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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博一家

  1

  在沃吉拉路街角处。蒂博父子顺着学校的楼房向前走着,一路无话。就在这个时候蒂博先生首先停住了。

  “嗯,这次,昂图瓦纳,怎么说呢,就是这次,真的是有些过头了!”

  旁边的年轻人什么话都没说。

  学校大门紧闭。今天是星期天,更何况现在还是晚上九点。守卫的门房稍微将门拉开了一条缝。

  “您知道我弟弟现在去哪里了吗?”昂图瓦纳大声问道。

  那一位眨着眼睛。

  蒂博先生跺着脚。

  “你把那个比诺神父找过来。”

  门房把这二位带到了会客厅,从口袋里取出支蜡烛,将灯点亮了。

  过了一阵子,怒气冲冲的蒂博先生瘫坐在椅子里,嗫嚅着叨咕着:

  “这次,看吧,哎,就是这次啊!”

  “恕我冒昧,先生。”就在刚刚不久悄悄进来的比诺神父说道。他身材不高,只有将腰板挺起来才能勉强把手搭在昂图瓦纳的肩上。

  “你好,年轻人!出了什么状况?”

  “我弟弟现在人在哪儿?”

  “雅克吗?”

  “今天他一整天都没在家!”蒂博先生大声嚷嚷道,这个时候他已经站起来了。

  “可是他还能去哪儿啊?”神父说,并没感到多么吃惊。

  “他就是在这儿呢!他在你们这里关禁闭!”

  神父把两只手插到了腰带下:

  “雅克没有被关禁闭。”

  “怎么?”

  “雅克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学校露过面。”

  事件变得有些离奇了。昂图瓦纳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神父。蒂博先生耸了一下肩膀,将臃肿的脸转向神父,他的眼皮看起来总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昨天雅克还跟我们说,他得关上四个来钟头的禁闭。今天早起,他和往常一样出了家门。大概十一点钟的样子,我们正好去望弥撒,那个点他应该已经到家了:家里他只找到了做饭的阿姨,跟她说中午不用等他回家吃饭了,因为他要进行八个小时的禁闭,并非只有四小时。”

  “简直就是瞎说。”神父说。

  “到了晚上我不得不离开家,”蒂博先生继续往下讲,“将我编写的专题文章交到《两大陆评论》杂志社那里去。经理款待了我,直到晚饭时间我才回到家,那个时候雅克都还没有回来。晚上八点半了我也没见他一点影子,我开始担心了,派人去找昂图瓦纳,他正好在医院里执勤。之后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神父将嘴唇紧紧地闭着,蒂博先生微睁着眼睛,眼神里的光芒直直地刺向神父和他的儿子。

  “你看呢,昂图瓦纳?”

  “哦,父亲,”他说,“如果这次出逃真的是事先有预谋的话,那么就把其他的意外情况全都排除了。”

  他的这种态度倒让人冷静了些。蒂博先生随手拿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整个脑袋都在飞快地寻觅着各种蛛丝马迹;但是他臃肿的脸已经将整个脑袋挤得没有可以活动的空间,显得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照这样来看,”他重复着说道,“应该怎么搞才好呢?”

  昂图瓦纳静思不语。

  “看来今天晚上是没什么办法了,只能等等看吧。”

  很明显也只有这样了,但是,明摆着这件事情不能这样强行解决,想起后天就要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道德学代表大会,他已被邀请去主持法语组,于是怒火腾地上来了。他一下站起身来。

  “我要报警,让警察出动去把他找回来!”他大声嚷道,“毕竟法国还是有警察的吧?难道做了坏事的人他们都逮不着吗?”

  礼服耷拉在肚子的两边,下巴那儿的皱纹一直都紧绷在领子那里,整个下巴朝前一拱一拱的,像极了一匹拉紧了辔头的马。

  “啊,这个臭小子,”他想着,“万一他要是被火车撞死呢!”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又都平复了下来:他不久就要站在大会上讲话,或许还能成为副主席……但是与此同时他又看见了那个浑小子躺在担架上;之后在灯烛通明的教堂内,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一位不幸父亲丧失爱子的伤痛,还有人们对他的同情……这让他感到万分羞愧。

  “要这样心绪不宁地度过整晚!”他拉高音调说道,“这简直是酷刑,神父,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讲,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这样熬实在是太残酷了。”他向门口走了过去。神父将手从腰带下面拿了出来。

