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尾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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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完全错误的。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尼科尔对达尼埃尔就有自己的看法。那天夜已深,贞妮跟吉丝一起在二楼睡觉,尼科尔因为还有工作要做,于是跟她的家人一起在大厅的壁炉前工作没有回去。突然,他跟她讲:“等等,尼科尔,不要动!”一张随手放的传单背后是他用铅笔绘制的她的侧面。她很乐意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可没过多久,她感到一阵不对劲,猛然回头,她看到达尼埃尔并没有画画,而是看着她出神,眼睛里面被欲望充斥,阴沉的恼怒、惭愧,或许还有憎恨。他立刻低下头,将传单揉碎丢进火中。接着,闷不作声地离开。“原来如此!”尼科尔诧异地想着,“他依旧爱我。”她始终记得很久以前,她在姨母巴黎的家中,年轻的达尼埃尔如同着魔一般,在每一个房间里挑拨她。这样炙热的爱情,她原以为不复存在,没想到这种感情,在原来一同居住的老房中又一次苏醒。从此以后,尼科尔什么都明白了。他阴沉不爱说话、神情恍惚、发脾气,一直不愿意离开别墅一步,一直保持这样闲散却又贞洁的幽居生活,这与他的性格和习惯完全不相符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您想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尼科尔继续说,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坚持让昂图瓦纳产生了疑心,“您说得没错,达尼埃尔很可怜。他得经受住残疾以后的悲惨折磨。但您应该明白,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或许他还被其他的困苦折磨着,内心感情不断吞噬着他。也许这是悲惨的爱情,或是没有结局的热情。”
那一瞬间她忽然担心这话暴露了自己的内心,脸涨红,但还好昂图瓦纳没有注意她。昂图瓦纳眼中闪过达尼埃尔躺在梧桐树的树荫下乘凉的时候,嘴里嚼着橡皮糖,双手压在颈下,木讷望着远方的情景。
“也许没有错。”他天真地讲。
她放心了,笑着说:
“这样看来,您跟我一样,都在回忆达尼埃尔战争前在巴黎的日子。”
她还没有讲完就听到楼梯口响起姨母的脚步声。
丰塔南太太抱着一堆信封走来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我马上就离开。”她举起一叠别人刚给她的文件和信封。“我们每一天都得打印好多表格送往当局,忙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每天下午还要花费两三个小时来处理下午的信件!”
“我得离开了。”昂图瓦纳站起身说。
“别忘了下次再来。您应该有时间和我们待一些日子吧?”
“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明天?”尼科尔询问道。
“我星期五就必须返回穆斯吉埃。”
三个人一同走下摇摇晃晃的小楼梯。
丰塔南太太看看手腕上的表说:
“我一定要送您到栅栏。”
“我不能送您了,”尼科尔大声讲,“今晚再见。”
尼科尔刚离开,丰塔南太太就用紧张的口吻说:
“尼科尔和您提到达尼埃尔了是不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每日都会想起他很多次。我为他祷告。他承受着多么沉重的痛苦啊!”
“不管怎么样,您都要相信他会一直活下去,相信迟早有一天,这种坚信会获得回报。”
她看起来不是想要了解其中的细节,她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琢磨的。
他们安静地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她继续讲,“戴着假肢一个人过着,带着痛苦与折磨,但是不愿意跟我或者其他的人述说。”
昂图瓦纳站在路中央,询问地望着她。
“能够理解他的心情,那可怜的孩子。”丰塔南太太用坚定而又折磨的语气接着说,“他原本性情豪爽、热情,而且充满勇气,活力充足!但现在,就算他看着自己的国土受到侵犯,也无能为力!”
“您确定是这样吗?”昂图瓦纳冒昧询问道。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理由,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怀疑了。
她站直,狡猾又自信的微笑闪过嘴角:
“达尼埃尔?很明显,他已经无药可救了。达尼埃尔不能履行他的职责,他不能感到心安。”因为昂图瓦纳还没有被完全说服,于是她表情严肃又认真地解释说:
“您看,我对您说的话没有半点假话。达尼埃尔之所以不愿意来,并不是因为他的短腿让他不好走路。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因为他不敢看到那些跟他一样大的小伙子,同样是受过伤,但马上就能重返战场,可他却不能。”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走向栅栏旁。丰塔南太太停住脚步说:
“上帝才清楚我们再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她一边激动地看着他一边讲。她死死抓着昂图瓦纳伸出的手不愿放开,激动地望着他说,“一路顺风,我的好友。”
11
“他们提起达尼埃尔,就如同讨论一个解不开的谜那样,”昂图瓦纳穿过广场的时候暗想,“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不一样的想法。或许,一切没有那么复杂!”
