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让画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 :汪曾祺散文随笔选粹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让画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 :汪曾祺散文随笔选粹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从众和脱俗外国的研究者爱统计作家所用的词汇。莎士比亚用了多少词汇,托尔斯泰用了多少词汇,屠格涅夫用了多少词汇。似乎词汇用得越多,这个作家的语言越丰富,还有人编过某一作家的字典。我没有见过这种统计和字典,不能评论它的科学意义,但是我觉得在中国这样做是相当困难的。中国字的歧义很多,语词的组合又很复杂。如果编一本中国文学字典(且不说某一作家的字典),粗略了,意思不大;要精当可读,那是要费很大功夫的。

  现代中国小说家的语言趋向于简洁平常。他们力求使自己的语言接近生活语言,少事雕琢,不尚辞藻。现在没有人用唐人小说的语言写作。很少人用梅里美式的语言、屠格涅夫式的语言写作。用徐志摩式的“浓得化不开”的语言写小说的人也极少。小说作者要求自己的语言能产生具体的实感,以区别于其他的书面语言,比如报纸语言、广播语言。我们经常在广播里听到一句话:“绚丽多彩。”“绚丽”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这样的语言为小说作者所不取。中国的书面语言有多用双音词的趋势。但是生活语言还保留很多单音的词。避开一般书面语言的双音词,采择口语里的单音词。此是从众,亦是脱俗之一法。如鲁迅的《采薇》:

  他愈嚼,就愈皱眉,直着脖子咽了几咽,倒哇的一声吐出来了,诉苦似的看着叔齐道:

  “苦……粗……”

  这时候,叔齐真好像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来,可真也毫没有可吃的样子:苦……粗……

  “苦……粗……”到了广播电台的编辑的手里,大概会提笔改成“苦涩……粗糙……”那么,全完了!鲁迅的特有的温和的讽刺,鲁迅的幽默感,全都完了!

  从众和脱俗是一回事。

  小说家的语言的独特处不在他能用别人不用的词,而是在别人也用的词里赋以别人想不到的意蕴(他们不去想,只是抄)。

  张戒《诗话》:“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

  鲁迅用字至切,然所用多为常人语也。《高老夫子》: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

  “酱在一起”大概是绍兴土话。但是非常准确。

  《祝福》: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但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胖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总是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假如要编一本鲁迅字典,这个“剩”字将怎样注释呢?除了注明出处(把我前引的一段抄上去),标出绍兴话的读音之外,大概只有这样写:

  剩是余下的意思。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无聊之感,仿佛被这世界所遗弃,孑然地存在着了。而且连四叔何时离去的,也都未觉察,可见四叔既不以鲁迅为意,鲁迅也对四叔并不挽留,确实是不投机的了。四叔似乎经走了一会了,鲁迅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剩在那里。

  这不是鲁迅的世界,鲁迅只有走。

  这样的注释,行么?推敲推敲,也许行。

  小说家在下一个字的时候,总得有许多“言外之意”。“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凡是真正意识到小说是语言的艺术的,都深知其中的甘苦。姜白石说:“人所常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说得不错。一个小说作家在写每一句话时,都要像第一次学会说这句话。中国的画家说“画到生时是熟时”,作画须由生入熟,再由熟入生。语言写到“生”时,才会有味。语言要流畅,但不能“熟”。援笔即来,就会是“大路活”。

  现代小说作家所留心的,不止于“用字”,他们更注意的是语言的神气。 让画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 :汪曾祺散文随笔选粹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