  “对不起。”他垂下眼帘。

  室内的灯光映亮了他的脑门儿,眼睛被额前乌黑的头发遮挡了一半,狡黠的脸庞被灯光照射得一览无余,脸形从上到下越来越窄,两块三角形状的红晕染在了脸颊边。

  “我们本来有些犹豫不定在今天晚上告诉你们这件事是不是合适,关于你们家孩子的一些事情——可是就是最近的一些——让人感到有些遗憾……总而言之,我们感觉,这其中应该是有一些预兆……如果您可以稍做停留的话,先生……”

  皮卡第方言的口音更渲染了他的踟蹰,蒂博先生没有说什么,又坐回到了椅子上,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身上一般,紧锁眉头。

  神父继续说:“先生,近期我们观察到您的孩子犯了一些很严重的错误……性质非常严重……我们甚至以退学作为威胁。啊,当然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他半点都没有跟您提及吗?”

  “您难道不晓得他有多会撒谎吗?就像平时那样,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讲。”

  “小孩子虽然犯了些比较严重的错误,可是他本性还是很好的。”神父继而又讲,“我们一致认为,就这一次的错误,只是由于一时的冲动和意志有些不坚定才会这样的:只是因为受到了某些坏孩子的影响而已。哎,在一般的国立中学,这样的人有很多的……”

  蒂博先生有些不安了,瞧了一眼神父。

  “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星期四那天……”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又用十分快乐的口气说道,“不对,对不起,是前天,对,是星期五那天,就在周五早上去上自习的时候,还没到中午,当我们去自习室,和平时一样……”他对着昂图瓦纳眨了一下眼睛,“当我们转动门把手的时候,门被紧紧锁死了,我们使了很大劲儿才把它打开。

  “刚进去,就看见了雅克,我们让他坐的地方正对着门口。我们朝着他走了过去,将他桌子上的字典挪开,被我们一下逮了个现行!我们把那本书拿在手里,那是一部翻译过来的意大利小说,作者是谁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书的名字:《巉岩上的处女》。”

  “真的是太不像话了!”蒂博先生叫嚷着。

  “孩子尴尬的神色里貌似还隐藏了些其他的事情,我们已经很有经验了。吃饭的时间到了,钟声响起,我们让老师领着孩子们去餐厅,当学生们全都走了之后,我们把雅克书桌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那里藏匿了另外两本书,卢梭的《忏悔录》;更要不得的是,请见谅先生,还有一本十分下流龌龊的小说——《穆雷神父的过失》。”

  “啊,这个臭小子!”

  “我们打算关上书桌的时候,忽然脑子一转,将手往课本后面一摸,翻出了一个灰色的笔记本,刚一瞧没什么东西,可是打开仔细一看,我们大概看了刚开始几页……”神父用一种十分活跃而没有一点温柔的眼神看着这两人,“我们可算是知道了。马上将这个东西放在了一个相对保险的地方,等到午休的时候,我们拿出来查看。这几本书可以算得上做工精致了,就在书脊和书页里标着一个名字的开头字母,而那本灰色的笔记本,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证,这是用来双方相互通信的笔记本,上面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字体:雅克本人的和另外一个人的,另外那个人的字我们不熟悉,是以一个大写的‘D’为名字的。”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讲道,“这个本子里面的一些沟通语气和内容让人对这种友谊是何性质非常肯定。先生,刚开始,我们还曾一度以为这种隽秀的字体出自一位姑娘之手,抑或是一位女人之手……到最终,我们查看了具体的内容,才晓得,这种没见过的字是来自雅克的一个同学,并不是我们这里的学生。上帝保佑,那是一个男孩子,肯定是雅克以前的同学。为了印证我们的猜测,就在当天我们去询问了为人刚正不阿的学监基亚尔先生,”他转身对着昂图瓦纳说道,“他做事从不讲什么情面,对于寄宿生的一些伎俩他也特别清楚。整件事情没多久就水落石出了。签名为‘D’的那个是个男孩子,名叫丰塔南,达尼埃尔·德·丰塔南,是一个上三年级的捣蛋鬼,是雅克的同学。”

  “丰塔南!很好!”昂图瓦纳大声说道,“你知道的,父亲,就是那个整个夏天住在拉菲特别墅区的,离那片森林很近的那一家人是吧?就是,就是,自打入冬以来,每次晚上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雅克坐在家里看诗集,应该就是这个丰塔南借给他的。”

  “什么?借书?你怎么没有早点跟我说?”

