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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迈步进入殿中,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踱来踱去,对侍立一旁的张士行道:“秦王果真骄纵不法,你去细细探察一番,不可弄出动静,速来报我。”
张士行躬身施礼道:“遵命。”便转身出殿,心下却暗暗叫苦。
此事着实难办,牵涉到帝王之家,父子兄弟,他一介草民,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看来就连朱标身为太子,长兄,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随手便仍给了他这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正在踌躇之间,朱尚烈来到寝殿询问太子是否要用午膳,张士行看到这个胖胖的小王爷,眼睛一亮,看来太子今日交办之事要着落在这小子手里,便对朱尚烈道:“小王爷,你暂且在此稍候,我去请示一下太子。”
说完,张士行进入寝殿,询问朱标道:“太子殿下,秦王府已备下午膳,殿下是和秦王妃、小王爷一起用膳,还是自用?”
朱标想了想道:“让他们送进屋里来吧,我用过膳后,休息一下,晚膳再和王妃等人一起用膳。”
张士行道声遵命,退了出来,对朱尚烈道:“太子爷一路行来,有些劳累,吩咐厨房送进去即可,殿下自用,晚上再和小王爷一起用膳。”
朱尚烈哦了一声,转身离去,张士行一把抓住他,微笑道:“小的还有事向小王爷请教。”
朱尚烈眼睛扑闪了几下,有些紧张的问道:“大人有何见教?”
张士行笑道:“无他,一路之上,舟车劳顿,小的有些口渴,想向小王爷讨杯水酒喝。”
朱尚烈闻言,这才放松了表情,原来这个锦衣卫总旗是想打个秋风,听闻他是太子朱标身边红人,原也应该好好招待一番,一念至此,朱尚烈便陪笑道:“大人一路辛苦了,请到舍下吃杯水酒,也好一解困乏。”
张士行也笑道:“如此说来,那小的就叨扰小王爷了。”
于是朱尚烈引路,张士行跟在后面,出了寝殿,转到西首一处院落,朱尚烈把张士行让进正房,他在上首坐了,张士行叨陪末座,小太监摆上酒具碗筷,干鲜果品,八盘八盏,冷热菜肴,真是精美异常,人间至味。
朱尚烈拿起酒壶,就要给张士行斟酒,张士行连忙起身,道声:“不敢。”一把抢了过去,将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对朱尚烈道:“小王爷,小的下午还要侍奉太子,不敢多喝,咱们就以三杯为限,你看如何?”
朱尚烈连声说好。
张士行坐下后,仰头先喝了一杯,一转空杯对朱尚烈道:“小王爷,小的先干为敬。”
朱尚烈叫了声好,也一仰脖把杯中酒干了。
张士行赞道:“小王爷豪爽似我们蒙古人。”
朱尚烈眼睛一亮道:“你是蒙古人?”
张士行一本正经道:“我父为汉人,母亲是蒙古人,不过别人背地里都喊我小鞑子。”
朱尚烈一拍桌案,探过身来,对张士行高叫道:“他们真叫你小鞑子?”
张士行苦笑道:“那还有假,不过我佯作不知,他们是嫉妒我得太子恩宠。”
朱尚烈眼中显出一丝痛苦之色,自言自语道:“难怪我不得父王宠爱,原来他一直把我视为一个小鞑子。”
张士行佯装不知,问道:“难道小王爷生母也是一位蒙古人?”
朱尚烈缓缓道:“就是你今日所见的秦王妃。她的哥哥,我的舅父就是大名鼎鼎的王保保。”
张士行急忙端起酒杯,又敬了朱尚烈一杯,道:“佩服,佩服,失敬,失敬,原来小王爷的舅父便是人尽皆知,闻之色变,皇上称为天下奇男子的王保保。”
朱尚烈也端起酒杯,把杯中酒喝了,摇摇头,自怨自艾道:“那又怎样,我身为嫡长子,却不是秦王世子,大哥是邓妃所生,尽管是庶出,却被立为世子,实在是可悲可叹。”
张士行咦了一声道:“岂有此理,秦王身为宗人令,难道竟不遵礼法吗?”
朱尚烈有些激愤道:“他哪里管什么礼法,为了讨好那邓妃,竟然给她做了全套的凤冠霞帔,而那本应是给我母亲的。”说罢,他猛得把第三杯酒也灌入肚中。
张士行把酒杯一顿道:“世上还有此等事,我定会将它禀告太子爷,让他来为你们母子住持公道。”
朱尚烈急忙拉住他的衣袖道:“大人千万不可如此,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
张士行道:“小王爷既是嫡出,何必委曲求全呢?为何不争上一争。”
朱尚烈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也是蒙汉混血,把你当作兄弟,发发牢骚罢了。你也知道,我母亲虽为正妻,却是被俘之人,能嫁给秦王,实则是为了诱降我舅父,现今我舅父已殁,她已失去了利用价值,能苟活至今,也是皇爷爷格外照拂。不比那邓妃,是功臣(其父邓愈,死后获封宁河王)之后,故旧亲朋,遍布朝野,势力庞大,我母亲孤苦伶仃,又不受父王宠爱,子以母贵,子以母衰,我拿什么去争啊。”说罢,他自顾自的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竟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张士行一见势头不妙,连忙劝慰,吃了几口菜,便要告辞出来,朱尚烈急忙叫小太监端出一叠宝钞,递到张士行面前道:“小小程仪,不成敬意,请大人收下。”
张士行连忙推辞道:“小王爷多礼了,请我喝酒,已是叨扰了,岂敢再收如此大礼,这是掉脑袋的事情。”说罢,拱手告辞,赶紧走了出来。
他回到前寝殿,看到正房门窗紧闭,一打听手下,才知朱标正在午睡,便命人找出几件朱标所带来的京师特产,提了两大盒,直奔后寝殿,问了门口太监,说是要拜见王妃,那太监认得他是前院太子身边侍卫,客客气气道:“大人,难道不知我家王妃已随王爷前往京师赴任了吗?”
