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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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刑现在,三个男人坐在了一家饭店的单间里。
饭店在这一座小城的档次,相当于北京饭店之在北京。
夜晚已经用它的黑斗篷紧紧裹抱住小城。是小城的人们开始享受地各自吮咂人生的时分。就享受的基本内容而言,中国别处有多么丰富,这座小城也有多么丰富。换言之,中国别处有多么简单,在这座小城里也同样地简单。不过就是吃喝玩乐,外加上红粉服务。这世界至今还是男人们主宰的世界,享受二字也多半还是一个男性化的词,女人们只不过是这个词的一条注脚。
正值炎夏。这一个夜晚一点儿风都没有。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们,或单独或结伴在热闹街道上悠荡过来悠荡过去。于是几乎凝固着的空气中充满了香脂的微味。自从张艺谋拍了一部叫《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电影,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中国的大红灯笼、小红灯笼挂得到处都是。当那些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从灯笼底下徐徐而过,她们的裸肤就被映红了,更加显得秀色可餐。于是男人们望向她们的目光顿时迷醉,没法儿不心猿意马起来。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座小城,有的男人将潇洒地挥霍掉几千元。有的男人却也能仅仅用一百元,就满足了生命各方面的享受愿望。五十元足可在摊上饱吃一顿夜宵,往胃里灌一大扎啤酒。
然而三个男人走入饭店时的神情竟有些与众不同。他们的表情都显得那么阴郁。甚至,还可以说给人一种表情严峻的印象。但除了大堂里的迎宾小姐,其实另外也没谁注意他们的表情怎样。他们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来岁。他们穿得也都很一般,很随便。三十多岁的穿圆领背心、短裤,理的是刷子般齐的板寸头;四十多岁的穿白褂子、黑裤子,分明地已经穿在身上数日没洗了;只有五十来岁的那个穿得齐整,也不嫌热,衬衫外还穿了件单西服,一双皮鞋看去是当天刚买的,总之上下一新。但头发却像有两个月没修剪了似的。满脸络腮胡子乱糟糟的。他使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农民。事实上他也确是农民。这样的一家饭店显然不是他来过的地方。他一进饭店,好奇地四下张望,并有些局促。
迎宾小姐迎向他们,抱歉地说座位已经满了,对不起,请下次惠顾之类。
三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我们预订了单间。”
迎宾小姐不由一愣,询问了两句,怕他们是冒名顶替者似的,慎重起见地去总台那儿查预订单。
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愤愤地嘟哝:“好像咱们不配到这儿来似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何必那样。
五十来岁的男人仍局促着,自言自语:“我可没钱……”
迎宾小姐弄清楚了某个单间确是他们预订的,这才彻底收敛了脸上的狐疑,于是堆下职业的盈盈甜笑,引领他们上了楼。
三个男人刚一在单间坐定,服务员小姐立即接替了迎宾小姐,呈送菜谱。
四十多岁的男人恭敬地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先点。”
三十多岁的男人立刻也说:“大哥,你就只管拣那上档次的菜点,千万别怕费钱。咱们买得起单。”
五十来岁的男人点了几样家常菜。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这算点了些什么啊?吃这样家常菜还用到这种地方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说,也是,于是两个各自指着百元以上的菜又点了六七样。这使五十来岁的男人不但局促,而且不安了,连说:“多了多了,吃不完,浪费了可惜,二位兄弟何必呢?”
