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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塾,十层会议室。
每到下半年就日常化形“老芋头”的凇云得了空,在会议室变回了真身。
墙上的幻晶石表面光滑,被凇云充当了镜子。他端详着前几日陪楼主喝茶时获赠的一顶乌纱翼善冠。
礼服冠饰精良,髹黑漆,双层黑纱敷面。冠后山嵌有金丝网编莲心缀珍珠,莲珠左右对称各一对松柏祥云金雕。除了鬓角和耳下到脖颈上的头发无法遮盖之外,从正面看过来找不到太多白发的痕迹。
凇云伸出手,修长的指尖抚上镜中的倒影。
“先生?”是严洛到了。
“你来了。”凇云身体微微一颤,回身在主位上坐下。
严洛将学|生|们|的|资|料分别放在每个老师的位子上,“先生有多久没休息了?”虽然在凇云身上看不出疲态,但严洛还是猜到了自家老师的状态。
略带疲惫地扯出一个轻笑,凇云摇了摇头,“有两个月了吧。”
“……”
严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对于凇云来讲,“假期”和“休息”这两个词是从词典上撕掉的。
备课、编纂论著、神木塾管理、教学会议、神木塾弟子课程、见习弟子课程、答疑、个人辅导、五味楼经营……这些事务占据了凇云几乎全部的时间,包括睡眠。
这两个月没有休息,并不是指两个月没有“休息日”,而是两个月没有睡觉。
严洛当即把凇云面前的资料收走了,“先生,请您现在、立刻、马上回去休息。”
“别呀!只不过是期末和入阁选拔撞在一起……你把资料还给我。”凇云哭笑不得,“我有分寸,就开完会我就回去休息。你总得让我跟老师们炫耀一下新冠帽吧。”
就在这时,丹笑阳、丹朔北、敬迟、沈顾老师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严洛自知劝不动凇云,当即决定求助于各位老师。
“请各位老师为严洛做主。”
他甚至无需夸大言辞,只需实事求是,就足以让所有老师都站在他这一边。
其他几位老师本就比凇云年长,就跟完全没听到凇云的狡辩一样,集体把他请出了会议室。
凇云着实也有些累了,只得叹一口气,准备回去。但鸡妈妈还是有些不放心,在门口絮絮叨叨地交代工作、迟迟不肯离开。
“课表我已经排好了第一版,各位老师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周讲座名单也写在这里了,要跟长老们沟通。还有,这学期严洛的课照常,下学期带次年弟子游学的时候再停课,到时……”
“砰”!
不等凇云说完,丹朔北翻了一个白眼,一把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被关在门外的凇云苦笑一声,变作老芋头,准备去神木书观逛一圈再回去休息。
神木书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主题。二层是俗世百态,藏书以民间曲艺、传统习俗、报纸小刊、小说杂文为主。因而氛围比较轻松惬意,管理也比其他层要宽松一些,允许小声交流。
取了几本书,凇云正打算回去,却看见了有段日子没见过的玄子枫。
这段时间太忙,所以小卧底见缝插针也没能找到机会骚扰凇云。一开始,玄子枫还在想方设法创造机会偶遇,但近来已经好久没在凇云面前晃悠了。
许久不见,玄子枫好像是瘦了一些,面容上也有几分憔悴,透出些许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味道。
也许是夏日太过炎热,玄子枫抬手,将无领圆领袍的袖子绾到了手肘,露出一截小臂。
这无意的举动,却看得凇云心惊肉跳。
小臂上刀伤、淤青遍布,几乎找不到一块好地儿,光是看着就觉着吓人。一截小臂就伤得如此之重,更别说身上了。
凇云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好多种可能,从自|残到霸凌再到聆风堂虐|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此外,玄子枫的神态也有些许变化。原本至少看上去勉强算是个端正健康的少年,可现在他眉宇间却有了一丝忧郁和狠厉。
怕打草惊蛇,也怕玄子枫得寸进尺。凇云立即回了办公室,支起来一口“涮冰锅”灵具,传音给几个还在响玉阁的弟子,明面上是请吃冷饮冰点,实则是秘密约谈。
最先来的是刘之柳。
虽然他假期就回家住了,只有自习、找其他同学聚会的时候才偶尔回神木塾。但即便是如此,刘之柳也掌握了很多凇云完全不知道的情报。
这段时间玄子枫还在坚持他的供采人事业。
想不到,小卧底竟然在抱玉城里搞起了一个供采人组织,致力于供采人之间的信息互通,建立涵盖整个抱玉城的商业联络网、货物供应链。
凇云满脑子都是问号,什么时候小卧底的任务重心转移了?不做卧底改经商、拉皮条了吗?
