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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有风
从桥上走过的时候,风差点将我掀翻。那是黄河啊,风仗河势,自然肆无忌惮。
看风景?一河白冰,两行光杆杨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找人。桥两边徘徊的、站立的、哭泣的、沉默的、傻笑的……不用问,他们的表情说明一切。
作为一个可能的心理咨询师,我和他们谁都不认识。导师说,观察。我选择了这里,后来,竟慢慢爱上了这里。
每个人,并非天生有疾;每个人,都会无药而愈。
刘某甲
他在桥上徘徊三天了。
在这些桥上往来的人中,唯有他没有任何表情,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没有表情的人就像河道的中央,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暂且叫他刘某甲吧,实际上我从不会问他们的姓名、职业。
第一天来的时候,刘某甲骑着一辆旧电动车,他把电动车停在桥头,双手揣在棉衣兜里,不紧不慢地走到桥上,像一个悠闲的观光客。
夕阳在一河白冰上拉下长长的金色光芒,细碎闪亮。他盯着河里的冰,走向桥中央。桥面上车辆呼啸而过,大货车拉着煤炭、铝粉、生猪,小汽车拉着形形色色的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他在某一处站立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冰上的金色消失殆尽时,他已经走到了桥的另一头,那里的雪松蒙了一层灰尘,和一辆长时间停放的汽车以及路面呈一样的灰色。
刘某甲转身往回走。黄昏渐渐来临,汽车打开了车灯,他更长久地站在桥上,一动不动,直到黑暗浓重,车辆渐渐稀少。
第二天,第三天,他几乎重复着同样的路线和动作,只是在桥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如果我分析得没错,他在桥与河之间做着选择。
离开之前,我拦住了他,邀他去喝一杯。
桥头的那些小酒馆是为过往休息的货车司机准备的。我和他随便走进一家,灯光昏黄,里面只有两个人在喝酒,他们的桌上一个拌黄瓜、一个卤猪蹄、五六瓶江小白,每人面前一大碗面。显然,他们已经有了醉意,满脸通红,大着嗓门在聊天。老板娘在油腻的服务台后面玩手机,一个五十多岁的服务员在门口打瞌睡。
我问刘某甲吃啥,他说,酒。
我给他点了一大碗面,要了一瓶白酒和一瓶啤酒,一个花生米,一个红油耳丝。我们相对无言,谁也不开口。
那两个司机中的一个说,我在内蒙古那两年,光车丢了两辆,挣那点儿钱除了给那娘儿们,吃喝完了还不够给雇的司机发工资。算了,回来自己跑短途,挣一个是一个,老婆孩子三天两头还能见着面。
内蒙古咋样?另一个问,还有人喊我过完年去呢。
冻死你。那地儿不是人待的,天天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洗都洗不净。烂娘儿们还多,想着法儿骗你。
那是你爱给。
你是没去过,那地儿,除了煤,见个母兔子都稀罕。
我发现刘某甲也在听他们聊天。你也是货车司机?我问他。
不是。
那两个司机摇摇晃晃地走了,小酒馆立马安静下来,老板娘大概在看搞笑小视频,不时发出细细的笑声。
刘某甲吃面的速度很快,吃完才开始吃菜、喝酒。他说,谢谢。说完,把玻璃杯里一两多白酒一饮而尽。我吃着面,等着他。
兄弟,做人真难啊。他又倒了一杯酒,和我的啤酒碰了一下,又是一饮而尽。慢点喝,我说。
喝死拉倒。这日子咋过?咋过都是个难。我老娘在床上躺两年了,偏瘫,我媳妇在家伺候老娘,给孩子做饭,我出去打工。年前,媳妇查出了乳腺癌,自己顾不了自己。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老娘没人管,天天哼哼,还骂人,媳妇要住院,孩子眼看要考高中……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兄弟,你看着是个文化人,你教教我,我咋办,唵?
我所学的那点书本知识中,根本没有这些内容。人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应对一个一个的困难。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苍白得如同那一河白冰。
我去借钱,我叔、我表哥都不借给我。要换作我,我也不借给我,拿啥还?他说。
再想想办法。
路堵死了,连风都刮不进来。哪儿还有路?哪儿有?刘某甲说,我睡不着,头疼,脑子里满当当一点亮光都没有,来这河上吹吹风,看看,还能好点。
我以为你是想……
自杀?想。咋不想,你一个文化人体会不到。人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连死都充满了甜蜜的诱惑,这是网上说的。说得真好,这几天在桥上转,我多少回都想一头栽下去算了。
可你,还是犹豫。
是啊。我死了简单,老娘、孩子、媳妇不是更没人管,他们咋办?