张士行奇道:“适才刚见过你家王妃,怎么一会儿工夫便去京师了呢?”
那太监这才恍然大悟道:“大人所说的可是鞑子女人?”
张士行斥责道:“一派胡言,什么鞑子女人,那是秦王妃。”
那太监连忙自己掌嘴道:“小的胡说,王妃不住此处,在后花园佛堂之内,为的是修身养性。”
张士行喝道:“头前带路,我有要事找王妃相商。”
那太监连声说是,急忙接过张士行手中礼物,顺着长长的甬道,朝后面走去,穿过一道宫门,来到一处大花园之中,只见绿树掩映,繁花似锦,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他二人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大屋之前,只见那房子屋瓦倾颓,门窗破败,靠着墙根堆满了柴薪,张士行看罢,不禁怒道:“这算什么佛堂,我看明明是柴房。”那太监也不答话,急忙把手中礼盒一丢在地,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这时,听到外面人声,屋中走出一人,正是秦王妃观音奴,此刻她已脱去华服,换上一身粗布衣服,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如同一个普通农妇,神情落寞,更显苍老丑陋,见到张士行,微一发愣,问道:“总旗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张士行捡起地上的礼盒,拂去尘土,双手捧上,恭恭敬敬道:“小人张士行受太子侧妃柔妃所托,特来向秦王妃请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乞笑纳。”
观音奴努力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对张士行道:“柔妃可是塔娜公主?”
张士行答道:“正是,小人也曾是塔娜公主的那可儿。”
观音奴闻言,神情终于松弛下来,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大人请进屋里说话。”
说着,她将张士行让进堂屋之中,又喊了一声:“王妈,上茶。”说话间,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妪颤巍巍的从右首屋中走出,端过一个粗瓷大碗,放在斑驳落漆的八仙桌上,里面盛着微黄的茶汤,她接过张士行递来的礼盒,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又退了下去。
观音奴道:“这位王妈,是我的乳母,跟了我四十余年,性情有些孤僻,大人莫怪。大人请坐下说话。”
张士行欠身半坐在那把破旧的木椅之上,那木椅登时吱呀作响,他再抬头打量四周,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一无装饰,比之平常人家尚且不如,遑论是堂堂王妃之所。
张士行有些义愤填膺,一捶桌面道:“秦王也欺人太甚了,如此对待一个正妃,岂不是虐待吗?”
观音奴凄然一笑道:“我本是阶下之囚,还敢有什么奢望,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可以了。况且我们蒙古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餐风露宿,逐水草而居,还有什么地方不能生活?塔娜公主怎么样,太子对他还好吗?”
她这平平淡淡的一问,如同霹雳闪电一般击中了张士行的内心,塔娜在鸡鸣寺的哭诉顿时在他的耳边响起:“死就死吧,我和你一齐去死,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再也不想这么活着了,我的巴特尔。”
观音奴身为正妻,尚且如此,而塔娜身为侧妃,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不寒而栗,尽管太子朱标温文尔雅,不似秦王这般残忍暴躁,然而击垮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只须一把冷漠的风刀霜剑即可。红墙内外,对于他们这对生死恋人而言,却是咫尺天涯,爱莫能助。一念至此,张士行不觉得浑身颤抖。
观音奴觉他有异样,连忙问道:“大人身体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吗?先喝口茶。”
张士行这才回过神来,从怀里取出那本书来,交给观音奴,低声道:“这是塔娜公主托我交给王妃之物,万勿让旁人知晓。”说罢,下意识朝四处打量一番。
观音奴接过来后,略略翻看了一下,不禁脸色大变,把张士行上下仔细打量半晌,徐徐问道:“这是塔娜公主亲手教给你的?”
张士行脑海中浮现出了塔娜贴身侍女慧儿的面容,斩钉截铁的点点头。
观音奴又问道:“你可知这书上写的什么?”
张士行有些疑惑道:“我只知这些是蒙古文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
观音奴接着又问道:“你是如何做了塔娜的那可儿,事关重大,你要老实讲来。”
张士行不明所以,见她说得郑重,就略略把如何与塔娜认识,如何一起来到京师,如何做了锦衣卫讲了一遍。
观音奴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们也算是生死之交,同仇敌忾了。塔娜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张士行想了想那慧儿并未带什么话,便编了个谎话,道:“公主让王妃好生保重。”
谁知那观音奴一听此话,咯咯尖声大笑,如暗夜中的枭鸣,甚是刺耳悲凉,笑罢,她对张士行反问道:“她叫我好生保重?”
张士行眨眨眼,道:“正是。”
观音奴眼中眸子光芒暗淡下来,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对张士行道:“你去吧,我有些困了。”
张士行站起身,拱手告退,刚迈步出门,好象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观音奴道:“王妃还有什么话要对塔娜公主说?”
观音奴似是挣扎了一番道:“你对她说,我必不负所托。” 屠龙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