放了刘之柳回去,紧接着是南泽恩熙。
按照南泽恩熙的说法,玄子枫有些伤是在銮钖匠造练习时不小心弄的。
最近玄子枫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几乎是自虐式的练习。不要命程度比挑战严洛记录的宫飞絮更甚。就算是问他,也都是一些斗嘴的骚话,真正要紧的东西什么都不说。
更加劲爆的消息是,南泽恩熙虽然看得不真切,但玄子枫在练习的时候,好像是哭过。就是眼泪与汗水齐飞,打在剑刃与衣衫上的那种。
听到这里,凇云总觉着真相愈发扑朔迷离。
南泽恩熙前脚刚走,羊翟就圆润地颠过来了。
这小子在神木塾住,一直跟玄子枫一个寝室,知道得多一些。
可没想到,羊翟这小胖胖竟然学了宫飞絮那份哥们儿义气,哼哼哈哈地打马虎眼,就是不说真话。
直到凇云开口威胁,说要去查暗道阵法的通行记录,小胖子这才吓得全都招了。
原来,玄子枫经常在查寝后不守宵禁,偷偷溜到抱玉城去。
至于他干了些什么,羊翟不知道也不敢问。
凇云回忆了一下五味楼内流传的抱玉城逸闻,似乎并没有哪儿是有异常的。
最后一个是沧澜。
她的观点是,玄子枫是缺爱了。
没爹没妈没家,所以拼命赚钱求安全感;怕不够优秀被响玉阁丢下,才会拼命修炼。可能发生了点儿什么事儿、受了委屈,但碍于敏|感的自尊心,憋着死活不说。
至于看起来自相矛盾的不守宵禁,应该是得不到老师的关爱,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每次跟沧澜说话,凇云都要感叹于这个人对人性的洞察。
但碍于玄子枫身份特殊,凇云也不能确定,大家看到的玄子枫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个看上去随和内敛、有点鬼机灵的小仙男,他所展现出来的一切,有多少是无意间的真情流露,又有多少是矫情饰诈呢?
半自|残式的努力、充满矛盾的叛逆行为、排除被同学霸凌的可能、跟聆风堂不知道有没有关系……这小鸡仔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呢?
凇云先生不免有了几分担忧。
怀着这份疑虑,太久没有休息的凇云实在是有些困倦,趴在案上睡着了。
谁成想,鸡妈妈才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卧底鸡仔就出事儿了。
深夜,通行楼弟子敲开凇云办公室的门,跑过来告状——玄子枫入侵悬赏任务资料库,被当场抓获。
用化形术变为老芋头,盖住睡觉时脸上被线装书硌出来的红印子,凇云揉着发痛的脑壳、怀着重重心事,急忙赶去了通行楼。
然而,事实却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
跟聆风堂的暗探任务,没有半块灵珏的关系。
连玄子枫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的行为竟然引起了凇云先生的注意。
真相十分简单。
——玄子枫忙着供采人的事情,忙疯了。
说实话,一开始玄子枫也没想着把场子搞这么大。本来他也就打算带着几个机灵的学徒搞点小钱,可机缘巧合之下,小作坊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大工程。
不守宵禁?
应酬、交易全都在大晚上谈,玄子枫不出去不行啊!
面露愁容与狠厉?
纯粹是因为睡眠不足。天天大晚上跑出去,搁谁谁不困?玄子枫困倦时会习惯性地蹙眉,那副表情总会让人误会成幽怨和愤懑。
不去骚扰凇云?
玄子枫昨天跑去考察灵具厂,今天要约谈供货商,明天还要盯几个学徒的生意。他总不能一个人劈成两半吧!
泪洒机关阵?
那是汗水流进眼睛里,盐分把眼睛给激着了。
狂练机关阵,也是因为有一次晚归困迷糊了,回响玉阁时一不小心触发密道防御机关,要不是灵玉佩护着差点没命,把卧底鸡仔给吓怕了。
负伤而归?
