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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阳公主府外, 李令月在侍女的搀扶下,踏上宽敞的马车,一路往城门而去。
车身晃晃悠悠, 李令月坐在车厢中, 目光直愣愣盯着手中的一串佛珠, 浑身上下满是疲惫倦意。
侍女阿梵跪坐在一旁, 心中不忍, 低声问:“公主真的不回宫, 同太后道别吗?”
听到“太后”二字,李令月呆滞的面容间终于闪过一丝动容。
她眼眶微红, 鼻间微塞,摇头道:“不了,母亲的身子已大不如前, 我若再去, 只会惹她伤心,她若再同陛下起争执, 恐怕又要大病一场……”
母亲膝下子女只他们兄妹三人,六郎已远在边疆, 只偶有几道问安的奏折呈上, 如今她这个小女儿也要出城去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阿梵, 明日你替我回宫一趟吧, 替我告诉母亲——女儿实在不敢再去见她,盼她能养好身子……”她含着泪, 忽而又看一眼手中的檀木佛珠, 似乎还能嗅到上面散发的令人安心的幽幽香气, “再替我求求母亲,将宣光送回扶桑去……他的心还留在故土,不该因为我,就……”
阿梵望着公主,容色戚戚,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想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声道:“公主莫苦,慧显大师曾说宣光佛性甚高,兴许他已如愿成佛,登了西方极乐之境。”
李令月依偎在侍女怀中,捧着佛珠低低抽泣许久,直到双眼肿如桃核,嗓音嘶哑不堪,才慢慢止住。
马车已出城门,正沿着官道往皇陵驶去。
她掀开车帘,往东北方向遥遥望去。
辽远的视线尽头,湛蓝的天际与点缀着葱郁草木的黄土地连结成一片,教人分辨不清。
她面色复归平静,慢慢放下车帘,回到车中,拉着阿梵的手,低声道:“阿梵,如今我的身边人中,我唯一能信赖的,便只有你了。”
阿梵神色一凛,忙坐直身子,郑重点头,只等吩咐。
她不比别的年轻宫人,是后来才入掖庭宫,被分到公主身边服侍的。从十二岁起,她便已跟在太后身边,跟着女官们一同照顾睿王殿下与舞阳公主,对这两个孩子感情极深。
去岁公主出了事,身边的宫人内侍都被处置了,太后放心不下,才将已去了尚宫局的她重新调到公主身边贴身照顾。
“送宣光回扶桑的事,阿梵你要亲自跟去,令他们先往河北道附近去,便说是替他圆生前的愿望,走一走那片山河,再从莱州、登州一带登船。明日,我会写一封信交你,途经幽州时,悄悄交给六哥。”
李令月面容肃穆,望过去的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威压与深沉,令阿梵不由一惊。
这样大费周折,与其说是为了替宣光圆生前饱览河山的愿望,不如说,是公主为了掩饰给睿王殿下送信才采取的迂回方式!
一直单纯直率的公主,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公主,这——”阿梵面色为难,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李令月眸色一转,恢复往日带着几分娇气的模样,拉着她求道:“阿梵,你是看着我和六哥长大的,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是心里许多话不知同谁说,唯有六哥同病相怜,便想与他说说。可你也知道,陛下还忌讳着六哥,我实在无法,才想了这个法子……”
阿梵年岁已渐长,最看不得小公主难过伤心的模样,一见她委屈巴巴又要垂泪,心登时软了,忙又将她抱在怀里,细声安慰:“公主莫忧,奴婢明白,不会辜负公主的信赖。”
“嗯,阿梵,多谢你。”李令月抱着阿梵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让母亲知道,她会担心的。”
阿梵眼泪汪汪,抚了抚她的眼角,郑重点头。
得了允诺,李令月才放下心来,让身子慢慢靠后,半躺在车中小憩起来。
大约是因一整个早上的惊怒,她虽感到疲倦不已,阖上眼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耳边是一句句或语重心长,或愤怒不已,或悲悯慈爱的话语。
她的确苦闷难言,也的确感到与六郎同病相怜。
可她已不是从前住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了,她明白今日落到这样的境地,连累旁人,都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权势,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想要的一切。
泱泱大魏,只有一人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若那个人不站在她这一边,那她即使身为公主,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当年先帝临终前,千叮万嘱兄弟二人,定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可惜,是长兄先做错了事。
……
承欢殿中,丽质自回来后,便觉一派轻松。
离开一月有余,殿中一切陈设布置如旧,每日仍有宫人来洒扫,看来并无不同,可落在她眼里,却多了几分恍惚。
她走到案边,亲自取了香,投进香炉中,直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腾,散发出熟悉的幽香,她才深深吸一口气,放松地微笑起来。
春月和青栀站在两旁,见状对视一眼。
春月问:“小娘子方才在紫宸殿,没事吧?”
