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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话 夏元瑜
1．举例
刘、项二位太太在菜市的出口处遇见，站着闲谈。
刘：项大姊！您买的菜可不少，冰箱里放得下吗？
项：您别瞧它不少，可是不经吃，三天就光，老的少的全能吃。今天塞进冰箱，明天就松了后天就光了。
刘：对啊！您的孩子们全体格好、食量大。
项：真不瞒您说，我家老大参加篮球的校队，体育老师说他大有前途，将来有望。老二能跳一米二了，他不但体育好，英文也不错。您看他平常走路的样子就和一般年轻人不同，有那文中带武、武中带文的劲儿。老三长得最像他爸爸，看相的说他将来也能当到他爸爸的位分。（说到这儿，声音突然转小，偷偷地道。）我告诉您说，您可别告诉别人，处长告诉项先生，不久要升他当科长。
刘：恭喜！恭喜！咱们大后天再见了。
项：对啊！大后天我又该来买菜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大后天已到，二位太太又在菜市碰见了。
刘：今天又碰见了，项先生升官了吧！
项：（先闭紧嘴，把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然后小声，鬼头鬼脑地问。）您小声说！您怎么知道的，这事很秘密，不可让外人知道，嫉妒他的人多着呢。（她把菜车放在身旁）
刘：大前天您告诉我的！
项：咱们是好朋友、知己，我有事都不瞒着您。前些日子处长叫了我先生去告诉他，要提拔他。不但他马上会当科长，连我们家老三将来都当得上—看相的说的，想必很准。
刘：好啊！往后您家里是“科长之家”啦。
项：老二可能又强过他爸爸和弟弟，现在能跳一米二，不但体育好，英文也不错。也许人说他走路的样子，文中带武，武中带文，看相的说他将来可能做到文兼武职的大员。
刘：二十年前台湾的“省主席兼警备总司令”，不过现在改了。
项：也许将来又恢复那旧编制呢，咱们等着看，反正瞧得见的。（此时有只狗来偷项太太菜车里的肉，刘太太看见，可没说出来）
刘：您是有福之人，丈夫儿子都好！
项：还有我家老大，现在是篮球校队的选手，体育老师说他将来大有前途。所以我直想送他到美国去，在那儿多学学，当上美国的国手岂不更好。
刘：项大姊，您买的肉被狗叼走了。
项：（回头一看）您给我守着这车菜，我追狗去。
项：（追不着狗，回来了）这死狗跑得真快，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您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还许追得着。
刘：我知道您的话还没说完，听着怪有意思的，您一追狗，我怕听不成了，所以听完了才告诉您。
项：我得回菜市里去，再买肉，又得大后天再见了。
刘：好，拜拜！
光阴似箭，转眼两天已过，到了第二个大后天。两位太太又在菜市场出口遇见了。
项：（小声，偷偷地）这回我告诉您说，项先生不久可要当科长了，他们处长说的。
刘：真该道喜了！我看您今天买的菜不少，要招待客人吗？
项：我从今天起要多烧点儿菜，要老大多吃些，记号长得高点儿、快点儿，您知不知道他的体育老师说什么？
刘：您从没跟我说过，我怎么能知道呢！（其实她知之久矣）
项：好！我天生不爱夸耀自己家中的事，更不爱说车轱辘话。他的老师说他将来大有前途，还许被美国重金礼聘呢！您说，要是到了那时候我怎么办好，上美国去住呢！还是在中国！不过老三也会在中国和他爸爸一样地当科长。
刘：您该跟着父子两科长一块儿住！还有您的老二呢！
项：对！先生和老三不过升个科长而已，老二的前途可大有可为呢！
刘：算过命没有？
项：相倒是看过，看相的说他功课既好，身体又棒。走起来文中带武，武中带文，这就是古人所谓的“龙行虎步”……
刘：将来呢？
项：那还错得了！“省主席”现在不能兼顾“警备总司令”了，可是由军转文的大官也多得很呢！
刘：“国防部长”不等于文武兼备的吗？
项：对了，我真没想到这层，很可能当得上。我今天要早点回去，免得狗又来偷我买的肉！
刘、项：拜拜！
2.讨论
世上人人都免不了有些缺点，有形的如瞎一只眼、瘸一条腿，一看便知，可以装只义眼和义肢作为补救，并不太麻烦，于人于己都不损害。最怕的是看不见的内在缺点，它正和“内在美”相反，可以称为“内在丑”。有的人明白自己有内在丑，竭力克制自己。有的人克制不了，一犯再犯，久而久之自成习惯，毫不知为丑。例如有的人天性好偷，虽生在有钱之家，但是见了有可偷的机会，贼心油然而起，非偷不可，克制不了。久之，连羞愧之心都没有了，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爱说车轱辘话（车轮式的话）不算坏事，也是某些人天生的本性。有的人极少说话，阴沉得跟鳄鱼一样，令人无法接近。有的人废话极多，一张开嘴就哓哓不绝，难以闭上，也令人不敢接近，怕一沾上就甩不掉。我分析这类废话特多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车轱辘话，“轱辘者”在北平话里是车轮之意，像车轮旋转不停，但是不论转多久，始终只限于这几根的车条在那儿循环不已。正好比说车轱辘话的人，说来说去只限于几套固定的语句一样。