可不。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不想告诉他,我的女朋友突然爱上了别人,我们从大一开始,相爱了整整五年,我以为她会和我一辈子在一起的。她留给我一句“不合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要不是本科毕业就不了业,考研时候分又太低,我压根不想学什么破心理学,熬呗。这些,我不能跟他说,他心里的难已经有五百斤重了,何苦再加上我这五十斤。
兄弟,这会儿好多了。喝点酒,跟你说说,痛快多了。他说。
我也痛快多了。我说。相比他的五百斤,我这五十斤实在太轻。
两个人从小酒馆出来,刘某甲推着他的旧电动车,我推着我的自行车,我们也和刚才那两个货车司机一样,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他回他的家,我回我的宿舍。
冰的覆盖下,大河安静。明天,被我叫作刘某甲的他也许不会再来了,但我,还会来。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14期)
韩某乙
男人什么时候最难看?一是喝醉酒的时候,烂醉如泥,丑态百出;一是哭的时候,大哭还好,不停抹眼泪的,完全就像个女人。
第一次见他——韩某乙,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就在哭。
我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看见他耸着肩膀,不停地抽泣,我停下来,站在他旁边。
他哭得不管不顾,尽管声音不大,但似乎眼泪不少,因为他一直在拿纸巾擦眼睛。
嗨,咋了?失恋了?
从他的发型和穿着看,他应该在二十岁左右,正是为情所伤的年龄。
没事。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是发现我并没有恶意,他温和地回答了一句,又擦了擦眼睛,两手撑着栏杆,装作看河上风景。
我也经常想哭,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试图拉近和他的距离,我是有想哭的时候,但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一般都去操场跟身体较劲,把眼泪憋回去。
你不懂。他说。
没什么不懂的,都是年轻人,都经历过。
不一样。说完他向旁边挪了一点,这是他发出的终止聊天的肢体语言。
汛期来临之前,大河泄洪,河水瘦得只剩下细细弯弯的一线,全无往日气势。河滩被漫无边际的葎草和大豆覆盖,倒是绿生生一片。这时候的黄河,是最没有观赏性的,在河上停留的人,大抵并不为看河。
几天后,我再次看到韩某乙,他好像依然在哭。
是他选择到这个地方来哭,还是他来到这里以后触景生情才哭?他的反常,自然更让我好奇。
嗨,又见面了。我主动和他打招呼。
看到是我,他有些尴尬,擦眼睛的动作明显快速而用力。
我是个心理学硕士,在做一个课题。我先做自我介绍,免得引起他的反感。
哦,这样。和我有关吗?
既有关,也无关。我说。课题只是我的研究内容而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此之外,我喜欢这座桥,喜欢在这座桥上驻足的人和他们的故事。
很遗憾,我没有故事。听得出来,他不想多说。
一个在河上哭泣的人,怎么会没有故事。
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女生?
不。不是还有首歌,《男人哭吧不是罪》。这句话说得真蹩脚,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大学毕业两年,孩子已经半岁了,你信吗?韩某乙说。
信。在这个纷杂火热的世界里,他说什么我都会信,毕竟,生活本身比想象更充满想象力。
本来,我家里条件很好,毕业后家人要我出国,女朋友死活不让,说我出去就会不要她了,还不如当时就分手。我选择了女朋友,为此还和家人大吵了一架。我和她都在我爸的公司里上班,半年后,她怀孕了,奉子成婚,反正早晚都要结,我奶奶早等着抱重孙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什么。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我知道,一个人一旦说出了故事的开头,就必然会说到结尾。
孩子生下来才三天,我爸突然被带走了,说他涉嫌非法集资。一切都变了,公司被封,我的车被扣,家门口天天有人堵门,甚至拉起白布,说要我们血债血偿。我奶奶急火攻心,病倒了,我媳妇一着急母乳也没下来,最可悲的是,我连买奶粉的钱都找不来,更别说进口奶粉了。
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那件非法集资事件闹得很大,几乎无人不知。看着这个白皙瘦弱的男孩,我很难想象他会是之前流传的深夜开豪车飙车、骑哈雷炸街、KTV争风吃醋打群架的那个小少爷。
媳妇抱着孩子回了娘家,我顾不上她们了。我奶奶进了ICU,我妈天天骂我,说我不争气。
他又哭了。
突然降临的变故和压力让他不知所措,除了哭泣,他好像真的做不了什么。
我去看我爸,他说他是被冤枉的,他被人骗了,有人设局弄断了公司的资金链,银行不贷款给我们,有人告诉他可以民间借贷。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我说不清,靠我也救不出我爸,救不了公司。我妈说得对,我就是个窝囊废。
韩某乙——我依然这样叫他,将头抵在栏杆上,双手抱头,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是拍了拍他的背,算是给他一点微弱的力量吧,尽管这点力量我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
再见到韩某乙,是两个月之后了。
夏季已经来临,夜晚来桥上吹风乘凉的人越来越多。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依然是一个人,瘦了一些,穿一件黑色背心,一条短裤,一双人字拖。
嗨,来乘凉?我说。
嗨,好久不见。他说。
还好吧?