小冷盘还没上齐,也不劳服务小姐的服务,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斟满了三杯酒,催促另外两个男人举杯。
于是他们碰起杯来。
三十多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受委屈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说:“这话见外了。咱们不都一样吗?”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兄弟间,各自心里有数就是。干!”于是都一饮而尽。
……
这三个男人,原本是互不相识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开一家照相馆,同行里业务数第一;四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经营一家饭店,店面虽不大,生意很红火;五十来岁的男人,曾是郊区农村出了名的养兔大王,日子过得颇富裕。他们是由于同一件事结为兄弟关系的。那件事,既可以说是同样的遭遇,也可以说是同案犯。
七年前,小城乡镇企业局成立了一家公司,当然是姓“公”的有限责任公司。也当然是为了“搞活经济”,使小城的大小“公仆”们有一笔财政以外可以合理合法地自由支配的机动资金,提高提高福利待遇。那正是政府部门办公司办疯了的时期。
那时期讲的是“借钱生钱”的手段。于是由乡镇企业局一位处长任总经理的那个公司,召集小城辖区内一概先富起来的人们开了一次会,侃了一通公司的远大前景之后,便向众人拱手集资,动员人家自愿入股。当年一些部门明里暗里向民间集资办公司,有市里的头头脑脑高坐在台上,而且按入股算,被请去的人们,谁又能不出点儿血呢?何况,他们认为,政府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局办的公司,有诸位头头脑脑支持着,还能赚不到钱吗?不图分红,随时撤股是没问题的吧?于是现场一下子就集了一百多万。有些人表现得相当积极,报数大方。他们由于小城的头头脑脑高坐台上,难免地存讨好卖乖之念……
却也有人不愿出血,前边提到的三个男人便是。他们一听明白,就悄悄起身离开了会场。
但是名单上列着他们的名字啊!自愿不自愿,能由着他们吗?
于是事后有人找到他们。
“不是说自愿的吗?”
“是啊,你入了股不就是自愿的了吗?”
“我要是非不入呢?”
“你看,名誉董事长、董事们,有这么多是市里的领导。请你入股,是抬举你呀!你非不给他们点面子?”
对方的话语,再往下说,听起来像利诱,其实也隐含着威逼了。三个男人当年分别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话语。
他们只得很不自愿地分别“自愿”交出了五万元了事。
但是他们又都坚决地声明——不是什么“入股”,而是“借给”。都坚决地要求给他们开正规的乡镇企业局的财务借据。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相同的较真儿的秉性。
人家给他们开了那样的借据。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钱,人家的态度是什么都好说。
……
过了半年,国务院颁布法规,限令各级政府部门与所办公司彻底脱钩。
这他们不知道。因为生活在小城和农村里的他们,并不天天关心国家又颁布了什么法规。脱了钩的那个公司,也从未通告过他们。
又过了半年,借据上写明的一年期限到了,他们分别去要钱时,那个公司没有了,“自行消亡”了。一切财物,也不知哪里去了。
他们没处要回他们的钱了。
五万元,对他们都不是一笔小数。他们也都分别遇到了经济方面的困难。有的因为生意不景气,入不敷出了;有的因为老人患癌症住院;有的因为孩子上大学。
他们较真儿的秉性被空前地刺激起来了。
然而,公司已经没有了,他们去找谁呢?找的人都不理他们。被找烦了,甚至对他们言语呕呕,如喝狗子。
当过总经理的那位处长调走了。据说,还高升了。乡镇企业局的局长也调走了,据说也高升了。
一位副局长成了正局长。与调走的正局长长期貌合神离,矛盾深深。他大为光火“:再来找,门都别让进!谁放进他们来了,我对谁不客气!我这位局长,可不是专给前任揩屎的!”正是:子系中山狼,得势便猖狂。
结果三个男人某一天,先后被阻拦在乡镇企业局的楼口。所受粗暴蛮横的对待,令他们倍感屈辱。
他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相互认识了的。
从前的中国有句话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他们现在觉得是百姓遇到了官僚,更加有理说不清了。简直就根本没什么说理的机会了啊!他们想,他们还不是最最普通的平头百姓,提起来还曾算是个人物!
他们岂能咽下这口气?每人那被“借”去的五万元,是他们靠诚实劳动获得的啊!他们当年之所以终于还是借给了,乃因那是市里一个局级单位热热闹闹挂牌剪彩成立的一个公司啊!回想起来,一切历历在目啊!坐在台上的市里的头头脑脑们,不是都发言祝贺了吗?
