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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言韩石山
我这一生,功业未立,声名不显,若寻究原委的话,只有一条,就是口才太好了。十几年当教员,不管上什么课,前脚踏上讲台,不等后脚提上来便开讲,一股清泉,汩汩流淌,下课铃都响了,还要翻它几个浪花。上我的课,不用维持秩序,学生们只有惊异,这家伙怎么有这么多话!
当了作家,按说该以笔代口,纸上驰骋,尽显才情,可我不,还是老样子,一有朋友来,聊天吧,过瘾吧。这还不算,只要有演讲的机会,天大的事都能搁下来。说好讲两个小时,不超出半个小时停不下来。有朋友说,看你到了两小时的时候像是要停止的,我说,是呀,那半小时是惯性运动,想停停不下来呀。一个爱说话的作家,再勤奋会有多大的成就?
如果把我平日的谈话、演讲录下音整理成书,肯定比我写的书要多得多,也要好得多。
大半辈子过去了,到了腰弯背驼、血气两亏的时候,才悟出这个理儿,迟了,早就迟了。若不是这么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而是拙于言,甚至是个结巴,该有多好。
看书多了,知道那些大有成就的,几乎都是口才不怎么好的。比如史学家顾颉刚,是个结巴子。一代通才梁启超,也有结巴的毛病,讲到什么说不出来,急得直敲脑袋,一敲还真的就能敲出来。哲学家冯友兰,据他的学生说,平日说话略有些口吃,讲课也就不难想见了。文学家朱自清,平时不结巴,一着急就结巴起来,而他讲课是常常着急的。我上大学的时候,英语老师跟我们说,真正的英国绅士说话,都是磕磕绊绊的。《围城》里的人物,一言以蔽之,男人无口才,女人无相貌。唐晓芙是个例外,却是全书中最不协调的一个人物。陈道明饰演方鸿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演出方的笨嘴拙舌来。方是个心里透明而怯于表达的人物,作家写得那么流畅,那是人物的内心活动,一成了人物自身的夸夸其谈,也就不是钱氏笔下的方鸿渐了。
说话磕绊,乃至结巴,对一个男人,尤其是对一个成功的男人来说,几乎是必不可少的。想想吧,你和他说话,他哼哼叽叽说不出来,这时候,着急的不是他而是你,而人一着急,露出的肯定是窘相。他那里缓急有序,你这里满脸窘色,尚未交谈而高下已判。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的战略。
记得前些年,参加一个本不想参加的会议,不知怎么动了邪念,装起结巴来。那效果简直是妙极了。有位老先生不管问我什么,我都是吭哧吭哧老半天说不成个样子。第二天听朋友说,这位老先生过后把我夸了又夸,说韩某人文章写得那么好,而说话那么不利索,真了不起啊。在他看来,会说话的人写得一手好文章,天经地义,毫不稀奇,说话不利索而能写出好文章,那才真是满腹经纶,倾于纸表呢。细想也是的,有缺点比衬着,优点自然会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这是一句老话,说的是不为时势左右,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看不妨把这句话作为对口才好的人的一个提醒。该说不该说,要根据具体情况,是表现还是隐藏,主意要自己定夺。人生在世,要藏的不光是短拙,某些时候,优长也要藏起来。处处显示自己的优长,老了必然是像我一样,平生事业空自许,老大无成徒伤悲。
姚宏越先生编了这本《话亦有道》,看过篇目,感慨良多。反躬自责,已如上述。再就是,难为他能想到这么个题目,能有如此丰赡的搜罗,编排更具匠心。说话是坚实的基础,说骂与沉默可说是其两极,废语是其无节制的延续,真话乃其立命之根本。真要一册在手,细加揣摩,不难穷究此中的玄机。
说话的讲究既然这么大,贤达之士,能不慎乎!
2010年3月31日于潺室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