还好。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桥上灯光微弱,我看不太清。
我们俩并排在桥上站着,有风吹过,风里挟带着浓重的腥味。过了一会儿,他摆摆手,走了,没有说话,我也摆摆手,没有说话。每一天都在上演大大小小的新闻,他们家的事,官方和坊间几乎没有了任何消息。
我想起那句话,人哭着哭着就习惯了,韩某乙,应该也一样。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14期)
齐某丙
齐某丙笼着两只手,冲河水大喊:我一定会成功的。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小品里每天励志的三个人。
我来桥上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的硕士生活已经进入尾声,正在紧张地准备论文和答辩,再次面临就业这个难题,要不就得读博,继续在学校待着,可以再逃避三年。
齐某丙成功地逗笑了我。谁不想成功,如果靠在这儿喊就能成功,黄河都会被喊沸腾。
兄弟,励志呢?
不是,我刚许了个愿。
冲河水许愿?那愿望岂不是哗啦啦就流走了,还能实现?
哗啦啦流走的是水,不是黄河,你看多少年了,黄河不一直在这儿!他说得好有道理,我居然无法反驳。
很显然,这是一个健谈的小伙子。受他的影响,我心情大好,决定和他聊聊。
能说来听听吗?你的愿望。我问他。
不能,说了就不灵了。他说。
那可以说说你做什么工作吗?
我在那家挖掘机公司做销售。他向桥头的方向指了指,距离桥头一公里外,有好几家挖掘机公司。不过,你看起来像老师,应该不需要挖掘机,要不我肯定给你打折。
这个齐某丙还真适合做销售,性格好,也会察言观色。
你说错了,我不是老师。你就当我是个小包工头,怎么样?你要怎样把你的挖掘机卖给我。
大哥,别逗我了。我都来三个月了,我能看出来,包工头不长你这样。他说。
你从哪儿来?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陇南,你听说过没?甘肃的,我老家在那儿。
不上学?
不上了,家里等着用钱,高二没上完就不上了。
一个人?
不是,好多老乡。他警惕性很高,在这座城市,四川人、陕南人最多,哪里会有那么多陇南来的老乡。
看到他脸上的稚气,还有乱糟糟的头发、黑黢黢的脸,我想起了远在广东打工的弟弟田小。跟我视频通话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笑嘻嘻地说和老乡去吃米粉,说他做工的厂子,说他的流水线。我已经两年没见他了,他说买不到票,正好过年加班费高,回家还冷得要死。
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大。我说。
真的?你弟弟也十七了?不对,十八了。
对,十八了。我不想计算他还有田小到底是十七还是十八,没什么意义。
那我叫你大哥。大哥,我刚才许的愿是到过年争取攒够五千块钱打回去。刚才还说许愿不能说的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加油,你一定能实现的。我说。
大哥,我能加你的微信吗?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
当然。他的微信名叫勇往直前。
勇往直前,不,还是叫他齐某丙吧,他的朋友圈里转发的几乎都是成功学和心灵鸡汤,我从没有打开看过,但我会给他点赞。
周末的时候,我偶尔会约他一起吃饭。一碗面条,一盘饺子,或者一份炒米,都能让他高兴半天,他每次都说太好吃了。他说在老家总吃洋芋、吃酸菜,能把人吃吐了。
吃完饭,我们会去桥上走走。快入冬了,风有些凉,河水上涨,有游船和快艇在桥下穿梭往来。
齐某丙很兴奋。黄河这么多水,要都流到我老家就好了。走到桥中间,他会许愿,许完愿依然是拢起手,喊一句,我一定会成功的。
现在,他会主动告诉我他的愿望。要早点给家里修房子,要给父亲买个手机,要给妹妹买学习机,要给奶奶买老花镜……
我知道,他的挖掘机卖得很不好,每个月的工资除去房租、吃饭,能攒下来的并不多。
冬季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了。突然一觉醒来,四处白茫茫一片。我的论文基本完成了,也得到了导师的肯定,他推荐我去几家单位应聘,有一所培训机构对我很有兴趣,开出的待遇也比较诱人,一切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在宿舍酣睡了两天,看到漫天飞雪,心情大好,我决定去桥上看雪,看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很远,我就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身上一层薄雪,是齐某丙。我才想起来,忙着写论文、去应聘,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和他联系,也没看他的朋友圈了。
大哥,我要走了。他说。
去哪儿?