于是他们一合计,就联合成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他们便去找市里的头头脑脑们。
结果也是十次有八九次被呵斥阻拦。偶尔一次“突破封锁线”见着了一个,或对他们老奸巨猾地打太极拳,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反而对他们大加训斥:“你们靠什么富起来的?还不是靠政策?政策谁给你们的?我们!怎么?出了点血,区区五万元,心疼啦?逼领导还债?太过分了吧!实话告诉你们,不就加起来十五万吗?不是还不起,是不能还你们!因为不能惯下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臭毛病!还了你们,当初那七八十人都来讨债,我们还有消停之日吗?……”
他们低声下气地强调——咱们和那七八十人不一样啊!咱们的钱,当初是被借去的啊,不是入股啊……
“什么借不借的!借也是入股!反正当初都是那么一回事儿!这一点你们当初是应该清楚的!入股就有风险,权当你们风险投资了吧!……”
他们被训得一愣一愣的。
三个男人一合计,得啦,谁也别再找了。干脆,告吧!于是他们告了乡镇企业局。
为了稳操胜券,还豁出一大笔钱聘请了律师。有理,有据,有小城里名气颇大的一位律师相助,他们自信官司是一定能打赢的。
结果他们反而败诉了。
独立法人——意味着独立承担经济和债务责任。
对方的律师,振振有词,只援引一条法律,却仿佛站在绝对真理一边似的。
而他们的律师,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口拙舌笨、语无伦次了。
他们中的一个愤而反驳,你们引的那条法律,那是指公司和公司、企业和企业,公司企业和个人之间的商业买卖过程中发生的经济纠纷!而我们没做什么交易什么买卖!我们的钱是被借去的!
那好啊,被谁借去的,找谁要去吧!
借据上盖着乡镇企业局的大印!那是假的!
有什么证据是假的?又有什么证据是真的?
他们觉得,他们起诉的,哪里还是些“公仆”们,简直是些无赖和流氓啊!
那天晚上,三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以解愤懑。其中一个起身去厕所,经过饭店里一单间,闻听他们聘请的律师正在里边大唱其歌。将门轻轻推开道缝,见除了他们聘请的律师,竟还有被告方的那两位律师,还有乡镇企业局的局长,还有法官。那四个正每人搂抱着一个“小姐”,不管不顾地在沙发上椅子上乱作四团。第五个“小姐”与自己们聘请的律师勾肩搭背而立,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你唱时我亲你,我唱时你亲我……
于是他将两名“战友”也叫来偷窥。
另两个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血脉贲张,怒发冲冠。
“大哥二哥,咱们被耍了呀!”
“咱们还看个什么劲儿!”
于是三个男人发一声喊,打将入去……
结果是他们被一块儿拘留了七天。七天里都吃了不少苦头。那是自然的。因为他们大打出手之前,也没考虑考虑——对方们难道是些他们可以白打的人吗?
七天后,他们着实消停了半个多月。他们谁也不找了。他们自己也得养养伤啊。于是对方们就以为,已彻底将他们摆平了。其实呢,他们也没只养伤。他们也是有朋友的啊。他们暗中进行了种种调查,于是获得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了那个“自行消亡”了的公司,曾留下三部车和几十万元钱。三部车都以白给一般的价格,让市里三位领导的公子们买去了。几十万元,做了另几位领导的出国考察经费。没有这些具体的好表现,那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兴许就当不上正局长。
某日,三个男人出现在小城的中心广场。他们扯开白布横幅,上书两行漆黑大字是——“欠债还钱,古之法理!”“反无赖,要公道!”另有一丈多白布,将他们遭遇之事的经过和他们调查的结果,相当详细地写了出来。那天是星期日,围观者众。那小城一向没什么外国人出现的。偏偏那日,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位外国男女,大照其相。
这么一来,他们不但又犯法了,而且性质严重,带有政治煽动的意味了。
