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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九年, 浙江钱塘，沈宅，芙蕖小筑。

　　初夏时节，屋前池子里的荷花初吐芬芳。池子上刻着三个字, 梦溪池。池的外壁上，仔细一看，上面刻满了文字, 有的是瘦长的秀气字体，有的则是宽圆字体。有的潇洒豪迈、挥放自如，有的婉约秀丽，有的看起来颇具大师风范, 有的则像是三五岁的孩童初次练字的手笔。有的是汉字, 有的是一千多年前的小篆体，有的是更早的甲骨文，有的则是辽文。有的略微模糊了一些, 见证了这十年来的风吹日晒, 也有新近刻上去的。所有文字来来回回都是同一行字，“莫回首，回首需断肠”。

　　一个满头米黄发丝的老人坐在摇摇椅上, 她双目紧闭，似是已经睡着了。身后一个八岁的孩童使劲地摇晃着摇摇椅。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寒瓜。

　　“大郎, 你悠着点, 姑祖母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晃荡？”妇人放下寒瓜, 作势便要打他。

　　孩子身形一晃，敏捷地闪到一边，“母亲，是姑祖母让我这么摇的，还说越大力气越好，你可别冤枉了我！”

　　妇人听见这话，只得作罢。她这个姑姑如今已经九十二岁，身子骨竟然比自己还要硬朗些。早些年来，自己嫁到沈家二十余年，一直未见有喜讯，待得年过四十，早已放弃了生孩子的念头。十年前，父亲许仲容身体有疾，她去探病时碰见了这位八十二岁的姑姑，据说，姑姑是祖父收养的义女，她待父亲一直极好，二人犹如亲姊弟一般。父亲叮嘱她说，姑姑一生未曾嫁人，却偏生喜欢热闹，于是她就将这位姑姑接到了浙江钱塘的芙蕖小筑。

　　姑姑初与自己住到一起时，神智看起来有些时常，总是自言自语念叨些什么，有时说的是“莫回首，回首需断肠”，有时则说别的，不过日子久了才发现，姑姑说的那些听不懂的话，八成是别处的话语，其实也是“莫回首，回首需断肠”。一开始，许氏也有些疑惑，不过终究是长辈，好吃好喝待着就行了，也不便多问。许氏嘱咐下人莫要对姑姑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若有再犯者，直接轰出了府去。

　　不曾想，这位姑姑破通药理，与之同住不到一年，在她的悉心调理下，自己便有了身孕。待得生下大郎后，姑姑每日亲自教导，大郎小小年纪，文武双全。论文，可舍战群儒；论武，与州衙里的捕快单打独斗能过百十来招。不仅如此，这孩子还颇通音律，擅长医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兼通书画、天文、算法、军法布阵、水利，很多人都说，自家大郎将会名垂青史，会成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物。许氏感激地看向藤椅上的姑姑，这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话说回来，即便姑姑身子骨硬朗，也不能这么折腾啊。许氏伸出手指作噤声状，“出去玩，别吵了姑祖母午睡。”

　　“不，我要听姑祖母讲故事！姑奶奶是假寐，她根本没睡着。”

　　“还敢这么大声，你讨打是吗？”

　　孩子朝椅子上的老人求助道：“姑祖母，你快睁开眼睛告诉母亲，你根本就没睡着啊，她要打我了。”

　　老人慢慢睁开眼，“倩影，又打大郎了？”

　　老人一向极其疼爱这个孙子，许氏生怕忤逆了她，“没没没，你听他瞎说！”

　　“母亲，你看姑祖母的头发，并不是寻常老人的银白色，而是有点偏黄。”

　　“嗯？怎么了？”许氏老来得子，且这个儿子天赋异禀过于常人，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

　　“《桃花源记》有云，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黄发是长寿的象征。”

　　“那可不，人生七十古来稀，再过八年，姑祖母就是百岁老人了。”

　　老人听着母子俩的对话，天哪，原来我已经九十二岁了，当年一起说说笑笑的人如今怕只是剩下我一个老东西了吧。她思绪飘向远方，嘴角笑意浮起，你不是说时光会磨平我的棱角吗？你看，并没有。时光只会磨平你们这些俗人、软骨头的棱角，我一身硬气，时光又能奈我何？