去郑州吧,还没想好。
许个愿吧,大雪会帮你实现的。我说。
他开始许愿,许完了,笼着手,冲着漫天飞雪和大河喊,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揽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大哥,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不,先别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桥上的风太硬了,四面八方吹过来的都是冷风,自己哈口气起码可以暖暖手。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9年第14期)
赵某丁
遇到赵某丁,纯属意外。
汛期来临之前,黄河泄洪。每年泄洪时,被泥沙呛晕的各种野生鱼类就会浮上水面,形成流鱼现象。
捞鱼人就出现了。河南的、山西的,城里的、村里的,男男女女,摩托车、汽车,渔网、抄网、塑料桶、盆、蛇皮袋,沿河岸一溜散开,捞鱼。卷着裤腿,赤裸上身,甚至只穿一条短裤的男人们,在水里泥里把自己弄得更像一条鱼。
站在桥上,我看着远处的那些人。风里裹挟着泥土味、鱼腥味,还有各种飞絮。这真是一个暖烘烘乱糟糟让人心烦的季节。
桥头,照例成了临时的鱼市。人车喧嚣,过往的大卡车卷起灰尘,着急过桥的司机拼命按着喇叭,卖鱼的、买鱼的、和我一样看热闹的人,随意乱停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把桥头弄成了一锅粥。
赵某丁,成了锅里冒出来最大的那个泡。她正跟人打架。
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跟人打架时可以那样拼命,那样毫无顾忌。
和一个男人一对一,她似乎并不落下风。男人抓她的头发,她挠他的脸,咬他的胳膊,踢他的下身,朝他脸上吐唾沫,哭,骂,身体的任何一个器官都不闲着。
很显然,败下阵来的是那个男人。他抹一把脸上的唾沫和汗,留下俩字泼妇,离开了战争现场。
而被我在心里叫作赵某丁的女人,并没有像胜利者一样,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衬衣的扣子掉了一个,露出内衣的带子和半拉弧形,居然是玫红色的,黑裤子上全是泥和土。
我摇摇头。这样的女人,除了“泼妇”两个字,恐怕再也没有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了。
有人来拉她,起来吧,别哭了。他都走了,赶紧卖鱼。
她屁股一拧,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拍拍屁股和腿上的土,整了一下衬衣,回到她的鱼盆前,大声吆喝,野生黄河鲤鱼了啊,新鲜的黄河鲤鱼便宜了。声音高亢脆亮,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嗯,这个女人有意思。她是怎么做到片刻间角色转换,而且毫无缝隙的?
有人去她跟前买鱼,她乐呵呵地挑鱼、称鱼、算账、取零头、扫码收款,有条不紊,完全是一个纯朴还有些精明的小商贩。
我不买鱼。因为我压根不会杀鱼,更不会做。在小山村长大,我读大学之前,没有吃过鱼,对鱼的味道,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刺,从来都没有好感。转了一圈,我离开了桥头那锅黏稠烂糊、味道不洁的粥。
回到宿舍,心里依然乱糟糟的。赵某丁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
对,桐花。
那个长得很好看,原本有着一张雪白暄腾的脸,扎着大辫子的桐花,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和赵某丁坐在地上哭着骂着的神态一模一样,毫无顾忌。
我莫名其妙地喜欢新媳妇桐花,站在她家门口,看她穿着大红的高跟皮鞋,走来走去。她会塞给我一把花生,或者一把糖,然后摸一下我的头。突然有一天,她变了,瘦了,不好看了,不给我花生和糖不说,还特别爱骂人,有人说她男人死了。我觉得很难过,要从她家门前经过时,都故意绕一条巷子,跟谁赌气似的。
桐花勾起了我对赵某丁的兴趣。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认真想过或者观察过女人,除了我那个消失的女朋友。
第二天下午,我又来到桥头,没看到赵某丁。
我问旁边的光头,昨天打架那个卖鱼的女的,今天没来?那人头也不抬,捞鱼还没回来,估计快了。她自己捞?对。
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赵某丁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挂着两个脏兮兮的蛇皮袋,扣着一个塑料盆突突突地来了。
光头喊她,说我找她。她卸着鱼,往盆里倒,头也不抬,找我?买鱼?
我脸红了。不是,不买。
不买鱼找我干吗?
主要是我不会杀。我临时想的借口,也是真话。
那好办,买了我帮你杀,真正野生的黄河大鲤鱼,好吃。刚捞的,都活的。她手不停,嘴不停,脸上、脖子上的汗和泥巴点子混在一起。你自己挑还是我帮你挑?