于是市里的头头脑脑大为震怒。他们之间,并不团结。在许多方面,钩心斗角,相互倾轧。但在这件事上,态度空前一致,且空前严厉。他们夸大其词地作为一次“政治事件”向上级紧急汇报了。于是上边下达了批示——依法严办,以保小城之社会稳定。
于是他们被判了刑。
他们当庭大叫冤枉,争说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但法庭不理睬他们的抗议,向他们宣告——前因是前因,那是一案;后果是后果,另是一案。
三人中那农民,在法庭上自己主动多承担了些责任,便是主犯,被判五年。另两个,算从犯,各判三年。
他们入狱后,小城恢复往日太平。人们议论了些日子,也就将他们的事忘记不提了。太平盛世,人心就会变得漠然。这几乎是一种社会规律。正如那些“公仆”们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放弃鄙嫌,暂敛矛盾,形成了强大的联合阵营一样,三个男人在狱中,也同仇敌忾,暗结死党。他们一块儿发了毒誓必定报复……
三年后,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的两个男人刑满释放了。他们似乎服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一门心思挣钱。只要不违法,干什么来钱快、来钱多,便齐心协力地干什么。都是颇谙经营之道的男人,又吃得苦、耐得劳,并且原本有些经营资本,两年下来,倒也很挣了一笔令人羡慕的钱数。他们将钱三家平分了。变卖房屋,将三家迁往别处定居去了……
前几天,“大哥”也出狱了。今天,他们算是为“大哥”接风。后半夜,还要按既定方针干正事。接不接风的,目的倒在其次。反正已是亲兄弟般的关系了,交心托底了,相互就没了什么计较了……
都是从生意场上过来的男人,都有半斤八两的酒量,也就都喝得很豪气。各自喝到五六分,就都一口不喝了,就都将酒盅扣在桌上了。从这点看,分明地,他们又都是自控力很强的男人。
接着,他们就去洗桑拿。之后,找小姐按摩。再之后……他们原本并没有这样的习惯。除了“三弟”打过几次野食,“大哥”“二哥”其实都是很正经的丈夫和父亲。
“三弟”说:“大哥、二哥,身上带的钱还剩好几百呢,咱们都放纵一把咋样?”
于是“二哥”的目光望向“大哥”,态度暧昧。
“大哥”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将脸转向“三弟”,沉吟地反问,“怎么个放纵法呢?”
“三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服了五年刑,“大哥”似乎变得更稳重了。
“二哥”就替“三弟”回答:“还不是那种事儿嘛!”于是“大哥”也就明白了。
“三弟”又说:“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太想。我是觉得,大哥服了五年刑,大嫂也在五年间病死了,既然现在出狱了,我这当弟弟的就有义务……”
“大哥”表情端庄地说:“五年间,我天天盼着有面对那狗官的一天,你们不提,我头脑中早把男女之事忘了!”
“二哥”又说:“三弟也是一份好心。”
“大哥”犹犹豫豫地问:“不能误咱们的正事儿?别忘了咱们今夜是要干那件正事儿的。”
“时间早着呢。大哥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于是“大哥”将一只手拍在“三弟”肩上:“三弟,大哥一切听你安排。”
“这就对了!”
“三弟”如愿以偿地笑了。
“二哥”也笑道:“那我高兴沾大哥的光!”于是三个男人就去找地方……
之后,三个男人的酒劲儿全部消散了。他们反倒显得更精神抖擞了似的。
“二哥”对“大哥”说:“大哥,要不,咱们改天再干那件事儿?”
“大哥”就板起了脸,不悦地问:“你不想干了吧?”
“二哥”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倒不是。怎么会呢!我是考虑,大哥你刚出来,那件事儿一干,咱们三个必定又得进去。我和三弟毕竟出来两年了,对大哥,就太亏了。”
“大哥”说:“谈不上亏不亏的。只要能出我胸中憋闷了五年多的那一口恶气,再进去我也心甘情愿。”
“二哥”右拳往左掌上一擂:“既然大哥这么想的,那咱们今晚就干!”
“三弟”看了一眼手表:“对,今晚若不干,错过了时机以后干不成,我白策划一场了。那还不后悔一辈子?”
