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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策马来到汴京城郊时, 远远望着城门忽然止了步。心想,那皇帝老儿既然这么无情,不仅毁了自己良缘,更偷梁换柱让自己前去和亲, 让人何等心寒。他既然有野心统一天下,将来兵戎相见时,置自己于何地?
眼下若贸然前去质问, 搞不好小命都丢了。也是,如若自己现身众人前,他又有何颜面直面当年救命恩情?
当年他对自己一番慷慨陈词,使得自己对他的崇拜犹如巍峨泰山, 滔滔江水, 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篡位保旧臣,无非收买人心, 夺旧友天下, 分明心险恶。对,篡位了就是篡位了,哪来那么多道理, 搞不好周世宗英年早逝就有他的一份!
想到此处,凤仪用纱巾蒙了面, 拉住几个过往行人问莒国公府苏大郎, 有人说, 那苏大郎刚拜了堂, 就被封了剑南节度使,婚后便匆匆离京上任去了。
凤仪想到京城的义父,也不知义父是否知道自己被调包了。又不敢京城去问,犹豫再三,只好调转了马头,往西南方向而去。
一路上风雪交加,车马极慢,凤仪心急如焚,日夜兼程,终于病倒在秦岭腹地。被当地的人收留了一番,养了几个月,身体渐好时,已是第二年入夏。
才入锦城时,莒国公府的正贤认出了凤时,他一时喜上眉梢上前问安,瞬间又浮起不安的神情。凤时经过这番变故,已然将这番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隐约猜出了几分,却又抱着一丝侥幸,随正贤去了驿馆。
不多时,云起赶来驿馆,两人忽视时,皆是一惊。云起的脸上再不似往日那般清明,脸上多了些沧桑和稳重。而凤仪,不,应该说是清漪,再也不复昔时眉黛青山,双瞳剪水,眸子里已然有些浊色。
云起上前将清漪搂在怀里,清漪感觉到背后一片温热,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如若只是久别重逢,又岂会相顾无言泪两行。
“你家夫人,可好?”清漪缓缓开口问道。
云起并未接话,清漪已知心中揣测属实,遂用力挣脱他,云起却如何也不肯松手,二人挣扎间,清漪的背后已湿了一片。
拜堂那日,从轿子内抱出新娘子后,云起已察觉出来不对劲,他对清漪是何等的熟悉,从身量到举手投足,从气息到坐立行走,眼前那个陌生的女子并非两年来相伴身侧之人。云起正觉得诧异时,有家丁上前耳语道:“洞庭郡主突然腹泻,吉时不可误,只好先找人顶替。”
拜完堂后,他脱掉婚袍便要去相府找清漪,岂料被人点了穴,再也动弹不得。之后,李公公出现,告知云起,洞庭郡主已被北汉皇帝看中,如若不前去和亲,两国自会兵戎相见。云起被迫前来锦城,半年未看新娘子一眼,也不知新娘子是何人。
两个月前,从北汉来的商贾带来了凤仪公主怀孕的消息。
不日后,新娘使计在房里下了药,云起正觉昏头涨脑时,只觉身侧有一温香软玉,模样举止颇似清漪,那人未施粉黛,也不梳发髻,只在两鬓垂下两条细辫子,穿着荷花流云锦襦裙,正是清漪平日里最喜爱的衣物。云起虽觉得有异样,终抵不过半年相思情浓,紧紧搂过身旁之人再不肯松开。待翌日药力散去,云起才发现身侧之人并非清漪。当晚虽未行洞房之礼,然一夜肌肤相亲,云起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愧意。再加上清漪已经怀上他人骨血,此生再难续前缘。云起觉得心头有恨,整日借酒消愁,醉得大病一场后,终于想通,立誓重新做人。
清漪使劲全身力气奋力一推,云起觉得心头一震,虽不想撒手,却瞥见清漪眼中的怒气,只得慢慢松开。
“清漪,事已至此,并非我心所愿,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当休妻,从此守着你,再不会让你离开。我欠你的,这辈子便拿命来还。”
“并非你所愿?莫非是我所愿?”
“你我都被官家玩弄于股掌之中。接到新娘子时,我已觉出端倪,可恨当时有人骗我,说你生了病,只好找人顶替你拜堂。我拜完堂后,正要去找你,就被软禁起来,之后又被押送来此。我半年不曾抬眼看新娘子一眼,后来,有人说你在北汉宫里怀孕了,我……”
“半年不曾看新娘子一眼,如今你我分离已有八月之余,也就是说,这两个月来,脉脉秋波看不尽,夜来美人徐徐香?”
云起脸上涌起一阵无奈,鼻中有些酸楚,这两个月与那女子相处下来,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与清漪是何其地相似。从说话的声音,到日常裙裾的颜色样式,还有两鬓的小辫,以及身上的味道。
云起哽咽道:“她与你太像了,我之所以把持不住,多半也是因为思念你的缘故。”他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流泪。
“荒谬,少在我面前说这些!”
“若非我被人下药至幻,断不会碰那女子。”
“你就不会自断一臂吗?”