丽质笑盈盈回首望着满面担忧又不敢多问的两人,连连摆手:“没什么。”
她伸手抚过桌案,慢慢往折屏后走:“只是,往后陛下应不会常来了。”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顿时噤声,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
方才的意思,难道不是贵妃已失了圣心?
陛下昨夜才亲自出宫,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今日一早又让裴将军护送贵妃回宫,分明看来仍是挂心得很,怎不过一个早晨的时间,就完全变了?
可瞧她这模样,又半点不像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她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怜悯与担忧。
丽质环顾四下,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担心我,都去吧,回屋里好好歇一歇,过过清净日子。”
屋里本就整洁,方才也不过是将带回的衣物重新放回原处,早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众人左右交换眼色,并未动弹,直到见青栀先行礼退下,才纷纷跟上。
只有春月留下来,将门阖上,走到她身边细问:“小娘子,到底怎么了?可是因为四娘的事?”
丽质摇头,拿了一罐蜜饯来,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才让她坐到身边,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春月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只拧着眉道:“好是好,可四娘,她也忒坏了,从小就欺负小娘子便算了,如今竟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陛下难道能容得下她吗?”
丽质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摇头道:“她那性子,你还不知吗?最见不得我与阿秭过得好。我早提醒过她,好自为之,她偏不信,往后可有苦头吃呢。”
春月被才入口那一下的酸楚激得圆脸皱成一团,方才那一阵愤懑也散了,闻言忍不住好奇:“小娘子总说将来,可奴婢什么也没看出来,难道将来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吗?”
丽质眸光一闪,微微笑起来,目光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轻声道:“会的,我想,已不远了。”
袁仙宗已经入宫,后面的事,自然一件件都不远了。
正说着,方才离开的青栀又匆匆回来,面色古怪,道:“娘子,四娘往紫澜殿去了。方才奴婢问了人,说是陛下要封四娘做‘英国夫人’,赐居紫澜殿。”
“‘英国夫人’?这是什么怪事?”春月目瞪口呆地问了句,随即慢慢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两声,不知该感到解恨还是荒唐,“小娘子说得不错,果然很快。”
她误会了方才的话。
丽质也未解释,只淡笑着不置一词。
……
入夜,丽质用过晚膳,在殿外走了两刻,便早早回来沐浴梳洗。
李景烨不会来,至少最近,都不会来她的承欢殿了。
她仍是捧着书卷在屋里夜读,只是从前常在殿外守着,直到知道陛下是否会来才下去歇息的两个宫人也已被撤了,只有春月和青栀两个留在隔壁梢间中。
大约是紧绷了一夜兼一个早晨的心弦已彻底放松,她今日感到格外困倦,没一会儿便睡着了,连书卷滑到胸口也毫无知觉。
到亥时,床边的窗棂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很快便隐没在寂静中。
屋里毫无动静,女人仍旧沉睡。
外头的男人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眉心慢慢拧了起来,沉吟片刻,才伸手将窗小心打开,待见到灯下侧卧着的美丽身影,这才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一贯不苟言笑的面上也多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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