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教养院(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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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不再啜泣,整张脸深深地埋在一双手里,似乎已经泪流满面。但她很快又抬起头。她两眼没有被泪水打湿,双唇紧闭,面容已经完全改变,甚至声音也是。
“不要把她想得太坏,苔蕾丝姨妈!她非常可怜,您明白……难道您不愿意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我相信。”丰塔南太太说,但有个问题困扰着她。她一脸平静地看着小姑娘,但却瞒不过别人:“热罗姆……你的姨父是不是也在那里?”
“对。”她停了停,眉毛向上一扬,“是他让我逃跑……到这里来……”
“你说是他?”
“不是的,我是说……这一个星期,他每天早上都会过来,留给我一些钱,让我能活下去。您知道,我是独自一人待在那个地方。那是前天,他对我说:‘如果哪个善良的人愿意收留你的话,你会比在这里好得多。’他一说到‘善良的人’,我就立刻想到了您,苔蕾丝姨妈。我相信他同样想到了您。难道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吗?”
“可能……”丰塔南太太自言自语,突然感到一丝幸福,几乎就要笑出来了。她连忙说:
“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人?你究竟待在哪里?”
“我在家。”
“你是说布鲁塞尔?”
“对。”
“我并不清楚你妈妈已经搬到布鲁塞尔去住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是在十一月底搬的。蒙梭路所有的一切都被查封了。妈妈的运气不太好,始终会有烦心的事情,法警会来要钱。不过现在债务都还清了,她可以回来了。”
丰塔南太太抬起双眼,非常想问清楚:“是谁还清的?”她的眼神代替她提问。看到答案显现在孩子的嘴唇上,她又忍不住问:
“他们在一起,都是十一月离开的吗?”
尼科尔沉默不语。苔蕾丝姨妈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是那么痛苦!
“姨妈,”她终于吃力地说,“这件事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想向您隐瞒,但很难一次解释明白。请问您和阿尔韦德先生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那他是谁?”
“他是巴黎一个有名的提琴手,在教我学琴。对了,他是个杰出的艺术家,能在音乐会上表演。”
“那又怎么样?”
“他住在巴黎,但来自比利时。正因为这样,他不得不回去,于是带我们去了比利时。我们就住在他在布鲁塞尔的一栋房子里。”
“和他一起?”
“对。”她很清楚问题的含义,没有逃避。甚至可以说,她因为克服了所有的隐藏而感到本不该有的快乐。不过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于是沉默了下来。
丰塔南太太停了一会儿,说:
“这些日子你独自一人,热罗姆姨父来看你的时候,你住在哪里?”
“在那儿。”
“你是说那位先生的家里?”
“对。”
“这样你姨父还是会去那儿?”
“是的。”
“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呢?”丰塔南太太始终很温柔。
“这是因为拉乌尔先生现在正在卢塞恩和日内瓦做巡回演出。”
“你说谁?拉乌尔?”
“就是阿尔韦德先生。”
“为了和他一起去瑞士,你妈妈把你独自一人留在了布鲁塞尔?”这个孩子表示绝望,丰塔南太太一看脸红了。“我的孩子,请原谅我,”她嘟囔着,“请不要再提这些事了。既然来了,就待在我们身边吧。”
尼科尔使劲儿地摇头。
“不,不,我就要说完了。”她深呼吸,之后一气呵成地说,“请听我说完,姨妈。阿尔韦德先生现在在瑞士,不过没有跟妈妈在一起。他帮妈妈拿到一个布鲁塞尔剧院的合同,是唱小歌剧的。你知道,她的嗓子还算不错,他帮她练过。她甚至在报纸上获得过很大很大的荣誉。我口袋里有她的简报,您可以看看。”她停顿下来,不知道说到哪里了。“那时候,”她继续说,目光非常怪异,“热罗姆姨父过来是因为拉乌尔先生去了瑞士。不过太迟了。他到达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家里了。有一天晚上,她拥抱并吻了我……不,”她把声音压低,眉毛紧皱,“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排我,她差点打了我。”她抬起头,强装笑脸,“啊,其实不是看上去的那样,她并没有真的怪我。”她的笑阻碍了说话,“她很可怜,苔蕾丝姨妈,您不知道的是,她必须走,因为有人正在楼下等着她。她不知道热罗姆姨父就要到了,要知道他曾经很多次来看望过我们,甚至和拉乌尔先生合作演奏音乐。最后一次他曾说,只要拉乌尔现在在,他就不会再来了。离开之前,妈妈让我告诉热罗姆姨父她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希望他能照顾我。我确定他一定会这么做,但他来了以后,我却又不敢跟他提了。他很生气,我因为担心所以去追。然后我故意撒谎,告诉他妈妈第二天就会回来。我每天都会告诉他,我在等他。他四处找她,以为她依然留在布鲁塞尔。这样做太罪恶了,所以我不愿意再在那里继续待下去。第一是因为拉乌尔先生的仆人,我痛恨他!”她有些发抖,“苔蕾丝姨妈,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啊……我痛恨他!所以,热罗姆姨父和我说起善良的人的那天,我立刻下了决心。昨天早上,我拿了他给的一点钱就走了,绝不让那个仆人抢走。我一开始躲在教堂,到了晚上,我坐上了夜班慢车。”