　　姊姊，你虽嫁得如意郎君，却一辈子要顶着我的名字过活，还要刻意研习我的一颦一笑。不知别人喊你洞庭郡主时，你是何感受？不知你们床上旖旎时，那苏云起可曾叫错过你的名字？

　　苏云起，你真是好狠心，嘴上口口声声说要补偿我，除了说那几句话之外，你可有半点诚意？蠢货，你自认为的诚意满满，在我看来，不过就是蜻蜓点水，你终究不懂我。不知这几十年来，你可曾会想起那日长安街初见？不，你才不会想起，你这个负心薄情汉！

　　哎，我怎么又胡思乱想了？你们都黄土一堆了，就剩我一个老不死了。

　　“姑母，大郎今年八岁了，你给他取个字吧。”这位姑姑是个才华横溢之人，对文字的见识，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相比。大郎虽然天赋异禀，如若没有这位姑姑的提携，只怕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才智。看她孤苦一生，也不知这辈子可曾有什么遗憾。

　　老人看着言笑晏晏的孩子，当年自己被徐氏骗出何府时，也是这般大小，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下得了狠心呢？倘若当年没有那场江边斗诗，倘若没有什么南唐细作徐氏，只有何清涟、何清漪，那么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也会像普通的大家闺秀一样，嫁人生子吧。人生哪有什么“倘若”，自己永远也体会不到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滋味了，也永远不会知道嫁人生子的生活是否会比这几十年来更为舒心。总之，这辈子还算过得不错吧，也许是想开了，也许是无从与另一种生活进行比较。好一个强极则损，自己这一生在他人眼中看来，确实当得起一个“损”字。

　　“存中，沈存中，意在让大郎行中庸之道，不偏不倚。”

　　“存中谢过姑祖母！”

　　“姑祖母，方才‘石脂水’的故事你还没说完，你继续说给存中听。”

　　“延水东岸有石脂水，当地人用野鸡的尾羽把它沾起来，采集到瓦罐里，它燃烧之后的烟很浓，我试着把它燃烧后烟煤收集起来制墨，所得之墨又黑又亮，连松木烟灰制作的墨也比不上。”

　　“听起来很不错，孙儿认为，此物必将大行于后世！不过石脂水这个名字好拗口，不如我们叫它石油吧！”

　　“好，好！不愧是我的孙子！”

　　“姑祖母，今日天气凉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老人听罢，从藤椅上一蹿而起，“走！”

　　“姑姑！”许氏惊喊出声，刚想劝老人吃点寒瓜降降火气，他们祖孙二人已然出了院门，此时就算叫个捕快来，怕也是追不上了，更遑论自己一介老妪。

　　“姑祖母，我们就别在钱塘逛了，没意思，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眼下还不及晌午，我们这次去别处玩吧。”

　　“好，我们来比脚力！”

　　二人来到邻郡的集市上，前边有众人围堵，祖孙挤上前去一看，那里有个算命的摊子，旁边竖一块牌子，上书三个大字，“活神仙”，下面两行稍微小一点的字，“不开口，知你姓”。而摊主面前，则放着一块大布，上面画着一张八卦图，有七个区块，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横、开阳、摇光。每个区块有四十八个姓氏。摊主穿着一身道袍，大有仙风道骨的做派。旁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不少人亲自去测过，纷纷竖起大拇指道：“真的很准！”

　　“姑祖母，你说这个活神仙是不是骗子？”

　　摊主听到沈存中的话，仰头一看，见是一对老幼，也不生气，“试试你就知道了。”毕竟自不量力来砸场子的人太多了，何惧他二人！

　　沈存中问道：“你倒是算算，我姓什么？”

　　“不急，小郎君，你看这张八卦图，我问你，天枢上有没有你的姓氏？”

　　沈存中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那天璇呢？”摊主继续问道。

　　“有。”

　　“天玑有吗？”

　　沈存中微微皱眉，果然是个骗子！

　　“我已经戳穿了你的把戏，我也可以这样帮你算命，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姓氏在哪几颗星上？”