“我……”云起听到这话有些怔住,自断一臂这种事何其残忍,清漪怎会说得那样轻松。
“你若真的爱我,此生非我不可,又岂会心生迟疑?你若真的相思入骨,半日离不得我,没了我定会肝肠寸断,可你这大半年活得好好的。可见,我在你心中只是可有可无罢了,可恨我今日才看清你的真面目,可恨我当初听不进去半句官家对我说的话,时至今日,我也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
自断一臂何其惨烈,云起自是不肯,见她这般不肯妥协,已知缘分无多,心中却有些不舍,比起家中那位,他自然是更倾心于清漪,毕竟从第一眼见她就已经爱上,后来又相处了两年,非常喜欢她率真的性情,哪能说断就断,心中只盼着清漪再给个机会。
“再给我次机会,清漪,我错了,我知错了。”
“倘若是我,别说是自断其臂,就是舍了这条命,我也不会皱下眉头。当时,我差点就要进北汉宫廷时,心中就是这般念想,如若我被皇帝玷污,自当赔了这条命。”清漪说罢,怒气冲冲地起身往驿馆外走去,三下两下解了缰绳便要上马。
云起急忙拦住,“你肯舍命待我,我苏云起便欠你一条命,以后我这条命送你。”
“要你这条贱命作何用?”
“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
“自断一臂,就现在。”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也并非我所愿,我自断一臂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我拿别的补偿你,可好?”
“是吗?如今我侥幸逃出北汉,坏了盟约大事,被两国皇帝联手追杀,从此亡命天涯,你若弃官随我出逃,你那些在汴京城的家眷,怕是不保。”
云起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否则她一个女子单枪匹马何以能来到此处,“你怎么学起江家娘子说话?好好的诓我作甚?”
清漪见他第一反应是迟疑,冷笑道:“葇兮也是你能笑话的?是,我们都是骗子,我们臭味相投,跟你志不同道不合。”
如果他真的有心,哪里会这般冷静,不过一息之间就看出自己在乱说。
云起看见清漪手上的动作,连忙拦在马前,惊得那马扬起蹄子眼看就要撞上去,云起赶紧后退了几步,清漪也收住了缰绳并调转了马头。
“怎地,你还有何事?”
“清漪,万事好商量,你是我钦定的妻子,是我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有什么难处,咱们两个想办法一起解决,如何?”
“若是想不出来办法呢?”
“天下哪有不能解决的事?”
“若官家执意不饶我,你是否会起兵反了这天下?”
“清漪,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说。”
“那你就是不肯咯?滚开!不然我一鞭子下去,我的马儿可不认人!”
“清漪,凡事要讲道理,你先下来,你总得给个解决的机会是不是?”
“我问你,在你心目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云起一时摸不准清漪到底想说什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好歹也是赵匡胤钦点的状元郎,叫你找几个词描述我一下,你都说不出来,可见也是徒有虚名。”
“你,心地善良,冰雪聪明,花颜月貌……”
不等云起说完,清漪打断道:“停!”
云起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既然你也说我冰雪聪明,当知我这样聪明的女子,是不可能与你这样的蠢货为伍,就此别过,别来找我,否则,让你断子绝孙!”
云起不知道为何清漪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只见她面带决绝之色,眼睛里透着杀气,一时担心她气出什么好歹来,只得闪到一边,任由清漪纵马离去。心中计划着先处理好锦城的大小事务,再去找她赔罪,看她能否被自己的坚持所感化。
待出了城,清漪一路往东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挡住了路人的视线,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几行清泪爬过脸颊,清漪也不擦去,任由被风吹干,喃喃自语道:“我的好姊姊,这下清漪终于还清你的恩情了!从此各奔东西,两不相欠。官家……可真是个好皇帝呀,他对全天下的人都这么好,却唯独牺牲了我呢……”
狂奔了一阵后,清漪慢了下来,她回头看了看后方,待尘土慢慢落定之后,空旷的四野不见一人。豆大的眼珠顿时滚落下来,“你还是不够爱我,也许对别人来说够了,也许你也认为你已尽心了,但对我来说,真的不够……”
“莫回首,回首需断肠……”
“河水清且涟猗,父亲,看你给我取的好名字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何清漪偏容不得任何瑕疵。你说苏云起与姊姊同床共枕两月之余,又岂能说断就断毫无情意,倘若他真是这样的人,我又留他何用。倘若他对姊姊念念不忘,我又该如何自处?”
“在别人看来,我也许就是个智障吧,谁又肯与我这样的人朝夕为伴?生来不解风情,听不懂人话,沾衣姊姊和雁惊寒他们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先后离我而去吧,换个人也早晚会抛弃我。我不知道为何每个人说话都拐弯抹角,话中有话,叫我去猜,可我生来就不擅长猜别人啊。”
“好一个强极则损!损就损吧,我倒要看看,时光会不会磨平我的棱角!”
“愿为清水蕖,不染渠沟泥。”
“愿为林中竹,矢志不曾移。”
“愿为山中玉,不近凡俗世。”
“愿为冬日雪,不沾尘土气。”
“愿为江渚渔,不争既定事。”
“愿为白发樵,不叹命无时。”
“愿分扬镳后,再会永无期。”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