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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骂” 冯友兰
在《语丝》第三十七期上,鲁迅先生说“他妈的!”“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他说“‘国骂’博大精深: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情……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于兽”。他说依仗门第之人以祖宗为护符,被压迫的人自然也将他们祖宗当仇敌。“下等人”“要攻击高门大族的旧堡垒”,故“瞄准他的血统,”而骂之曰:“他妈的!”
鲁迅先生对于“国骂”之观察及解释,引起了我近三年来所想的一个意思,我觉得鲁迅先生所说“国骂”之起源或动机,虽可以解释其“上溯祖宗”,而似不能解释其“旁连姊妹……”“及施之于兽”,且“国骂”之“旁连”“下递”等,与“上溯”同一普及;亦似位便“罢百家而定一尊”,只以“他妈的!”为“国骂”。大概在中国语言中含性欲意义的字眼甚多,以之骂人,不过其用处之一而已。中国人所用以骂人之字眼,含性欲意义者甚多。(即如“上等人”所常说之“混账王八蛋”;“混账”之本义未详,而“王八蛋”则固含有性欲的意义也。)而“他妈的!”亦不过其一例而已。大概在中下等社会之言语中,含性欲意义的字眼之用处有三:
(一) 因恨怒而用:如以“他妈的!”,“姊妹的!”等相诟骂。此不但对于人,兽,如此,即对于无生物亦如此。
(二)因玩耍而用:此在河南名曰“骂玩儿”,或曰“说笑话”。即此人可口头上以彼人或彼人之家属为满足自己性欲之具;彼人亦可口头上加以报复,如此互开玩笑;普通多不“上溯”。在北方除少数人外,大约每人皆有“骂玩”的朋友。
(三)因附带而用:此在河南名曰“带把儿”,即以含有性欲意义的字眼为语词而用之。如鲁迅先生所说,乡村父子午饭时之谈话,其中每句借附带有“妈的”。此等字眼,即是一种语词。此等语词,固可以“或表惊异,或表感服”;然亦有纯为语词,毫无别义者。在北方除少数人外,普通人说话,多带此种语词。
我以为凡此皆被压的性欲之实现。依现在“析心术”派之心理学说,凡人之意欲,既已又之,亦不能归于消灭,故多被压于下意识内。此等被压之意欲,因其被摈不在意识之内,故不为吾人所觉,然其存在,固依然也。唯其依然存在,故仍然求实现。然其实现既不能由正常之路,故另寻别路,以求发泄。梦,幻想,笑话,错误,疯狂等,皆此等被压的意欲求发泄之别路也。人生诸意欲中,以性欲为最强,而亦易于与礼教冲突而易于被压。“国骂”,“骂玩儿”及“带把儿”,则皆被压性欲求发泄之别路也。此等意欲,不能使其自己“见诸行事”,仅退而“徒托空言”,亦良苦矣。
在中国的语言中,此等含性欲意义的字眼甚多,但是否最多,尚不敢定。因我们与别国人中之“下等人”,交际尚少;他们的“下等小说”,我们亦未多读,不能证明他们语言中之含性欲意义的字眼,是否果少,亦不能证明“骂玩儿”及“带把儿”,是否为中国所特有之制度。如在中国的语言中,含性欲的字眼,果为最多,而“骂玩儿”亦果为中国所特有,则其所以,亦易说明。盖中国对于性欲之礼教最严—性欲受压最甚,故发泄性欲之别路,亦为最多。换言之,中国礼教束缚性欲过甚,故必须有“骂玩儿”,“带把儿”等制度,以弥其缺憾也。
(原载1925年10月3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43期)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人。1919年赴美国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52年起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全国政协第二、三、四届委员,第六、七届常委。著有《中国哲学史》《新理学》《学新世训》《新事论》《新原人》《新元道》《新知言》《中国哲学史新编》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