　　围观的人听了这话，纷纷侧目。有几个人自是不大相信算命之事，如若真能算出姓氏，自然也不太可能用询问的方法来缩小范围，可见其中大有猫腻，却也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相互探讨也不解其中奥秘。可眼前这个孩子，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真有本事能拆穿这位摊主的把戏吗？

　　摊主道：“我的姓氏在天璇、开阳二星宿上，如何？小郎君，闲的没事干就回去找你娘吃奶去！”

　　摊主给人算命的时辰，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眼看已经三四个弹指过去，这小郎君还是没能算出来，围观的人兴致减了大半。毕竟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孩童身上，本就有些荒诞。

　　沈存中微微一笑：“摊主贵姓张。”

　　摊主也回之一笑，不置可否。

　　周围的人看向摊主的表情，多半已经明了。看来眼前的确是位小神童，众人争先恐后地请教其中缘由。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存中捡起路旁的一个小石子在地上画起来，“这七张星宿上，如果有你的名字，记为阳，没有你的名字，则记为阴。”少年在地上写了阴阳二字。

　　“将七张星宿的记号连起来，就是七个字。比如活神仙的姓氏，就是阴阳阴阴阴阴阳阴。而我姓沈，则是阴阳阳阴阳阴阳阴。”

　　“这七个字，咱们从第七个字开始看，若第七个字为阴，则记为零，若为阳，则记为一。”少年在活神仙的姓氏记号下标了一个零。

　　“再看第六个字，若第六个字为阴，记为零，若为阳，则记为二。”

　　“第五个字若为阴，记为零，若为阳，记为四。以此类推，每往前推一个字，阴记为零，阳则翻倍。第一个阳字记为六十四。最后再把这七个数字加起来。”

　　“以摊主的阴阳阴阴阴阴阳阴为例，三十二加二，为三十四。最大的数字是七个全为阳，加起来则是一百二十七。最小的当然是阴阴阴阴阴阴阳，为一。”

　　大家听得稀里糊涂，有人上前打断道：“为何最小的是一，而不是零？”

　　“有，则为一；无，则为零。七张星宿全为零，那就说明你的姓氏不在这张八卦图上。”

　　有几人恍然大悟。

　　“这七张八卦图上的姓氏互有重叠，如果只算不重叠的，应该是一百二十七个字，从一到一百二十七，每个数字都能用七个阴阳字加以组合，比如一就是阴阴阴阴阴阴阳，二是阴阴阴阴阴阳阴，三是阴阴阴阴阴阳阳，四是阴阴阴阴阳阴阴……”

　　还有几人依旧迷糊中，其中一人上前问道：“我姓刘，怎么个算法？”

　　“你看，刘字只在天枢上有，你的姓氏记号为阳阴阴阴阴阴阴，也就是六十四。”

　　“活神仙，你只不过是把这一百二十七个字的顺序给背了下来，所以才算得比我快。无他，唯手熟尔。”

　　围观人群纷纷拍手称快，“这是哪家的孩子？这么点大就知道这么多，这要是长大了还了得！”

　　存中仰头看着老人，见老人朝他颔首，便朗声道：“在下钱塘沈括，表字存中。”

　　老人看着眼前聪明过人的孩子，心想，自己腹中揣着的父亲毕生的绝学，这下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此文暗线########（本文完结大半年后，我才写下这些，发现留白太多会导致阅读困难）

　　by 20171205

　　1、第二章中，老婆婆说的葇兮的娘，其实是水横波。婆婆她一届平民，并不知道江奉宣娶了谁，只知道后来江奉宣入狱。奉氏一直就那性格，年轻时也是，只不过经济窘迫使得她暴露出来，至于江奉宣娶她的原因，我想，一来是因为她是瑶湾一枝花，二来，可能受了挫折之后，觉得娶谁都一样，要不是徐氏暗中捣鬼，使得江奉宣一怒之下铸成大错。我想，他也是想跟奉氏好好过日子的。至于后来的变化，我只想说，人都是脆弱的。（为什么用“我想”二字呢，因为蠢作者也未必知道每个人的想法，这些人物和事情，多半也是我们身边真实存在的人和事。）

