音谈论就用多高的声音谈论,不必担心被别人听到和受到别人的侧目。海滩上就她们俩。还有,她们的身影。不,海滩上不只她们两个,还有个第三者。诡诈的星星发现了。月亮可并没有发现。月亮正柔情地注视着大海,用它那银色的长发抚弄着大海的胸膛。

  “真美好的时刻。”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说。“美极了!”她的女友说。

  “我真想放声唱歌!”

  “我也想。”

  “让我们唱一支什么歌呢?”

  “当然是爱情的!”

  “唱《红河谷》!”

  “好的。”

  于是她们同声轻轻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

  她们唱完这支歌,又唱起了第二支歌,接着唱起了第三支歌……都是动听的充满感伤意味的爱情的歌。她们转过身,往回走时,不再唱了。她们中的一个,忽然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为什么叹息啊?”另一个立刻低声问。“为了爱情……”

  “是啊,爱情……”另一个同样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个缺少浪漫气质的古老民族啊!……”

  “缺少浪漫色彩的爱情是庸常的爱情!”

  “机遇也很重要。”

  “那当然!”

  “可我们有多少当代姑娘受介绍婚姻的摆布啊!”

  “该诅咒的婚姻方式!”

  “我不能忍受这种方式!”

  “我也不能。”

  “我要耐心期待我的爱情机遇!”

  “我也要那样。”

  “可是我们的机遇在哪儿呢?”

  “也许明天就会到来。”

  “你有这样的预感吗?”

  “好像……有一点……”

  “要是这种机遇在今天,在此刻,在这里到来,那多美好!”

  “是啊,那多美好!”

  “在大海边,在这么迷人的月光下,假如有一个年轻人迎面向我走来,彬彬有礼地拦住我,用文雅的语言问我的姓名,请求我允许他陪我一起散步……”

  “为什么是请求你,而不是请求我呢?”

  “别打断我!……他轻轻挽着我的手臂,向我讲述他的一切。他站住了,我也站住了,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热切而激动地对我说:‘姑娘……’这才是爱情!爱情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发生的吗?”

  这说话的姑娘忽然惊愕地站住了。一个身材高高的年轻人出现在她们面前,他文质彬彬地对她说:“姑娘,这几天,在海边,你一直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没有勇气主动结识你。想不到今夜在海边会偶然遇到你, 你们的交谈使我鼓起勇气……”他的话语是那么热切!那么激动!

  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她恐惧地后退了一步,张口呼喊起来:“来人啊!抓流氓歹徒啊!……”一个武装巡逻兵应声而至。他们隐蔽在树墙后,暗中守护着深夜在海滩漫步者们的安全。年轻人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便被武装巡逻兵带走了。

  她重新恢复了安全感之后,问她的女友:“我刚才讲到哪儿了?”“他热切而激动地对你说:‘姑娘’……”

  她的女友回答之后,不知为什么,又一次深长地叹息一声……

  四

  那姑娘和那小伙子和我同住在海滨西山宾馆一百四十二号别墅内。我们每天总要打十几次照面。熟了之后,交谈过几句。小伙子和姑娘都是哈尔滨市某工厂的工人。他们是来海滨度蜜月的。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入,形影不离。他们看去那么幸福、那么恩爱。他们时常在房间里大声唱歌,或者喁喁私语。虽然他们多次干扰我写作的思绪,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向他们暗示过什么或提醒过什么。他们沉醉在甜蜜的爱情之中。看到别人幸福,这是人生特殊的愉快。我和他们一块儿去游过几次泳。他们游得都相当好。姑娘曾当着我的面夸过小伙子:“他是二级游泳健将,真的!我所以爱上了他,就是因为他救过我的命,在松花江里……”姑娘谈及此事,俊俏的脸上浮现出永远感恩戴德的表情,柔情地注视着小伙子。小伙子神态骄傲而矜持,默默地微笑着。

  我是不会游泳的。自从小时候学游泳在游泳池里被淹过,就再也没有下过水。我是带着一只气垫来到海滨的。每次下海,我都是趴在气垫上,以臂作桨,在浅水区划玩,绝不敢越过深水线一米。

  一天晚上,已经九点多了。他们又双双走进我的房间,邀我和他们一块儿去游泳。

  “太晚了吧?”我犹豫地看了一眼手表。

  “一点也不晚。到海滨来一次,不在夜晚到大海中游一次泳,是终生的遗憾!”小伙子走到桌前,替我收起纸笔。

  “和人玩一小时,比和人交谈一年,也许更能了解其为人。你一定得同我们一块儿去!”姑娘也在一旁怂恿我。难以拒绝他们的好意,我和他们同去了。

  圆月悬在海面上。在月与海面之间,朦朦胧胧地似乎可以辨出一个金字塔形的暗影。月亮仿佛这塔尖的一颗明珠。月光在那一个夜晚并不是普照海面的。海面是黑暗的。那时的海令我感到虚伪,甚至有些令我感到害怕。比海在发怒时还令我感到害怕。但是,在黑暗的海面上, 月辉奇异地照耀出一条“路”,从海边一直伸向那虚无的“塔”影。使我联想到黑暗的荒原上一条铺雪的小路。如果海面上没有这种奇异的光明存在,我也许就缺乏勇气下水了。