第二类是“话从源头起”，凡说一样事物，必然先从原始的根本开始讲，然后经过一步步的细节，最后讲到现在的情形。此时他才略一闭嘴，咽口口水，听者必须趁此难得的机会，说声“再见”，马上拔腿就跑。否则您说迟一步，对方接演第二集，您就不好意思逃了。
一般人对于犯这类毛病的人常不好意思劝告，于是犯这种毛病的人也永不知改正。我见过一位好从根源说起的男士，他要讲一件事时，熟朋友先告诫他要简单扼要，别啰嗦。他说：“不行！不从头说办不到。”他是知过而不能改，自以为得意，殊不知成了“人人厌”之后，等于身处孤岛的可怕。
说车轱辘话的人，有些是该原谅的，因为他们年纪大了，记忆力日差，对于越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对于今天吃的早点是什么可忘了。昔日的得意事情深深地印在记忆中，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人听，每次都以为是第一次讲，其实他已讲过千百遍了。这是老人的常病，听的人只好多忍耐一点，装出第一次听的样子，不住地点头，表示听得十分入神。如您家中有年老的父母，您对他多忍耐些，让他多欢喜一会儿，也就是您的孝心。您不要责备老人讨厌，因为您也是会有这一天的。您如知道他说：“您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老人会惭愧而懊恼。
不过有的老人年轻时干了些丑事，却得意得了不得，永记不忘，以后成了车轱辘话，见人就说，每次他都重温一遍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可忘了听的人听着有多恶心。我真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人以丑事为荣，也亏他这辈子活到七老八十竟然不解什么叫可耻。我自己固然是老人，但是对这样的老人却不同情，也不愿多理他。
像本文举例中的项太太，年纪不过四十几岁，没有老到说车轱辘话的程度，但是一见到刘太太，只有一套话，从丈夫称赞到儿子，每次说的时候都以为没向刘太太说过。她的神经多少有点轻微的毛病，当丈夫和儿子的少不得会劝过她。不过神经有毛病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承认自己的神经不健全，所以泛泛之交的朋友当面纠正她，反而闹得双方不愉快。刘太太便是如此的一位朋友，她了解人和人的关系，何者可劝，何者不便相劝。
刘太太不但不去劝项太太别说车轱辘话，反而当面挖苦她。项太太忘了说的，刘太太也会故意引她说出来。瞧见狗来偷肉，故意不打断项太太的话。其实刘太太听项太太说过多少遍，可是装作从没听过，她拿项太太作为解闷的玩物，项太太把刘太太当作知心的好友，永远和她谈得很投机。他们彼此全没有要伤害对方之心，成了一对纯洁的老朋友。不过我希望刘太太不要把项太太的毛病告诉其他人。
年纪大的人，不论男女，都该提高警觉，要切切记得少向人一再重提旧事。年龄较轻的朋友听了，不但不原谅老人脑力的衰退，反而惹起他的厌恶，造成了代沟。老人只好和老人做朋友，您说几句车轱辘话，对方不会讨厌您，因为对方也老了，上次您向他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您把说了又说的事情当新鲜事情来讲，他也会当新鲜事情来听。您一说再说而不倦，他一听再听也不厌，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车轱辘话是老年人的专利，“话从根源起”可和年龄没有关系，二十岁的青年人也常会犯这毛病的。您要是在马路上碰见他，千万先选择好安全的地方去站着，因为他跟您略一寒暄，就跟无期徒刑差不多，很可能会聊到月上东山，您想跑都不行，因为他根本不给您开口的机会。最好您指指前面的人群说：“对不起，我爸爸在那儿叫我！少陪了！”说完就跑。可是您也得小心，怕他一把抓住您道：“在哪儿？快带我去见见他老人家，好好儿地聊几句！”那您可怎么办，临时在马路上抓谁好？
（选自《老盖仙论处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