  “我看没什么。”昂图瓦纳答道,眼睛直直地盯着神父,好像就要和他对着干一样。忽然,一抹笑容一闪而过,将他专心思索的面庞一下映亮。“这是维克多·雨果的诗集,”他接着说道,“还有拉马丁的诗集。我把他的灯给没收了,逼他去睡觉。”

  神父开始没说什么,不久之后忽然讲道:

  “有一点是:这个丰塔南是个新教徒。”

  “我知道这个。”蒂博先生有些难受地嚷道。

  “只不过是一个很好的学生,”神父转脸又说道,试图想要说明他没有任何的偏倚,“基亚尔先生告诉我们:‘这个孩子已经不小了,看起来也很正经,但是却欺骗家里人!他母亲看起来也是一个很严谨的人。”

  “哦,他母亲……”蒂博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往下说,“虽然有些人看起来很正派,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神父有些影射意味地说道:“没人不明白新教徒的正派背后暗藏着的是什么!”

  “他那父亲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在别墅区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想过去招待他们家的,能打个招呼就已经很好啦。啊,你弟弟完全可以显摆显摆,他是多会挑选朋友的!”

  “不管怎么说,”神父继续说,“当我们从中学回来之后就完全明白了。我们正打算把学校的风气好好整治整治,就在昨天,也就是星期六,自习刚刚开始,雅克这个小家伙就闯进了办公室里。真是活脱脱地闯进来的。他整张脸都刷白刷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刚闯进门,也没问一句,直接朝着我们大声嚷嚷起来:‘有人把我的书和信全都给偷了!’……我们对他说,他这样径直闯进来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但是他完全没听到。他的眼神无比澄明,气得发昏,他扯着嗓子大声吼道:‘是你们把我的笔记本偷了,就是你们这些人!’”神父傻傻笑着做着补充说明,“他甚至威胁我们说,‘如果你们胆敢拿走我的笔记本偷看,我就要自杀!’我们尽量保持镇定来对待他的这种行为。他根本就没有给我们可以说话的机会。‘我的笔记本在哪里?还给我,不然我就把这里的所有东西全都砸烂。’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已经把办公桌上一个水晶镇纸——你瞧见过吧,昂图瓦纳?那是去皮德多姆的时候以前的学生带过来的纪念品——他直接朝着炉边的大理石上面砸过去。这些都还算了,”神父赶紧又填了两句,来回答蒂博先生模糊的手势,“我们之所以会把这些细节全都告知与你们,是想要告诉你们一点,你们心中那个可爱的孩子已经冲动到了什么地步。他在地上打滚不肯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精神病人发病一样。我们只好把他抓住,将他搡到平时背书的小房子里,就是和我们办公室连着的那一间,上了两把锁。”

  “啊,”蒂博先生举起拳头讲道,“这几天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您去问问昂图瓦纳吧,我们还从来没瞧见过他因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不开心的事情会发如此大的火气呢,必须让他才是。他的脸都涨红了,简直都快背过气了!”

  “这个嘛,但凡是蒂博家的人脾气都很不好。”昂图瓦纳不以为然地说道,神父只能讨好地笑着。

  比诺神父继续又往下说:“一个小时之后,当我们想放他出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桌子的旁边,两只手支着头,用那种恶狠狠的眼光看着我们,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我们要求他向我们道歉,他理都没理我们。他跟着我们回到办公室,头发看起来有些乱,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神情十分固执。我们对他说把地上那些镇纸的碎片拾起来,却还是不能让他说句话。之后我们便把他带到了礼拜堂里,只留下他和上帝独处几个小时。之后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感觉到他可能哭过了,但是整个礼堂的光线十分暗,我们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我们轻声将祷告文读了十来段,之后我们对他进行说教,对他说,一个品行很坏的孩子把他的善良纯洁给污染了,这会让他父亲十分烦扰。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挺起身子抬起头,眼睛瞧着祭坛,对于我们这番话好像一点都不屑。看见他这副态度,我们让他回自修室。他在椅子上一直静坐着,呆呆地直到晚上,手臂始终都没有放下来过,书本一页都没有翻开。他这种态度让我们没有再想去搭理。和平时一样,大概七点钟的样子,他走了——也没有过来和我们打声招呼。”

  “整个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先生。”神父总结道,眼里还闪现着兴奋的光彩,“为了将这些情况告知于您,我们想等通知能够下达,中学学监对那名叫丰塔南的坏小子进行惩处,直接退学,这是自然的。可是看到您今晚这么不安……”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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