  他们在海中畅游,而我照例“驾驶”我的气垫“船”。大海那时只属于我们三个人。入海之后才感觉到,浪比我在海滩上观察到的要大。我想不脱离那条“光明的航线”,可是海浪随心所欲地抛弄我的“船”,我的“船”在不知不觉中就离海滩很远了,我被海面的黑暗笼罩了,我心慌意乱了。

  忽然,一个大浪压来,将我从“船”上掀入海中。幸亏我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抓住气垫的一角,却无法再爬上去。气垫太宽,我在慌乱中双手难以同时抓住气垫的两侧。气垫的一角承受不住我身体的重量。我仅仅能从海水中露出头来。我接连喝了几大口海水。我高呼:“快救我!……”又来一个浪头压下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救上海滩的,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宾馆、回到房间的。

  第二天,我起来得很迟。首先发现的,是桌上用水杯压住的字条,仅写着两行字:谢谢你昨天和我们一起玩,虽然并没玩到一小时。

  我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又后怕,又羞惭。我走到他们住的房间门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应,便轻轻推开了门。房间里只有小伙子一个人, 他木然地坐在床沿上。

  我走进房间,诚心诚意地对他说:“谢谢你昨夜救了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倏地站起来,对我大声咆哮:“我才没有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不过仅仅和你在一个宾馆同住了几天!我为什么要为你去冒生命危险?!我刚刚结婚!我刚刚作丈夫!我是来度蜜月的!来玩的!不是来冒险的!……”

  我想我是应该受到辱骂的。我太无能,竟不会游泳,设身处地地想,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

  等他发作过之后,我愈加羞惭地说:“我再也不会和你们一起去玩了,再也不会使你们为我而冒险了。她呢?那么一定是她救了我?请你替我谢谢她……”

  “她……走了……”他忽然用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凶狠地对我嚷,“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你断送了我的爱情!你断送了我的幸福!你断送了我刚刚建立的家庭!你滚!滚出去!……”

  我呆住,我似乎明白了他和她之间发生过了什么事。是由于我。我慢慢转过身,离开他的房间,心情沉重而不无内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她留下的字条,久久地看着那两行字……

  五

  A 君是个自我安全意识非常强的人,每次去游泳,总要带上救生圈。下水之前,总要像补轮胎那样,先将救生圈按在水中,仔细检查有没有漏气的地方。这且不算,还要对拴浮标的粗尼龙缆绳在岸上的固定拴进行同样仔细的检查。

  “为了生命安全起见……”这成了他的口头禅。其实他会游泳。据他自己说,在游泳池中可游一百米。但以前他却从未在大海中游过泳。这也是事实。

  “海水虽然比游泳池里的水浮力大,可是有涛有浪,为了生命安全起见……”于是他便套上了救生圈。他套救生圈的方式和别人有所不同。别人都是斜套在肩上,像当年八路军背的粮袋。他却是套在两腋下的。

  “斜套很不安全。倘若一个大浪打来,将救生圈掀掉呢?……”

  他的理由够充分的。套着救生圈,还要“脚踏实地”,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万无一失。对大海,他的心理是很矛盾的。他既想做“弄潮儿”,又深惧不测遭到“没顶之灾”。每次下水,他都不过是在浅水区套着救生圈做“游泳状”而已。

  果然人生时时“危机四伏”!一次,他突然在海中大喊“救命”!他两手拍打着海水,像一只被鳄鱼从水底下咬住了后腿的狮子。其呼救声惨烈绝望,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可他明明又是在浅水区内,是根本不会遭到“没顶之灾”的。同去的伙伴们便以为他是在戏弄人,海水和海滩上的人们也以为他是在恶作剧。人们觉得他那“命在危难中”的样子好乐,没谁去救他。

  “啊!啊!……救命!救……命!啊!……”他愈加惨烈绝望地呼号,眼见他分明灌了几大口海水,已有些失去神志,在海水中盲目地扑腾着,竟向深水区漂去了!