她低垂着头,语速很快。再次抬头时,她看见丰塔南太太温和的脸庞显出反抗和严厉,不禁双手合在一起。
“苔蕾丝姨妈,别误会妈妈,我向您发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我有时候会不乖,总是给她惹麻烦,这些都可以理解!不过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不能,再也不能,”她紧咬着嘴唇,“我多想工作、挣钱,再也不用依靠别人生活。所以我来了这里,苔蕾丝姨妈。我只有您一个亲人。我该怎么办?苔蕾丝姨妈,您可以帮我几天吗?现在只有您能帮我。”
丰塔南太太情绪太激动,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是否想过这孩子有一天会这么亲近她?她充满柔情地盯着这个孩子,心里体会着这种温情,进而平息了心中的苦痛。也许她没有以前那么漂亮,嘴上长的一些热疮让她的嘴变了形。不过她的双眼,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太大太圆……清澈透明的同时含有多么正直的品质和勇气!
她俯下身,挤出一丝笑来:
“我的孩子,我明白,所以尊重你的决定,决定要帮助你。现在你先在这里住下来,留在我们身边。你需要好好休息。”她嘴里说的是“休息”,眼里说的却是“关爱”。尼科尔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还是不肯服软:
“我要工作,不想继续依靠任何人。”
“你妈妈要是回来找你呢?”
清澈的眼神有些模糊了,突然又变成不可思议的严厉。
“那,还是不能继续依赖任何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丰塔南太太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
“我呢,非常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小姑娘站起身,有些踉踉跄跄。突然,她俯下身,将头放在姨母的膝盖上。丰塔南太太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思考了几个她必然会碰到的问题。
“亲爱的,很多事情在你这个年龄是本不应该看到的,但你都看过了……”她壮着胆子说。
尼科尔想要起身,不过丰塔南太太制止了她。丰塔南太太不想让孩子看见她脸红。她小心地把小姑娘的额角放在膝盖上,用手指头随意地卷着一缕金黄色的头发,同时思考怎么说。
“你发现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本来应该被保守……这些秘密……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她低头看着尼科尔的双眼,小姑娘的眼里折射出一束光来。
“啊,苔蕾丝姨妈,放心吧……不会有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不会懂,只会责怪妈妈。”
她想掩饰妈妈的行为,就像丰塔南太太想对孩子们隐瞒热罗姆的行径一样。这真是不谋而合,而且这种状况一下就稳定了下来。尼科尔想了想,脸上满是激动地站起来说:
“听我说,苔蕾丝姨妈,能不能这样告诉大家:妈妈为了生存下去,所以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可以是在英国……因为这份工作她不能带我一起去……唉,是女老师的工作,这样可以吗?”她孩子气地笑了,“妈妈走了,所以我感到犹豫也就不稀奇了,对吗?”
7
底楼的老来俏在四月十五日搬走了。
十六日早晨,两个仆人在前方开路,一个是女门房弗吕林太太,一个干粗活儿的,韦兹小姐跟在后面,一起前来占有这套单身汉房间。要知道,老来俏在邻里之间的名声一直不好。韦兹小姐披着一条黑色的美利奴毛料肩,等着所有的窗户打开后进房。进入前厅后,她小步快走在每个房间转了一圈,发现房间四处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吩咐大家仔细打扫,就像是要驱灾辟邪似的。
昂图瓦纳非常奇怪,这位老小姐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两兄弟住在父亲家里的要求,即便这样的做法可能会扰乱传统的家庭观念和教育观念。昂图瓦纳为了解释这老小姐的态度,想到了雅克回家所带来的愉快,以及她本人对蒂博先生的决定的维护,尤其是这一决定还得到了韦卡尔神父的同意。
事实上,老小姐百般殷勤另有隐情:听说昂图瓦纳要离开楼上的套间,她分外高兴。自从收留吉丝,不幸的老小姐就一直生活在可能得传染病的恐惧中。整个春天,她在自己的房里把吉丝关了六个星期,除了阳台,她甚至不敢让她呼吸别的地方的空气,还推延了全家人一起去拉菲特别墅住的事,原因是女门房的侄女小李斯贝特·弗吕林得了百日咳,出门不是非得经过那间传达室吗?