只有这个问题有那么一丢丢复杂。
但归根结底,依然是纯属意外。
前几日,玄子枫跑去考察灵石矿的时候,恰巧遇上灵天雷暴引发的工地塌方。不过他倒不是被砸伤的,而是下去捞人受伤的。
矿井下埋了不少人,有普通的民工,也有下井考察的老板们。
——完了,饭票都被埋了。
情况危急,玄子枫只得带着几个有灵力的保镖下去救人,跟灵天雷暴做斗争。
感谢神木塾的阶段短期必修课“急救与护理”,玄子枫也真对得起他拿的高分,把课上学的那些操作实践了一圈。
就这样,卧底鸡仔一不小心就成了一堆大老板的救命恩人。顺理成章地就把供采人信息互联的事儿给搞大了。
至于入侵悬赏任务资料库,那也是个乌龙事件。
卧底鸡仔根本就没想动那些绝密的任务资料,他想偷看的其实是涮冰锅的销售情报。
玄子枫和那群大老板就是想撺掇响玉阁和几个灵具厂合作,让响玉阁多授权几个工厂制作涮冰锅。
他虽然也算是涮冰锅的发明者之一,但这玩意扣上响玉阁出品的名头后,从制作到销售全都是响玉阁独家的。响玉阁产量有限,但涮冰锅市场极广。严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大家自然都想做这份生意。
为了躲避巡逻人员,玄子枫情急之下误入悬赏任务资料库。这两个资料库的保密等级不同,玄子枫几乎是一进去就触发了警报,被通行楼的弟子逮了个正着。
就这样,被阵法封了灵力和行动能力,还被锁灵阵的链子锁着。玄子枫好委屈、好绝望一鸡仔跪在一间禁闭室里,听候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叮”!
金玉之声一响,禁闭室的门被猛然推开。
就这一推门,吓得玄子枫心脏失了一拍,头戴乌纱翼善冠的凇云,就在玄子枫慌乱至极之时,撞入玄子枫眼帘。
凇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玄子枫,脸上也看不见平日里那份若有若无的笑意。
玄子枫自然是不敢抬头的,只得低头盯着自己膝下的锁灵阵。
忽然,锁灵阵龟裂破碎,玄子枫身上的锁链落地,四分五裂进而化为无形。
愣了一下,玄子枫有几分不敢置信,他眼中略带迷茫地看向凇云。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只需要告诉我‘是’或‘不是’,不要试图说谎。”凇云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冷,“你是否意在窃取关于悬赏任务的情报?”
玄子枫摇摇头,他真的没有。
“你要做的事情是否对响玉阁不利?”凇云接着问道。
声带滞涩得说不出话来,玄子枫有几分艰难地开口,“没有。”
凇云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最后一个问题,会有人因为你的行动受到伤害吗?”
不知为何,玄子枫还想叫一句先生。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叫他“先生”了。
“回先生的话,没有。”
整个空间安静了一秒之后,凇云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叮”!
又是一声脆响。
玄子枫眼睛一花。
回过神来,身上的锁链还是锁得好好的。再抬头看,禁闭室里空无一人,哪儿有什么凇云先生?
灵玉佩静静地垂在玄子枫身侧,好似刚刚碰撞锁链发出声音的,并不是那块玉石一样。
与此同时,通行楼严柏莎长老的办公室内,弥勒皮的鸡妈妈正陪着笑,准备捞人。
严柏莎不为所动,“换张脸跟我说话。”
现了真身,凇云还是笑呵呵的,“这事儿怨我,治下不严、管教不当,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比当初的洛洛还难管教,是我操之过急。”
神色言语间带着几分歉意,凇云缓缓开始胡诌,“这孩子叛逆、行事极端,总是不守宵禁、打架斗殴。为了激他好好修炼,我便与他打赌,说,他要是能进通行楼的仓库不被发现,我就……”
凇云的林籁泉韵说着真假参半的假话,刻意在言语间把玄子枫和十四、五岁的严洛描绘得很像。
通行楼长老严柏莎行遍天下,手腕一绝,软硬不吃,三教九流皆是奈何不了她。但儿子严洛却是她一块软肋。
“……所以,还请严长老消消气。回神木塾,我定重重罚他。”
沉思片刻,严柏莎叹了一口气道:“反正这孩子也没犯什么大错,我们通行楼事情都堆成山了,没空管他。麻烦鸡妈妈赶紧把人领回去,该罚罚、该骂骂,不要三天两头给通行楼增加工作量了。”
“是,给通行楼添麻烦了,谢过严长老。”凇云笑着略施一礼,领人去了。
神木塾,凇云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玄子枫没敢坐椅子,在凇云的案边跪好。
虽然凇云先生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动怒?
