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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欺骗与说谎 林语堂

　　不久以前，某布帛商店中的经理语人，日前他店中正在忙着将整匹的布帛，剪成碎段。他说，只要在广告上大加宣传说，购买碎段的布帛是比按码计算的布帛怎样上算，怎样便宜，这种哄骗的暗示，一定可以使得人们乐于购买，因之可以坐收大利。但是试问，一朝顾客发现了此种哄骗以后，还有谁愿意再去光顾那商店呢？

　　许多人都相信欺骗，说谎，是一种有利的勾当。他们以为欺骗的手段是值得使的，所以许多声誉很好的商店，也往往要掩饰自己的商店的缺点，坏处，而登载各种欺人的广告。有些人甚至以为，在商业场中，欺骗的手段，简直与资本一物一样的为必须。他们相信，一方面要言行诚实，而同时想要在营业上得到大成功，这是很难能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现代新闻界中有一种很不幸的景象，就是新闻纸常有离开事实、渲染事实、牵强事实、颠倒事实的倾向。其实一家新闻纸的名誉，正与一个人的名誉无异，一家新闻纸而常常有意地刊登不忠实而骗人的记载，则不久它必会蒙“造谣说谎者”的恶名，只有那些不肯离开事实，渲染事实的新闻纸，才是新闻界中的柱石。它在社会中所占的地位，要比那些虽则读者众多，而却是不实的新闻纸高大得多。

　　不为利动，没有私心，而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言行忠实—这种美誉，其价值比从欺骗中所得来的利益大过千倍。

　　没有健全的德性，不能绝对的忠实，社会中这种人很为危险。他们在平时也许是愿意站在正直一方面的，但是一到自己的利害关头时，他们就要离开正直，就要不说正直话，不做正直事了。

　　他们也许不正面的说谎，欺骗；但他们往往会留着些应该说，而为一个诚实的人所必须说的话不说，但究其终极，则此种人的行为，究竟是得不偿失的。

　　他们不明白，在他们多得到一分金钱时，他们即是多损失了一分品格。他们的钱袋中固然是有所增益了，但他们的人格却是有所减少了！

　　而且，世间不知有多少不诚实的个人或机关，会在日后觉悟到，究竟欺骗的行为是不可靠的，是要失败的！所以即从利害一点上打算，诚实也是一种最好的政策呀！

　　翻阅着美国的商业历史，我们可以看出，在五十年以前营业广大的商店，在今日依然存在的真是寥若晨星。那些商店，在当时好像雨后春笋，气象蓬勃，登各种欺人的广告，做各种欺人的勾当，真是盛极一时。然而它们的寿命不能长久，因为他们缺少人格，信用。它们终究是不可靠的，一时虽能欺骗得售，但不久这种欺骗是要被发现的。那时它们就要冷落，衰微，而终至失败了。

　　天下没有一种广告，是可以比忠实不欺，言行可靠的这种美誉，这种活广告，更能取得他人的相信。

　　在一个言行诚实，而自觉有正义公理为之后盾，与一个欺骗说谎，而自知其为欺骗，说谎的人中间，其所能发出的力量的大小，真不知要相差多少呀！

　　一个言行诚实的人，因为自觉有正义公理为之后盾，所以能够无愧怍，无畏缩地面对世界。他有“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而一个言行不诚实的人，却会在内心听到这种声音，“我是一个说谎者，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卑污者，一个戴假面具者。”

　　说谎的人是人中的败类，是堕落的人！

　　一个人一离开了真实，他即是失其为人的资格，即是近于禽兽。

　　许多青年，为了取得一些小利小名起见，会赌掷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名誉，像在跑马场中赌博一样，这岂不是一种最可悲的现象吗？

　　一个人有着大宗的财产，然而他却到处为千夫所指戟，为万人笑。为出卖人格，出卖尊荣，出卖名誉，出卖一切有人格的人所认为价值的东西，—财产对他，复有何用处呢？

　　糟蹋自己的人格和名誉是值得的吗？百合花的洁白，着了污垢；玫瑰花失去了芬芳同美丽，还何贵于为百合，玫瑰！

　　一个人丧失了他内在的最高贵的东西，一个人失去了为人的资格，他又何贵于为人？

　　一个不诚实的人，会常常受内心的指摘，谴责。名，利，没有力量可以镇压住这种指摘与谴责。

　　（选自《中国与世界—林语堂文选》，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4月版）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