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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花啊

　　郁结，就是不通，堵住了。好好的，怎么就都堵上了呢？

　　王小倩说：你知道重感冒时，两个鼻孔堵得严严实实的那种感觉吧？得靠大张着嘴，像鱼那样呼吸。

　　我说：知道。

　　她说：我现在就这样。

　　她要革命，要解放，要拉着我上山。我说：山里面也没有住着神仙啊。

　　有没有我也得去试试，要不憋死了。她恶狠狠地把手机摔到沙发上，眼看着它从沙发上掉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屏幕绽开了花。她并没有立即捡起来，而是看了看，跟上一脚，把那朵花进一步踢到墙脚：去死吧。

　　手机当然没有死，换个屏而已。跟她有仇的不是手机，是人。

　　高铁呼啸，从一个又一个城市经过。王小倩离开郁结之地渐远，她大张的嘴一点一点合拢，变成鼻翼的急促翕动。幸好我们是E座和F座，否则旁边的人会以为她犯病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追求爱情，可笑吧。

　　我冲她一撇嘴：相反，一点也不。

　　她摇着我的胳膊：看看，我就说嘛，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我想起村上春树的那篇演讲，我说：我永远站在蛋这一边。她说：我现在就是个易碎的蛋，让人同情的蛋，即将从桌子的边缘滚落到地上的蛋，即将撞向高墙的蛋。

　　王小倩的爱情来去如风，我还没把上一任的名字和脸对上号，她已经开始了和下一任的约会。我劝她：生活，说简单点，就是死皮赖脸地活着，爱情，就是一日三餐那道菜上的几根香菜，你见过谁少了香菜不吃饭？

　　王小倩不，她非要香菜，而且甚至光吃香菜不吃主菜。这才是要了命了，离过一次婚的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脑子一根筋，但谁让她有这个资本呢？她其实完全可以不要男人，自己什么都有，还要男人干吗？她鄙视地看我一眼：我不能雌雄同体，自己爱自己啊。

　　我不知道这次故事的主人公是谁，我等着王小倩告诉我。但她聒噪了一路，一直等我们到达了金鞭溪，她也没说，看来这次是真的郁结住了。她没有诅咒那个人的祖宗十八代，或者鄙薄地哼一声，而是隐藏在心里，那个坎过不去了。

　　溪水淙淙。由于是淡季，游人不多，我陪着她沿着溪水，慢慢晃着。阳光穿过树林，细细碎碎，让人发懒。王小倩脱了鞋，就地往路边一坐：我要是一棵树多好，就长在这里。我笑她：树不吃香菜。王小倩叹了口气：树可以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啊。

　　我闭上眼，仰起脸，让细碎的阳光和风从脸上滑过，溪水的声音被放大，轰轰隆隆，满耳朵都是，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所有的香菜、蛋都消失了。明明是满的，却又是空的。那种感觉，要怎么说？悠然心会，王小倩和我。

　　她又叹了口气。隐藏在心里的人和事还是说不出口，或者不知从何说起。她说：你闻。我在闻，贪婪地闻。空气里的味道丰富极了，不用强调什么前调、中调和尾调，松木、青草、泥土、花果、阳光、水汽，各色味道蜂拥而至，却清晰可辨。突然，一声鸟鸣从头顶划过，脆里带着回响，舒畅而恣肆。

　　随着那声鸟鸣，好像有什么被带走了，轻飘飘的。王小倩说：真好。我说：真好。我们相视一笑，穿上鞋，继续沿着溪水慢慢走。

　　她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挂了。继续响，继续挂断。刚刚兑换来的空和满全被破坏了，我说：接吧，死也要有这一回。

　　她接了，手有点抖，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抖。这个人，她是在意到骨子里了。我示意她深呼吸。

　　喂……一个字出口，王小倩已经泪流满面，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她，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她的骄傲、洒脱、挥一挥手，看来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我在金鞭溪。她的鼻子又堵了，声音很难听。我走在她身后，在溪水的伴随下，她的声音时断时续，间或能看见她抖动的背和僵在半空的手臂。很显然，他们在吵架。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

　　突然，她喊了一嗓子：好！好！好吧……

　　然后，我看到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她的手臂，她的头发，还有，她的手机。

　　她转过脸，满脸湿漉漉的，在笑。我说：真难看。

　　她继续笑。这时，有风吹过，有细碎的叶子花儿一样，纷纷洒洒，在空中飞舞，携带着一股干燥的香气，在阳光中飞舞，在我们身边飞舞。

　　真美啊。王小倩说。

　　确实很美，所有的，一切。我说。

　　（原载《小说月刊》2018年第5期）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