“大哥”说:“就是。”
于是三个男人学足球场上开赛前的运动员那样,将他们的三只手叠在一起……
五年前的乡镇企业局局长,五年后还在那个位子上。他自己当然大不遂愿。五年前,只消他一句话,三个男人的钱也就还了。但如果还了,市里的头头脑脑们出国的零花钱则无法由他提供了。而他一心讨好他们,所以他不能点头还那三个男人的钱。尽管他自己也觉得不还确实有点儿耍无赖,但却认为对三个平头百姓耍一次无赖其实也没什么。如果市委书记的公子不看上那辆“本田”车就好了。那辆车也能卖个二十五六万,还三个男人的钱绰绰有余。但问题是市委书记的公子看上那辆车了啊,非要用三万元的折旧价买了去。他有什么办法呢?一边是市委书记的公子,一边是三个平头百姓,二百五也会掂量出哪边轻哪边重啊!其实他两眼盯着的是市委秘书长的缺。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块跳板。当上了市委秘书长,仕途就又上了一个层次,官运说不定就亨通无阻了呀。然而宦海多变数,却被粘牢在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上了,似乎一辈子定格了。所以呢,他也就趁着还没退休,及时行乐起来。这一个夜晚,和那三个男人一样,他也是大吃大喝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就去洗桑拿,找“小姐”按摩,最后……
他带着残余的三分醉意将车开到家住的楼前时,已凌晨三点,天光已经有些微亮了。
刚一下车,背后立刻有一条胳膊勒住了他脖子,紧接着一大块胶布封上了他的嘴。再随即,有袋子套在他头上了。这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在几秒钟内。他还在懵懂着,就又被从后门塞入车里。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将他紧紧夹住。而他的双手几乎同时被麻利地捆上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实点儿,不老实坐地弄死你!”
他的车就又开了……
二十几分钟后,车停在郊区的田地边。田地里有一处孤零零的塑料大棚。布袋终于从那位局长大人的头上扯了下去。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以为自己遭遇了绑票的惯犯——否则会干得那么在行吗?嘴上的胶布被撕了下去。而且,撕得很慢很小心,仿佛他是极娇贵的战利品,损坏了一点点对方们自己得不偿失似的。车内的灯也开了,于是他看清了三个人的脸。见他们一个个并不凶神恶煞的,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安定。
他说:“三位爷千万饶命。只要饶我一命,怎么都好商量行不?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坐他右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捣了他一拳,骂道:“你当我们什么人了?!”
在司机座儿上侧转着身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平静地说:“放心,我们不会弄死你的。即不是为钱,也不是为了物。”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困惑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坐他右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冷冷地问:“你认识我们吗?”他将三个男人的脸一一细看了一阵,摇头。
他是真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
但他还是想不起他们究竟是谁。
三十多岁的男人又捣了他一拳:“你装什么糊涂!你忘了五年前在一家饭店的单间里被三个人打过的事儿了吗?”
经这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是……你们?……”
他暗暗叫苦不迭。
“交代给我们听听吧,当年你是怎么收买了我们聘请的律师的?又是怎么收买了法官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语调依然很平静,如同在问胆小的孩子似的。他只得从实招来。虽然极不情愿,却不敢不招。
五十来岁的男人听得最认真,且不时地嘟哝:“唉,唉,你这个官啊,对我们老百姓太阴了,太阴了……”
他在逼问之下交代完了,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胆壮起来,竟说:“你们还不放了我?你们赶快放了我,我不追究你们。不然的话,哼,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三个男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你。
他又说:“不错,欠债是该还钱。但那也得看谁欠谁的。你们不过是三个什么人?我又代表谁?你们和我打官司,那能让你们赢了,我输了吗?我输了那等于谁输了?当年那件事,是你们自己不明智,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打到哪一级法院,我们不愿认输,那你们就没个赢。我们的律师当年给我们吃定心丸了,我们的法律条款还是初级阶段的,法理上我们大有空子可钻呢!就现在,重打一场官司,你们也还是未见得赢,你们就彻底死了心吧!快松了我手!……”
他竟冷笑起来。
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听清楚了吧?你还后悔当初没上诉!”
五十来岁的男人不禁长叹:“唉,一个官这么阴,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又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额头说,“你呀,你呀,你这么个无赖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局长呢?”
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言道:“大哥,他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咱们不跟他啰唆了。”话题一转,拉家常似的说,“局长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告诉我们,你都怕什么?”
他说他第一当然怕死。他说他第二怕“双规”。他说他第三怕老婆。
他回答时态度倒显得特诚实。第四呢?
第四……他想了想,说第四怕毛毛虫,也怕菜青虫,更怕贴树虫。说见了那些丑陋的虫子,常使他头皮发麻……
他还笑了笑。
他暗想,他们跟他聊就好。聊,敌对的关系不就得以缓和了吗?等他们放了自己,看怎么收拾他们!