心里居然有点紧张。你帮我挑吧,小一点。
她挑了一条一斤左右的鱼,称完直接在地上一摔,拿到光头那儿刮鳞、开膛,一气呵成。
真麻利。我说。
一家人要吃要喝,不麻利天上也不会下钱,风里也不会刮钱,只有这河里的鱼啊,这几天不要钱。
光头插话,嫂,不是我说你,你得想想办法,问李九利要啊,你这样得把自己累死。
咋要?昨儿你也见了,再打一回?人脑打成狗脑了,他就一句:没有。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把儿子给他,叫他养。
我可舍不得。跟着他,吃喝嫖赌,好娃都学坏了。哎,买鱼了,野生的黄河大鲤鱼,刚捞的,都活的……
离开赵某丁和桥头那锅粥,夕阳斜照。
桥上,风依然在吹,河水浑浊,各种味道混杂,从脸颊、鼻翼、耳边掠过。不同的是,我手里多了一条鱼。
(原载《山西文学》2020年第2期)
司某戊
我是先注意到那辆车,再注意到那个人的。就叫他司某戊吧。
黑色的奥迪,经常在黄昏或夜晚驶来,停在桥头。很久,他才从车里下来,每次,都是一个人。
他一手握钥匙,一手握手机,脚步不急不缓。上桥后,迎风而立,有时会点燃一支烟,大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站着。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做事稳当,或者说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和大多数来桥上的人相比,他的衣着总是齐齐整整,从不随意。
官员?商人?如果是官员,可以乘坐奥迪的,不会是一般级别的官员;如果是商人,开奥迪,要么是低调,要么是生意并不是很大。总是一个人,单身吗?没有秘书,或者没有情人?连个朋友也没有?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不妨做一下猜测。这实际上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就好像导演一出《楚门的世界》,所有的人都是演员,包括那些匆匆而过的大货车、小汽车里的人、桥上往来停留的人,他们的故事,在我的想象和假设里划过。我,是唯一的观众,饶有兴趣地观看着演出,猜测着下一幕的剧情。
司某戊,有一种气场,让我不敢走近,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猜测着。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他跟踪我。
那天离开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骑自行车回学校,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车跟着我。就在我即将拐进校门的时候,他从车窗里喊我,你好,一起坐会儿?
对我来说,这个时间回宿舍休息还早,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如果能验证一下我之前的猜测,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面对面坐在一间茶舍的包间里。灯光昏黄,青瓦垒墙,有明亮的光线从瓦楞间穿过来,一束一束,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当然,也会在我的背上。
他面目温和,笑容很淡,和这里的老板、服务员似乎很熟,什么也没说,服务员就端上来一壶安吉白,一碟开心果,一碟小点心。
他不说话,我也没有。从何说起呢,是他叫我来坐坐,总归是他有话要说。
喝茶。他一直盯着我看。
你对我有兴趣?他终于开口了。
什么?
我注意你很久了,你一直在观察我。
原来在楚门的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我也是演员中的一个。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观察你很久了,抱歉,希望没有打扰你。
没有。那么我们不妨开诚布公。你喜欢我?
什么?我大吃一惊。难道?我不敢仔细想,急忙解释,不,不,我不是。
这次是他惊讶。什么?
莫非,你以为?那个……我有点语无伦次。在桥上往来观察这么久,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问题。我有些慌。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依然是一脸平和。是我鲁莽了,抱歉。
我急忙向他解释,我的身份,我注意观察他的原因。他一言不发,低头喝着茶。一束明亮的光正打在他的额头上,额头看起来光亮无比。
他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只空了的小玻璃杯。他挺了一下背,说,既然坐下了,聊聊也无妨吧。
当然。我快速地回答。
你既然是心理学硕士,有些故事,想必你肯定会理解。
我点点头。
你知道了,我的性取向问题,我会爱上像我一样的男人,我喜欢他们,真正地爱他们。他说。
我又点点头,表示理解。大学期间,我周围就有这样的同学。
但这不是重点。他说。他把头低下去,那束光又打在他的头顶。重点是我有妻子,有孩子。在所有人面前,我是一个成功者。我既无法对家人说出我的问题,又无法面对社会对我的异样审视,我只能像一个演员一样,尽全力演一个好丈夫。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微弱,甚至时断时续。
可是,那种日子,我有多痛苦,多煎熬,没人知道,没有人。我试过无数种办法,想让自己爱上妻子,哪怕是妻子以外的女人,但不行,不行。每当我和她们稍微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我就反胃,难受。
他的头更深地低下去,那束光完全打不到他了。他用双拳支着额头,发出不太明确的声音,不是呜咽,也不是自言自语,更像某种动物一样急促地喘息。
茶已经很淡了,那两碟开心果和点心,谁也没有动。他仍靠双拳支撑着额头。
我实在憋得太难受了,有时来河上看看,没人了喊一喊,有时去对面山上坐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道,不知道。