　　2、落红是奸细，一边使劲撮合文化和清漪，一边离间清漪和云起。她看出了柴郡主的心思，柴郡主自己身份尴尬，而且看人家两情相悦，也没想过要主动破坏。是落红和官家二人的介入，使用了调包计，柴郡主被动接受了这份爱情。安排女贼的出现，是因为知道清漪嫉恶如仇，她肯定会对云起抱怨，恶化清漪在云起心目中的形象。

　　3、关于云起，他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他只对妻子一心一意，谁是他妻子，他就对谁好。

　　4、官家最初是真心喜欢清漪，想把文化作为给她的“奖赏”，同时，也因为爱护醉心于山水的幼弟，想让他娶一房胸无城府的妻子。后来，出于对柴氏的愧疚，他才不得不放弃清漪。

　　5、初尘的娘是南唐细作，南楚的灭亡多多少少有她的参与，比如提供情报，在内宅捣鬼让男主人分心。后来，南楚灭亡，她开始为自己筹谋。

　　6、凤时和前朝幼帝（也就是柴郡主的亲弟弟）姐弟恋。

　　7、初尘入蜀，是徐氏在去世之前的安排。

　　8、蕙兰是赵炅生的。

　　9、清漪说过想当皇后，赵匡胤说送她去南唐或者北汉，清漪说南唐有周后，后来她就去了北汉和亲。类似的谶语还有很多，比如沾衣和清漪的话。

　　10、何相虽然不耻初尘所为，但因为从小对初尘不够照顾，导致她走歪，心中有愧，就没拆穿她。有位小天使说，何相这一生对得起谁。其实，我并非有意而为之，但似乎全书中所有的悲剧都由他间接导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过度解读”，这里不是贬义哈，只能说，很多地方我自己都没考虑到，这位小天使一语中的。

　　11、初尘也很无辜，在重视门第的朝代，她得不到重视，从小跟两位嫡女生活在不同的院落。姐姐是楚国才女，妹妹是父亲心尖上的人，而她，却是一个徒有美貌的普通人。她只想生活得好一点，所以，她会对惊寒动心。一来，惊寒相貌和品性都还可以，二来，又是富二代。惊寒先后喜欢的三个女人都是同一种长相，从相貌上来说，初尘最优。因此，二人一拍即合。她们姐们仨的年龄设定是，清涟比初尘大三岁，初尘比清漪大三岁。清漪的设定是处女座，葇兮的星座我没想好，所以生日比较模糊。

　　12、作者没想要黑化文中任何一个人。柴郡主也有自己的苦衷（参见清漪的独白），赵匡胤也未见得会心安。当然，嬷嬷应该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这是我的直觉。对了，个人认为，云起内心的煎熬会比较轻，内疚会有，但是日子照过。

　　13、葇兮在海外吃到的调料是辣椒，他们到的那个国家是墨西哥或附近一带。

　　14、不用担心赵炅会追杀奉氏，而葇兮的孩子，蕙兰也会用心照顾好啦！

　　本文创作的初衷，是想写普通人的故事。

　　电视剧或小说里的女主角，或倾国倾城，或天生早慧，或女中诸葛，或侠义无双。然而，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她们的命运被强者主宰，她们从小围观英雄们的故事。而平凡的人物，总是被历史遗忘，被人忽略。

　　我决定写一篇普通人的小说，她或许有清丽脱俗、清水芙蓉的容貌，但不足以使君王为她赴汤蹈火；她或许有过人的聪明，但却没有一颗看透世人的七窍玲珑心；她或许有出身显贵，但也避免不了命运的捉弄；她清澈见底，待人以诚，胸无城府，但却收获不到同样的真心；她也有美好的爱情，但美好的东西并不能长久。

　　自身的缺陷，命运的捉弄，几经坎坷，几经感动，有美好，也有背叛，最终，她坐在荷花池边看透这一生。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清漪的慧，不同于平常所说的智慧，她那是一种过度洁癖的境界。她嫉恶如仇，打心眼里看不起初尘这样的人，其实也不太看得起惊寒。所谓难得糊涂，正是对清漪这种人最好的劝告。过洁世同嫌，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若太过清高，很容易受伤。

　　写葇兮，是为了衬托清漪，但很抱歉，蠢作者笔力不到家，后续会继续修文，重点突出“性格决定命运”。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