——不是气得不行,怎么可能连“入夜不与学生独处”的规矩都不顾了?
“你不是说你没害人吗?起来说话。”凇云也没抬眼看他,拉开抽屉,取了聚宝震灵丹的灵药小瓶丢进茶杯里。
玄子枫想去上茶但又不敢,只得杵在原地。
一时间,办公室内只有凇云倒茶、喝茶、放下茶杯的声音。
待凇云喝完了一杯茶,他缓缓开口道:“说吧,怎么回事?宵禁时间都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要去通行楼的资料库?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给本座讲清楚了。”
这一连串的事与聆风堂没什么关系,也算不上什么坏事,玄子枫也是着实有几分冤枉。
权衡之下,玄子枫就交代了涮冰锅和供采人的事。
已经是丑时末了,天都到了快亮的时候。但被这件事折腾了一夜的凇云,还是手里转着茶杯默默地听着,偶尔会问几个玄子枫没说清楚的细节。
等玄子枫说完了,空气中又是一阵可怕的静默。
良久,凇云开口。
“骨生灵一事,我跟你们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玄子枫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回答。
茶杯在案上重重一撂,凇云道:“还是那些话,我再说一遍。为什么不尝试与神木塾、通行楼沟通一下就私自行动?为什么擅自认定响玉阁不会同意这些?为什么第一反应不是堂堂正正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解决,非要偷偷摸摸?”
“先生……”玄子枫无言以对。
这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暗探固有的习惯。哪怕这事情无需遮遮掩掩、无需躲躲藏藏,玄子枫也会下意识地在阴暗的角落行动。
谁叫他存于至暗至秽之地,谁叫他是个为人所不齿的暗探。
——或许,我注定做不了那种先生期望的那种人吧?
先生深吸一口气,叹了出来,“玄子枫,你天赋不差,心性不坏,人也聪明。有些事情不需要我多说,别做蠢事。”
凇云一掌拍在玄子枫肩头,一股清凉的灵力流过玄子枫的经脉,缓解了蛊虫撕咬的隐痛,转而变为中正平和的温热。封印护体灵力的阵法也被凇云一并解开。
“灵天雷暴对体内经脉有损,除了能看到的伤,应该还有不少暗伤。去通实楼的医疗部看看吧。记得把看病的回执交给敬迟老师报销。”
说罢,一股柔和的灵力把玄子枫推出了门外。
感觉到颞区在发痛,凇云抬手轻轻按摩自己的头。
不是自|残、不是被欺负、不是受委屈、不是被逼迫。想到这里,有些疲惫的凇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凇云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于严厉,抑或是太过宽松。玄子枫这个藏着掖着的性格让凇云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个心思敏|感的,还是宫飞絮那种记吃不记打的。
他担心说得太重,伤了学生的自尊;又担心说得太轻,以后酿成大错。
不过,玄子枫在灵天雷暴里救人的事情,还是让凇云有些欣慰的。
这孩子心性本就不坏,入学时的灵幻迷心里、抱玉城的大狱中,他都没有轻贱过生命,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也不会对落难的人袖手旁观。
这些,凇云都看在眼里。
玄子枫身份实在是特殊,这让本就复杂的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也让凇云对他的未来感到担忧。
谁知道这个没有归属、无法信任他人的小暗探要何去何从呢?
摇了摇头,凇云把这些念想甩出脑袋,起身推开窗。
明明这是他匪面命之、言提其耳讲过的道理。玄子枫也因此吃过苦头、得过教训,却又惹出事端。
想到这里,凇云又有几分来气。
晨光熹微,天空渐渐被染上淡蓝的颜色。
倚在窗边向操场望去,可以透过神木苍翠的枝桠看见玄子枫的身影。明明那小鸡仔长高了不少,可在十层远远地看过去,却是小小的一粒,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凇云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那道身影离开神木塾的幻林禁制,消失在去往通实楼方向的路上。 师云Ⅰ响玉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