我继续沉默。他需要的不是我几句轻飘飘的安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呼出。谢谢你,跟你说说,好多了。最后,他抬起头的时候,又挺直了背,依然一脸平和,毫无波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离开茶舍的时候,我们没说再见,他摆摆手,我也摆摆手,背身而行。关于他身份的一切细节,我没有问,也不想问。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怀揣着无数的秘密,一边笑,一边哭。
(原载《香港文学》2020年第3期)
高某己
女孩的长发在黄昏的风里飘起来,和她瘦削的身体组成了一幅别致的剪影。
很少有年轻的女孩子独自来桥上,大多时候,她们的身边会有一个殷勤的男孩相伴,拍照,或者说着悄悄话。
她抱紧双臂,并不依靠栏杆,目光盯着山尖上最后一抹夕阳在河上拖出来的碎光影,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敢贸然走近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发型,她抱紧双臂的样子,和我突然消失的前女友太像了。
人们说女人心海底针,尽管我总是不停地观察、揣摩人,可对女人,我就像个白痴。前女友消失前任何迹象都没有发现,我不止一次和她描绘着我们的未来,结婚、生子、偕老,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可她在微信上留给我一句“不合适”,就彻底退出了我的世界。删除微信,换个手机号,就这么简单。
这个女孩——暂且叫她高某己吧,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远望着她一动不动的剪影,我猜测着她的故事。
失恋。
对,她被一个男生抛弃,就像我的前女友一样,没有解释,不留任何余地。他们是要约会的,说好去对面的山上兜风,看蜿蜒的山路边那些野杏花开了没有。高某己从中午吃过饭就开始化妆,眼线总也画不好,影响了她的心情。睫毛膏涂得有些浓了,像苍蝇腿。卸妆,重新来。脸上、脖子上开始冒汗,这次画得更糟糕。再次卸妆,改画淡妆。好不容易把脸弄好,她又为穿什么衣服发愁。床上扔了一件又一件,不是薄了,就是厚了,要么是上次约会穿过了。终于,搞定了一切,穿上短靴,背上包,出门。早春的风,迎面而来,她的心情在和煦的风里,变得甜丝丝的。从小区出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他那辆白色的小福特。心情好,他可以迟到,她可以等。十分钟,二十分钟,无数的汽车、电动车、行人从她眼前闪过,卖烤红薯的大爷,已经成功地卖出去了三个烤红薯。这时,她收到了他分手的微信,也只有一句:不合适。她回复过去,发现他们已经不是好友了,信息发不出去。打电话,没人接,再打,依然没人接,然后,是关机。她不知所措,就像当初的我一样。这座跨越黄河的大桥,成了她最好的去处。
太完美了,我为自己构想的这个故事叫好。高某己,你们这些捉摸不定的女孩,也会被人莫名其妙地甩掉,就像扔掉一张用过的餐巾纸。
或者,还有另一个故事。
失业。
对,昨天之前,一切都很正常,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她就收到了人事的通知,她被解聘了。这是她大学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很珍惜,加班、出差、陪酒,她毫无怨言。她需要每月打到卡上的四千多块钱,付房租、买衣服、买饭、买化妆品、给父母。父母和弟弟在遥远的老家,种两亩苹果,剪枝、打药、施肥、疏花、套袋、除草、采摘,一年下来,苹果价格好了,能余小万把块钱,价格不好了,卖苹果的钱和投入基本持平,也许还会亏。父母不敢生病,怕上医院检查,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这个家打得七零八落。她的工资是一家人的希望,也是让她将来能找一个好点的结婚对象的筹码。可是,在这个早上,一张纸,轻飘飘地击碎了所有的希望,毫无理由。她依然不知所措,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不知道下个月的房租从哪里来。
这个故事,似乎残忍了点,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我刚刚和一家培训机构达成了就业协议,万一我也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比高某己更惨。
或者,还有另一个故事。
选择。
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她无法选择。与她相亲相爱的那个男孩,是单亲家庭,他从小和母亲、姥姥生活在一起,这是她父母无法接受的。他们固执地认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存在人格缺陷,更何况他从小生活在没有男人的家里。她和父母解释,他很阳光,也不是妈宝男,他们不信。二十多年争吵不休的父母,在这件事上意见空前地统一。她想告诉他们,并不是家庭健全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健全的人格,比如她,但她不敢说。她把男孩带回家,让父母亲自验证。不行,母亲用割腕威胁她,父亲用一顿怒吼把男孩撵了出去。她依然不知所措,既无法舍弃男孩,又不能让父母让步。死局。
这个故事让我心乱。
黑暗来临,远远地,她的剪影变得模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灯,会照亮她,然后再把她陷入黑暗。
直到我离开大桥时,高某己依然如岸边的杨树,站立在桥上,一动不动。
我不能再继续想象故事的第四种、第五种可能。
我们原本如此相像,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自己百炼成钢。尽管高某己一无所知,我还是想为之前的残酷和冷血,向她说声对不起。
(原载《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安某壬
她是第一个主动找到我的人,说姓安,暂且叫她安某壬吧。
安某壬给我打电话,说听说我是心理咨询师,她必须找我聊聊。
我说,纠正一下,我目前还不是心理咨询师,将来可能会是。
她说,那你胆子也太大了,是不是还没有考到证?没证你也敢做咨询,小心有人会查你。
我不收费。
收费不收费你都没证对吧,没证做咨询是不是就是骗子?