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男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会心一笑。
于是胶布又贴在他嘴上了……
于是他们用喷雾器往他身上喷了不少气味甜丝丝的雾水。他脸面上也被喷到了一下,觉得那种雾水还有些黏似的……
于是他被推下了车,推入塑料大棚。缚在一根柱子上。斯时天亮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并没下车。是“二哥”和“三弟”完成那“任务”的。他们重新回到车上,三个就都吸起烟来。
“三弟”毕竟年轻,难耐那一种各有所思的沉默,忍不住喋喋不休,说他不知询问了多少人,才知道那局长是个最怕毛毛虫的人;说他为了“收集”并“养育”足够数量的毛毛虫啦、菜青虫啦、贴树虫啦,花了多少多少精力和心思;说他为了配制成那一种能吸引虫们往人身上爬的液体,不仅请教过有专门学问的人,而且还翻阅过专门的书籍,自己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二哥”不断地插话,一连地说:“够那家伙受的,够那家伙受的……”
“三弟”讲完了,再也无功可摆了的时候,“大哥”总结式地开口了:
“三弟想的主意好。吓他一场,惩罚他一次,咱们的恶气出尽了,咱们和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了结了。烟不能越吸越长,仇也不要越结越深。就是他反过来再报复我们,咱们又进去了,出来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行不?为出口恶气,又进去了也是值得的嘛!”
于是“三弟”和“二哥”都道还是“大哥”有涵养,宰相肚里能撑船。三个掐灭烟,一时皆困,这个歪着那个蜷着的,就都睡在车里了……待他们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美好的阳光,遍洒在田地里,遍洒在塑料大棚里。
“大哥”说:“放了他吧。”
“三弟”说:“二哥你别下车了。”便独自去往塑料大棚单了。
一会儿他慌慌张张地回到车上,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汇报:“大哥、二哥,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死了……”
另两个男人一听,顿时坐起。
“二哥”说:“你别开玩笑啊,我经不起你开这种玩笑!”
“大哥”看出“三弟”不是在开玩笑,急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呢?!”
“有……有毛毛虫钻到他鼻孔里去……肯定是憋死的……”
“三弟”双手抖抖的,想吸烟,打不着火……
于是“大哥”“二哥”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也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那局长大人浑身爬满了丑陋的虫们。果有两条肥虫钻在他两只鼻孔里。没完全钻进去,小半截虫尾搭在他的上唇……
那是人最丑陋的死相之一种。
两个男人心怀恐怖地退出了塑料大棚……
他们一回到车上,抓起烟盒,也都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
“三弟”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点子是我出的,我是主谋,我去自首,不连累大哥、二哥……”
“大哥”强作镇定地说:“你年轻,娇妻幼子的,怎么能让你把大罪担了过去?你二哥呢,由那件事气病了,落下病根了,病病恹恹的,是再经不起牢狱之苦的。只我,老伴儿没了,孩子大了,都能自立了,也五十来岁了,还是我去自首吧。我就坦白是我一个人干的……”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大哥问:“就这么定了吧?”
“二哥”这才开口道:“大哥、三弟,你俩刚才的话,我挺感动。证明我没白和你们兄弟一场。是狗官把咱们逼成了兄弟的。事已如此,谁都甭后悔。主谋是我,我去自首……”
“大哥”“三弟”不禁一齐将目光望向他。
他又说:“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何止被那件事气得落下了病根!我是被气得肝上肺上全生癌了呀!反正医生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只能活两年了。主谋还不该是我吗?……”
“大哥”“三弟”愕然……
半小时后,那局长的尸体,连同尸体上的虫们,被塞入了汽车后备箱。望着汽车在土路上卷起一阵沙尘,渐渐远去,“大哥”“三弟”转身走到塑料大棚那儿,放把火将它烧了。
焰熄烬现之时,他们进行了如下简短的对话:
“如果五年前,但凡是一个多少讲点儿情理法理的人解决咱们的事,今天也不会是这种收场。”
“三个人做下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担罪名,我心里不落忍。”
“大哥,我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城里走去……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