所以,在她看来,昂图瓦纳身上那股医院才有的奇怪味道、他的箱子和书都可能不断地带来一些危险。她请求他绝对不要把吉丝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碰上他回家时一时大意,将外套随手扔在前厅的椅子上,而不是拿回房间,又或者他回来得晚了些,没有洗手便入席(即便她知道他没有穿着那件外套给病人看病,他没进洗手间就不会离开医院),她就会因为担惊受怕而茶饭不思。等到吃饭后点心时,她便带着吉丝回房将鼻子、脖子清洗干净,以免传染。如果把昂图瓦纳安排到底层,那就等于在吉赛尔和他之间有了一个隔了三层的保护区,最大可能地减少平日传染的危险。为此,她分外积极地组织了一个“鼠疫患者防疫站”。三天内,她将这套房间进行了刮洗、裱糊,并安装了窗帘和一些必备的家具。
雅克终于要回来了。
每当想起他,她就会加快安排一切,有时候也会稍微停一停手上的工作,萎靡不振的双眼看着想象中温暖的面孔。她丝毫没有因为对吉丝的关爱而减少对雅克的关心。从他出生以来,她就非常喜爱他。实际上,对他的喜欢还要追溯到更久以前,因为她在他出生以前爱过和抚养过他从未谋面的妈妈。从躺在摇篮里开始,她就取代了母亲的位置。有一天晚上,雅克在过道的地毯上踉踉跄跄地朝她走了第一步,然后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之后的十四年,她为他提心吊胆,就像现在她为吉赛尔一样。她多么爱他呀,但却丝毫不了解他。对她来说,这个整日待在身边的孩子就像是一个谜团。有些时候,她为自己养育了一个怪胎而感到绝望,想到蒂博太太的同年更是潸然泪下。蒂博太太就像耶稣一般温柔。她搞不清楚雅克的暴躁性格到底像谁,于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魔鬼。还有的时候,因为一个出其不意的、意义丰富的动作,她又会心花怒放,感动到喜极而泣。她习惯了雅克的存在,从来都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离家出走。这次回来她希望能让他感受到节日的气氛,在新房间里摆满了以前玩过的所有玩具。她让人到房间里把一张她自己喜欢的扶手椅搬了下来,因为他每当赌气的时候总会坐在上面。根据昂图瓦纳的建议,她将雅克的旧床换成了一张崭新的靠背床。白天的时候,靠背床能折叠收起,这让他的房间有了一种工作室才有的严肃气氛。
吉赛尔这两天被关在一间房里做作业,但她的注意力始终不能集中。她想要去看看楼下的安排。她知道她的雅克就要回来了,楼下吵闹个不停都是因为他要回来。为了能安静下来,她不得不在这个牢房一样的房间里不停地转圈。
第三天早上,这样的折磨变得难以忍受。楼下的诱惑力太大了,发现中午姑母没有上楼,她便不计后果地偷溜了出来,飞快地奔下楼梯。这时恰巧碰到昂图瓦纳回家,她看了放声大笑起来。他冷静地、凶狠地看着她的时候,总是能惹得她放肆地大笑。昂图瓦纳严肃的表情保持得越久,她就笑得越久,直到老小姐把两个人都责备一番。不过这次两个人是单独在一起,一定要好好享用利用一下。
“你到底在笑什么呢?”他握住她的手腕,她试图摆脱,却笑得更加厉害了。突然,她停住了。
“我不能再这样笑下去了,你知道的,不然我可能永远都嫁不出去。”
“你想要结婚?”
“对。”她抬起小狗一样温和的眼睛看向他。他盯着这个野孩子一样的胖嘟嘟的小身子,第一次想到这个只有十一岁的调皮的女孩子有一天会成为女人并结婚。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你独自一个人,既不戴帽子,也不披围巾,这是要去哪里?就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
“我在找姑母,因为有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一边说一边撒娇。她的脸有些涨红,走到楼梯昏暗处用手指指着那套单身汉曾经住过的房间,从神秘的房门露出一丝光线。她两眼炯炯有神。
“你要搬进去住?”
她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个“是”字。
“你将会被责备!”
她有些犹豫了,大胆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分辨他是否只是在开玩笑。最后她说:
“不可能!首先,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过错。”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