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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
喜鹊嫁到观头村快六十年了。
从喜鹊到喜鹊婶到喜鹊奶,她缓慢地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熬这个词,好像天生就是给她准备的。文火慢炖是熬,钝刀割肉是熬,哭烂双眼是熬,一个水灵灵的小媳妇,硬生生熬成了一个碎嘴婆。
儿子死的时候,她哭烂一只眼。男人让车撞死,她哭烂另一只眼。剩下一个闺女害病又走在她前头,她撇了撇嘴,莲心泡黄连,有啥法子。一块手绢把两只烂眼搓了又搓,揉了又揉,红肿明亮。
倒还有个儿媳妇,带着孙子,原本跟她住一个院,可受不了她天天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在娘家兄弟帮衬下,盖了三间平房,带着儿子过日子。
院子空了,除了一条狗、两棵泡桐、几只鸡之外,就剩下喜鹊奶出出进进一个人。
每天早起,扫了屋里扫院子,扫完院子添水熬汤,一锅汤吃一天,也就两顿,第一顿喝稀的,第二顿焖久了吃稠的。吃完饭,搬个小板凳走到巷子口,夏天坐在大柿树下,冬天找个山墙跟,有人来,见谁跟谁扯东拉西。路过歇脚的,她也能扯上话头,哪村的?谁家的?非得问到她认识的那辈儿人,七拐八拐怎么着也是沾亲带故的。
村里的闲人大多跟喜鹊奶年岁差不多,开始都乐意听她谝闲话,多了,嫌她烦,总是那几句。生来苦命人,算卦的多少年前就说过,可我爹没当回事啊,还让我嫁给那个死鬼,他倒是早早享福去了。我作的啥孽,一辈子吃不完的黄连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哎呀……说着说着又哭了,两只烂眼通红通红。
女婿外孙虽也嫌她絮叨,但又没办法,过一段时间送来点儿吃的用的,留点儿钱,慌忙走了。喜鹊奶拿着他们留的钱,向邻居诉苦:当年还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能汪几声,养那么大个闺女,末了自己先走了,女婿外孙送点儿钱来,看个头疼脑热都不够,还叫我赶集,唉……怨我啊,这孙子孙子靠不上,外孙外孙靠不上,他们都想着我死哩。
说到死这个话题,喜鹊奶的精神头来了。我就不死,盯他们的眼,他们不管也不行,要戳脊梁骨呢。
翠花奶也是一个人,儿孙在县城,她自己守着老屋。翠花奶耳背,正好和喜鹊奶碎嘴子凑一对,一个说,一个打岔,谁也不嫌谁。
天气好点儿,翠花奶就抱着她的大包袱找喜鹊奶,把包袱里花花绿绿摊一炕。看看,我这老衣啥样,棉的单的里里外外整七身。
喜鹊奶从箱子里翻出自己的。你命好,有人准备。我都自个儿准备,就等哪天咽气,要不谁管啊。你瞧,这鞋、袜子、袜带,这帽子。
两个老人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嘴里各说各的。一会儿,炕上铺排满了,搅和在一块了,你拉我拽又开始吵。吵够了,自个儿的老衣扒拉一堆,慢慢再叠起来。这褥子软和,铺着不硌脊背。你摸这料子,光的,明儿个死都值。
晒完了老衣,第二天是集日,她们开始商量着赶集。
喜鹊奶要买药,还得买盐买菜买点儿肉。她说着,翠花奶应着,耳朵里听的是啥也不知道,光是点头应承。
第二天,喝了稀汤,喂了鸡和狗,喜鹊奶锁上门去喊翠花奶。
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各自挎着一个布袋,一晃一晃去赶集。
集市其实并不远,可她们走得慢,一路走,一路你说话,我打岔,等走到集市也快晌午了。先找个卖凉粉的摊儿,叫一碗凉粉,烧一碗醪糟,消消停停吃了喝了,再跟旁边卖凉粉吃凉粉的谝几句,提到喜鹊奶黄连一样的日子,她抹几把泪,这才去买东西。
东头转到西头,东西买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了。布袋子里装了半袋子零碎东西,挎在肩上,走几步,歇歇,换个肩。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说,看见认识的人再问几句,回到村里,已经是半下午了。
村口的柿树下坐了一圈人,喜鹊奶知道人家不待见她,又想往跟前凑,就拉着翠花奶,把韭菜择了再回。
找块石头坐了,掏出集上买的韭菜,一根一根择干净。
有人问,打算咋吃啊?
烙几个韭菜盒子。
能咬动?
看见这韭菜嫩,想着烙几个盒子。慢慢咬。
你孙子给你送面了,你不在屋,搁大门口了。
你看看,我这是上辈子造了啥孽,知道我去赶集,来送面,跟我就是仇人。都盼着我死哩。
那一堆人听她说这,都扭脸不搭理她,喜鹊奶开始给翠花奶说,咱老了,不中用了,人都嫌哩。
黄昏来临了,闲坐的人都回家做饭了,翠花奶送喜鹊奶回家,要帮她把门口的面给抬进去。一开院门,老黑狗蹿了过来,蹭她的裤腿,泡桐树上落了一只长尾巴喜鹊,喳喳叫起来。
喜鹊奶和翠花奶把面抬回屋,把集上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翠花奶说,喜鹊叫哩,明儿个你有好事哩。
喜鹊奶对着翠花奶的耳朵喊,你明儿个来,看有啥好事!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8期)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