他有一些累,但不是很疲惫,他对这种状态感到诧异又满足。他感到特别的轻松,悠闲地走向丰塔南的住房。椴树林荫路从他眼前一直延伸到树林。四点钟,太阳快要下山了,余晖照在树木之间,地上投影出一条条火红的影子。他时不时地想起在南方的灰尘遍地,努力地呼吸,想要将法兰西[27]干净、清爽、柔和的春天的气息一同吸入肺中。
他的脑中确实忧伤。刚刚在别墅待的时间让他回忆起了太多的事情。访问蒂博的别墅让他想到了很多已经死去的人们。这些灵魂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但是他无法驱逐。他的青春,他原来的健康,他的爸爸,还有雅克。在这一天的时间里,他又一次感觉拉近了与雅克的距离。他从来没有发觉,雅克的离开让他失去了一个独一而且无法代替的角色。不对,应该这样说,从雅克离开到现在,他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感受到这个损失的无法补救。他甚至责备自己怎么直到现在才感到赤裸裸的,真正的悲伤。如今的环境,争战。他一直到现在都记得收到吕梅尔的信件时的场景,看到信以后,还抱有一丝希望就太荒谬了。那个晚上,在他的队伍即将去埃帕日防区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在凡尔登战地医院的院子收到了信件。他一直希望有进一步的消息。那一天的夜晚,因为出发忙乱,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他更加没有时间悲伤:他们冒雨在泥泞的泥土里持续转移;他们在伏埃弗尔[28]村庄的残骸中进行医疗工作;他的忙碌工作容不得他有任何时间去思考个人。以后,他在休息的时候再一次阅读了那一封信,并且给吕梅尔回信,时间过了那么久,这个时候他发觉他对于雅克的死亡已经麻木、习惯了。今天,当他重新回到熟悉的家庭环境中时,他才突然感受到迟来的怀念之情,无法弥补的感觉强烈地折磨着他。就连在这个林荫道上,每一片树荫都会让他想到当初与雅克一同玩乐的场景。或许他们年纪不同,他与雅克一同跨越这些白色栏杆;他们一同在还没有收割的五月草地上翻滚;他们一同用木棍搅动那些居住在满是苔藓的椴树树根之间的昆虫巢穴,他们称那些虫子为“士兵”,这是因为它们拥有红色的甲壳以及黑色的条纹。在这样的午后,他们顺着那边的树栅和篱笆散步,沿路摘下大把的金雀花或者丁香花,一同骑车行驶过这条路的时候,车把上永远挂着泳衣或者球拍。那头,槐树下的大门让他回忆起了儿时,在一个假期,他们来到这个别墅度假,到一位中学老师家中补习。九月的傍晚,为了不让他一个人穿过花园,老小姐跟雅克经常会在门前等候着他的回来。他似乎又看到了三岁的雅克挣脱老小姐的牵制,向自己冲来,让他抱着,呀呀地跟他讲述白天发生的事情。
他走到别墅的时候,感觉还像在做梦一般。一推开门,便看见让·保尔在花园门口挣开达尼埃尔舅舅的手向自己冲了过来,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雅克。褐色的头发蓬松杂乱,动作轻快。他心里的激动没有表现出来,他将让·保尔搂入怀中并且抱起来亲吻,如同当年怀抱雅克一般。可是让·保尔不喜欢任何约束,就算是拥抱和亲吻,也会不断挣脱、反抗,昂图瓦纳被折腾得有点喘不过气,只好笑着把他放回地面。
达尼埃尔插着双手,偷偷地关注着这一切。
“这个小家伙儿力气真大!”昂图瓦纳如同一个父亲一般温柔且骄傲地说,“他腿部力量真大,腰扭得像是出水的鱼!”
达尼埃尔露出与昂图瓦纳一般的自豪微笑。接着他指着天空说:
“今天天气很好是不是?马上又要到夏天了。”
昂图瓦纳被让·保尔的折腾惹得有点喘,于是坐在路边休息。
“您在这儿休息一下?”达尼埃尔询问道,“我刚在这待的时间有些长,我得回去伸伸我的腿。您需要让这个小家伙儿陪着您吗?”