我有点晕。你找我就是为了证实我有没有证?首先,我没有做咨询,我只是观察不同的人;其次,是你找的我,不是我找你。你到底想干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想找你聊聊,他们说你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我直说吧,我就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不收费,听说心理咨询师收费很贵的。
尽管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脑回路如此清奇的,还是第一个。好吧,她赢了,她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接下来,无论她找我聊什么,我都会认真倾听。
我们约在桥头的一家小饭馆见面。下午四点多,还不到吃饭时间,饭馆里除了老板和一个脸蛋红哈哈的小姑娘,别无他人。
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个女人骑着一辆粉红色的电动车过来时,隔着窗户我就断定她是安某壬。一头干燥蓬乱的卷发,一张黄瘦干巴的脸,最关键的是她眉头紧皱,整张脸看起来焦躁不安。果然,她把电动车斜放在店门口,一推门直奔我而来。
她连问也不问,拉开凳子就坐在我对面,先喊红脸蛋的服务员,姑娘,来杯水,渴死了。
她喝了大半杯水,用手背擦擦嘴,才对我说,我是你安姐。今儿这天真热,还没入伏,要热死个人哩。这都多长时间了,一滴雨也不下。嗳,老板,你这空调也不开,电扇吱咛吱咛都是热风。
我原本没觉得热,自打她一进门,就感觉到热了。
老板在玩手机,没搭理她,小姑娘翻了她一眼,也没动。
安某壬又喝了半杯水。你说,我可咋办啊?这一天天的,日子没法过了,谁都不叫我省心。我也不知道上辈子是把人家娃扔井里了还是刨了谁家祖坟了,这辈子叫我受这些罪,一天好日子都过不了。
截至目前,我还一个字都没说。也许,她并不需要我说什么。
就说我这儿子吧,都是生儿子,人家生的一个个有出息,还孝顺,我生的就是个讨债鬼。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找了工作,想着能跟着他享几天福,他倒好,一下子跑到福建去了。要结婚了,要买房,女方家要彩礼,一张口跟我要五十万,我是会印钱还是开银行的啊!
她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擦汗,过于用力,脸上留下一缕一缕的纸屑。
我示意她脸上有东西,她随意抹了一把,继续她的问题。
一个一个都是来讨债的。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挤够了给儿子的五十万,他告诉我儿媳妇怀孕了,这是一口气都不让喘啊。他们的房子没交工,婚礼没办,儿媳妇坐月子谁照顾?孩子将来谁带?上幼儿园谁接送?想想头都大。
你想太多了。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又没结婚,说得轻巧。哪件事都明摆在眼前,都需要钱、需要人啊。嗳,姑娘,加点水。她又抽出几张纸,擦汗。
看着安某壬的嘴一张一合,我想到我将要面对的生活,我还不如她儿子,我目前连对象都没有呢。手心全是汗。
不说我儿子,好歹他还有工作,我闺女才让我上火。那么大个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上心,都初二了,就知道玩,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和好大学无缘了。考不上好大学,上个二三流学校,混个毕业证,跟没有有啥区别。
大姐,孩子才初二,你太着急了。
不着急怎么行,你是考上研究生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家的难谁受。你瞅瞅,我这头发,白的,现在染了看不出来。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咋办哪?闺女说也不听,说多了她爸还和我吵。提起她爸,更让我上火,一个大男人,好像这家里家外的事都跟他没关系,上完班看电视、散步、下棋、喝酒,儿子的事不管,闺女舍不得说,你说,要他有什么用!
