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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话 朱湘
我是一个口齿极钝的人,连普通的应酬我都不能够对付,所以,我对于说话说得极多并且极为伶俐的人是十分的羡慕。好像手工、图画这两样,我从前在学校里面读书的时候,十分的羡慕着那些成绩优美的同学那般。
洒扫,应对,这本是古训里所说的一种儿童所应受的教育;在近三十年左右的家庭之内,洒扫这一项家庭教育的项目似乎是已经普遍的废除了,至于应对,大人也不过在说错了的时候,提撕一句;在说得不好的时候,叹一口气;或是灰心了的不做声:他们并不每天划出若干时刻来教授儿童以“应对”这一种课程,或是聘请一个家庭教师来教授,或是用了家长的名义向学校方面要求着在学校课程内增加这一种课程。于是,说话我便从小不会了。其实,即使是学校内有“应对”这一种课程,我也不见得能够学得好—不见手工、图画,我是成绩那么拙劣吗?
大概,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一点是,从何说起。照例的寒暄,这已经是难于开口了,因为它颇有一点像学校里面国文班上所出的题目,这题目的范围之内所可说的话差不多早已经被旁人说完了,要想推陈出新,决不是一件容易事。至于,由寒暄进而作宽泛的谈话,那简直是我所害怕的,好像从前在中学的头几年里我怕学期、学年的大考那样。不晓得对谈的人爱听的是哪一种话;即使晓得了,自己也多半不见得能够在这一方面搜索枯肠可以搜索得一些—不说许多—谈话的资料来。面对面的僵坐着,终究不是事,于是,急忙之内,我便开口说话了……不幸,我所说的话恰巧是对谈的人所不爱听的,甚至于,他所认为是存心得罪的。这简直是糟糕!因为,已经是僵窘的对话,如今又加添了一种意气的成分进去了。这个,在一个不善辞令的人处来,是最难受的了。反报吗,间接的便实证了适才所无心呐出的话是有意的;不反报吗,未免有失身份;解释吗,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要想解释一句失言,我经验的知道,是不仅无补,并且会增加误会的。那么,只好不做声了。这个,并不见得能把严重的局面缓和下去。因为,这时候的面部表情,如其是沉闷的,对谈的人可以测想为臆怪;如其是和悦的,对谈的人又可以测想为在肚里暗笑。
模棱两可,这是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二点。人世间的事情,最难料到是要怎么变化的。要是说出了一句肯定的话来,而事情的转变并不是像肯定的那样,这时候,曾经听见了这句话的人未免是要对于说者的判断力发生怀疑了。这个,在社会上,是极为有损于说者的。所以,一个人要是想不在这一方面吃亏,最好是在说话的时候不着边际。如此,事情无论是怎么收场,这模棱两可的话,虽然不见得是说中了,至少是没有说错。还有一层,人与人之间,在多种的情境内,是不能够说直话的,撒谎既不是一件社会上所容许的事情,那么,便只好把话说得令人难以捉摸了。
空洞无物,这是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三点。一个人与一个人见了面,谈起话来,这一番对话,当然的,是集中于一件事之上了。这件事情,过去的情形怎样,将来会怎样,现在对话时候是要这样的去接近,这些,在每个对话者的胸内,差不多都已经有了一个谱子。既然如此,在本题之上,便不需要做文章,只要旁敲侧击,借了一些题外的话来达意,也就够了。喜欢绕弯子,或许是人的一种生性,因为绕弯子是有玄秘的色彩,艺术的色彩的。
面部表情,这是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四点。譬如说,你现在说出了一句想起来是极为滑稽的话来,这时候,你的面部表情应当是严肃的,因为,那样,教听者在事后回想起来,会更觉得有趣。又譬如说,你说挖苦的话,便应当在面部呈露出一种和蔼可亲的模样;那样,听者,如其不是十分聪明的,便不会立刻悟出你是在挖苦他,你既可以逃避去当场的反报,又可以让他在事后寻思,悟出来了的时候,去饱尝那一种自羞自悔的酸滋味。
这些便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对于说话这种艺术的观察。或许天下居然会有人,同我一样的拙于辞令,那么,这一番的说话,不能说是有什么帮助,只能说是,让他看了,可以与我同发一声慨叹,会说话的人真是天生的,人为不了。
(选自《朱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2月版)
朱湘(1904—1933),字子沅,安徽太湖人。1919年考入清华学校。1924年即将毕业时,因抵制学校斋务处早餐点名制度被开除。1926年经友人与清华大学交涉,被允许回校复读。1927年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劳伦斯大学、芝加哥大学、俄亥俄大学就读。1929年,放弃学位,提前回国。回国后到安徽大学任教,1932年因对校方不满而辞职。此后因为生活动荡和家庭矛盾日渐加剧,精神上受到严重影响。1933年12月5日在由上海开往南京的客轮上投江自杀。著有《夏天》《草莽集》《石门集》《中书集》《文学闲谈》《永言集》《海外寄霓君》《朱湘书信集》等,译有《路曼尼亚民歌一斑》《英国近代小说集》《番石榴集》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