  沙滩上立刻有几个人向海中跑去,海中立刻有几个人向他游去。可是救他的人,谁都无法靠近他,因为他简直不是一个溺水者,而是一只溺水的狮子!要救他的人,只能围着他游来游去。那一片水域被他扰得“倒海翻江”。

  我们伙伴中的 E 君,一个水性极棒、富有救生经验的人,从沙滩上站起来,跑到海中,迅速向他游去。

  E 君游到他背后,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水中揿了几次,又灌了他几口水,使他驯服了些,接着用力从他身上拽下了救生圈。

  他的身子向下一沉,但并没有被没顶,海水只齐他的肩深。E 君攥着他的腕子,一步步同他从海中走上了沙滩。

  他一上了沙滩,便扑倒下去,趴在沙滩上,许久未动一动,像真被淹死了似的。

  E 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个家伙!海水不会把他淹死,他自己倒差点把自己淹死!水明明只深到他的肩头,可是由于他腋下套着救生圈,脚下就踩不着底儿了!套着救生圈,同时还想要脚踩海底,双重的安全系数,才能使他感到安全……否则,对他来说,绝对可靠的安全,也会导致断送生命的危险……”

  听了 E 君的这番话,我同情地望着 A 君,心中不由得想,如果他在生活中时时事事处处都那么谨小慎微,那将会感到身旁潜伏着多少危险啊!一个人如果不具备一丁点“冒险”精神,那会失去多少生活乐趣,也将活得多么吃力啊!

  然而 A 君第二天却发誓,永远永远也不到海中游泳了。

  “套着救生圈,而且是浅水区,我都差一点儿被淹死!我太大意了! 我只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就忽然踩不着底儿了!教训啊!险啊!……”A君自我反省地对我们这么说。

  以后的几天,我们再到海中去游泳时,A 君便独自留在宾馆,泡在浴池里……

  六

  他对她一见钟情。

  她是参加我们这次文学笔会中最年轻的一位女性——二十四岁。但也已经在诗坛崭露头角,小有名气了。她写过不少很美的短诗。她也很美,像她的诗一样,天真,活泼,快乐,纯洁,似乎永远童心不泯,难成大人。她在笔会期间也写诗,差不多一天一首。有时一天两首,都很短,都很美,都是吟咏大海的诗句。诗中流贯着青春的浪漫激情,还带有和她这个人的性格气质不甚相适的淡淡的感伤意味。

  他比她大几岁。可能大三岁,也可能大四岁。他是搞文学评论的。虽然还没有成“家”,目前已大显出在事业上成“器”的才华。他不仅评小说,也评过诗。但只评过一个人的诗,只评过她的诗。他对她的诗才非常钦佩。她对他的文采格外赏识。他们通过书信神交已久。这次在笔会上相逢,自然是“一见如故”。

  彼此产生了爱情的年轻人们,是无法掩饰他们默默相看时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的。何况参加笔会的都是些“研究人”的人。大家不久便公开地善意地开几句他们的玩笑了。林老是位老作家,我们中的长者。有一天那一对情侣不在时,他很庄重地对我们说:“年轻人需要爱情,就像春天需要鲜花,马克思曾对爱上他女儿劳拉的拉法格说过:‘在我看来,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我们年轻的评论家对我们年轻的女诗人正是这样爱着,而你们的那种揶揄和玩笑破坏了他们之间那种美好的爱情气氛,即使不能说有害,起码也是对他们无益的。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对他们开那类玩笑了。” 这位长者的话使我惭愧起来。从此,玩笑少了,关注多了。这一对情侣之间的爱情,在大家的友善的关注之下散发着馥芳。他将一个海滩上的小海卵石送给她。

  “哦,太美了!我真喜欢!”她高兴极了。

  “我明天还要给你去捡!”见她那么高兴,他心里快乐无比,脸上焕发出爱情的光彩。

  她说:“我一定要带回家里去,我家有一个很大的鱼缸,放在里面一定好看!”

  他说:“那我要给你捡很多很多,替你保存,在你走那一天送给你,好么?”

  “好的!这几颗,你也替我保存吧!”她望着他,妩媚地笑了。

  他果然以后天天都去捡海卵石,捡了很多,每一颗都很有特色,都可供人赏玩。他甩清水将它们冲干净,装进一个大牛皮纸信封。

  有天晚上,他和她很晚才回到宾馆。他一走进房间,就兴奋地对大家说:“她接受了我的爱情!……”大家都微笑着向他投去祝福的目光。

  “明天我要逛遍北戴河的商店,买许多东西带回去!从今天起我要为结婚作种种准备了!”他这么说着,便打开他的大皮革包,将认为多余的东西,都掏出来放进了纸篓。他也掏出了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海卵石, 在手中掂了一下,犹豫片刻,从窗口抛了出去……

  笔会结束了,大家要分手了,他和她也要分手了。他的大皮革包塞得鼓鼓的。

  在火车站,在各奔东西的列车开车前的几分钟,她对他说:“现在该给我了!”

  他问:“什么?”

  “那些海卵石呀!”

  “?!……”

  “?……”

  这时,林老打开自己的皮包,取出了那个装海卵石的大信封,交给她,说:“他的提包装不下了,放在我的皮包里了。”

  她接过大信封,瞄了他一眼,笑了。我发现他迅速向林老投去感谢的一瞥。

  “祝你们今后幸福!再会!”林老转身向列车走去……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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