这个,大姐,有些事……
你先别说,听我说。还有我那个婆婆,怎么就跟纸糊的一样,三天两头这儿疼那儿不舒服,要输液吃药,小叔子小姑子全都是甩手掌柜,谁也指靠不上。还有,你听我说……
我的汗顺着脊背往下淌,热,太热了。焦虑真的会传染,我必须马上离开安某壬,离开这个地方。
我从手机设置里找到铃声,随意点了一个,并示意她要接电话,打断了她。
离开小饭馆的时候,我一碗面都没点,红脸蛋的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我几眼,管她呢。我告诉安某壬,我有点急事,必须马上走。
看,你也有着急上火的时候。她的表情这会儿倒是很放松,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
来到桥上,我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让热烘烘的风从我脸上、身上穿过。河水汤汤,我长呼一口气,努力想忘记安某壬,忘记这个下午。
狄某辛
经过一个冬天、一个春天长久的干旱,终于在真正进入夏季之前,降了一场雨。从星期二下午开始,这场雨断断续续一直在下。到处都是绿生生、湿漉漉的,饱满舒展。
这样的一场雨下过,雨季到来,黄河就该泄洪,进入汛期防洪了。
细雨还在下,夹杂着栾树金黄色细碎的花朵,扑簌簌落在伞面上。这个下午的桥上,应该不会有人来吧。
很意外,远远地,我就看到一顶黑色硕大的雨伞,安静地落在桥中央。
慢慢走过去,更出乎我意料的,伞下站着的是一个女人,她把伞放得很低,只能看到她半高的黑色皮鞋,藏蓝的裙子,看不到她的肩部、头部。过大的黑色雨伞,像是扣在她头上的一个罩子,把她与外界隔绝。
我装作散步,从她身后慢慢走过去,走到桥的那头,返回,再从她身后走过去。她在接电话,声音很低,但是命令式的。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我不打算把她作为我观察的对象。
在距离她几十米的地方,我停下,专心看河。相比之前的平静清澈,现在的黄河才更像黄河,宽阔,浩荡,浑浊,水汽迷蒙,远山与天空融为一体,岸边杨树勾勒出一抹暗色。
突然,我的伞被挂了一下,几乎从我手里飞出去。
扭头,我看到了她——暂且叫她狄某辛吧。她从我身后经过,过大的黑色雨伞挂了我的伞。
对不起。她说。
没事。我把伞往旁边让了一下,她也把伞让了一下,结果,两把伞又撞在一起。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短发,素颜,脸色苍白。
她试图跳下人行道的台阶,彻底让两把伞躲开,略有些高的台阶,和她手里的伞,让她跳下去后趔趄了一下,她的身旁就是呼啸而过的大货车。
我赶紧丢了伞去拉她。太危险了,我说。
我把她重新拉回到人行道上。她把伞打正,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裙子和头发。看得出,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可我却在她抬手间,看到了她扬起的手臂上一大块条状的青紫。
谢谢你。她说。这次,她并没有马上离开。你也喜欢看河?
我说,是,经常来,看河是一方面,主要是看人,确切说是观察人。我告诉她我的身份和研究方向。
嗯,挺不错。她说。她的语气很像领导在肯定下属。
那一天,她很客气地要了我的电话,但并没有给我她的电话,也没有加我微信。她的气场,让我不敢问,不敢多言。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雨还在下,我意外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在桥上,问我今天去不去。我原本是要到图书馆查资料的,她的电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又看到了那把硕大的黑伞,和黑伞下的狄某辛。
没打扰你吧?她说。
没有。找我有事?我问。
到这里了,突然很想找人聊聊,想来想去,想到了你。她看着河水,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明显比那天柔和了许多。
两把伞像长在桥上的两朵蘑菇,她站在她的伞下,我站在我的伞下,距离不近不远。大概有五分钟时间吧,她并没有开口,我们都沉默地看着河水奔腾。我明白,她想要和我聊的内容,不轻松,如何开口,对她来说应该很艰难。
她突然向我扬起了胳膊,那块青紫,很醒目。看到了吧,被人打的。
不用问,该说的她总会说,该掩饰的她也会掩饰。
这是他对付我的唯一办法。她继续说。
每天,我顶着一身的光环,出现在各种场合,回到家,我就是掉到尘埃里的一块黏糕。喝酒,不喝酒,他随时都会用拳头跟我说话。而我,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连喊一声,都不能,怕邻居听见,怕各种闲话。
这个他,看来是她老公了。
于是,他变本加厉,向我提各种要求,要换车,我必须马上给他换,否则,他就会拳打脚踢,要随时为他准备他喜欢的酒,为他堵莫名其妙的经济窟窿,给他弟弟买房,给他外甥安排工作,还有……她停顿了一下。就是个魔鬼。可一走出家门,我事业有成,他潇洒体贴,我们恩爱有加,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点点头,能。
你不能。她提高了声音。感同身受,不存在,感和受,完全不一样。
拳头落在身上,疼的是心里。心里,你明白吗?你不明白。我还得求他,给我留点最起码的体面,不能打我的脸和身体露出来的部分。即便这样,他还是会故意在我的脸和脖子上、胳膊上、腿上留下痕迹。
我无数次幻想着他出车祸被撞残废,断胳膊、断腿,或者突发脑梗、心梗瘫痪在床,那该多好。我甚至还想过在他的酒里下毒,在他睡着后打开煤气,在他动手时冲进厨房拿刀砍了他。可最后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能,不能。
应该早点离婚的,他就是抓住了你的弱点。我总得说点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晚了,太晚了。
被我叫作狄某辛的女人从桥上离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她依然打着伞,把自己牢牢地扣在里面。
道别时她说:抱歉,请忘掉我的故事。
我说:我们从未见过面。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