“行。”
达尼埃尔转头对让·保尔说:
“等等您就和昂图瓦纳伯伯一同回家。你会乖乖的吗?”
让·保尔望着地上不作声。他偷偷地看了看昂图瓦纳,接着犹豫地瞥了一眼准备离开的达尼埃尔,似乎想要追过去,突然被一只掉在自己脚下的金龟子吸引了注意力,于是忘了想要追达尼埃尔舅舅,他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那只小虫。它为了翻身不断地努力挣扎。
“若想和他好好相处,那就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被束缚住了。”昂图瓦纳暗想。他想起原来哄这个年纪的弟弟玩的一件玩意儿:他拾起一块厚实的松树皮,拿出小刀,什么都不说在那儿削树皮,慢慢地,树皮变成了一条小船的样子。
让·保尔一直在悄悄看着他,没多久就凑了过来:
“这把小刀是哪儿来的?”
“这是我的。昂图瓦纳伯伯是当兵的,平时切面包和肉都需要它。”
很明显,让·保尔对这个解释一点都没有兴趣。
“那您在做什么呢?”
“看。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正在雕刻一只小船。我给你做只船,你就可以在你妈妈帮你洗澡的时候把它放在浴缸里了,它会浮在水面,不会沉下去。”
让·保尔听着,因为在考虑,他的前额微微皱起。也或许是因为他不舒服:昂图瓦纳沙哑的声音让他感觉难受。
他好像没有听懂昂图瓦纳的话,也可能是他从未见过船只?他大声地出了一口气,抓住唯一让他感到兴致的细节,也许这是句子里的一个错误,于是更正说:
“得说明,妈妈不帮我洗澡,一直都是达尼埃尔舅舅帮我洗澡!”
接着,他冷漠地面对昂图瓦纳制作的船,转过身,再一次研究他的金龟子。
昂图瓦纳也不坚持,他丢掉小船,将小刀放在身旁。
没多久,让·保尔又回来了。昂图瓦纳试图再建立两人的亲密关系:
“你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呀?你和达尼埃尔舅舅一起逛花园了没?”
孩子好像在努力地回忆,终于点头肯定。
“你听话吗?”
孩子点点头,马上又贴近昂图瓦纳,犹豫之后,认真地说:
“我也不确定。”
昂图瓦纳笑着说:
“什么意思?你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话吗?”
“听话!我很听话!”让·保尔生气地说。接着,他又一次犹豫,可爱地皱着鼻子,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但是,我不敢确定。”
他走到昂图瓦纳身后,看起来要走远似的,忽然弯下身子,想要悄悄地将地上的小刀拿走。
“不可以!不能拿!”昂图瓦纳大声地吼道,用手将刀捂住。
小家伙儿不仅不让步,而且生气地望着他。
“不可以玩这个!你会受伤的。”昂图瓦纳一边收好小刀,一边解释说。可孩子气哼哼地,一副要挑战的姿势站在一边。昂图瓦纳想要和解,和蔼地张开手向他伸了过去。他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光芒,孩子拉住伸来的手,像是要亲吻,但却一口咬了下去。
“哎哟。”昂图瓦纳叫了一声。他茫然无措,诧异地让他没有想起要生气。“让·保尔的脾气真坏,”他一边摸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说,“让·保尔把昂图瓦纳伯伯咬疼了。”
小家伙儿奇怪地望着他说:
“很疼吗?”
“很疼。”
“很痛。”让·保尔满足地重复着。他原地转了个圈圈,然后开心地跑开了。
这个事情让昂图瓦纳不知所措:“只是为了报仇吗?好像也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这样的一个行为中,有很多的因素。也许是因为我的命令不能违背,他没有办法的感受达到了一个不能接受的极点。可能他不是为了报仇才抓着我的手将我咬疼的,可能他是为了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这是他的一种生理需要。而且,为了评价这个行为,那么首先得知道他对那个东西的欲望程度。他想要那把小刀的欲望可能强烈得连大人都无法想象。”
他用余光观察让·保尔,以保证他就在旁边。那个小家伙儿离自己不足十米,正在努力向着一块突起的地方爬去,一点都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
“很显然,雅克也会做出这样的报仇行为,”昂图瓦纳想着,“可是他会用到他的牙齿吗?”
他努力回想着与雅克的记忆,想把这个事情弄清楚。他就是想要弄清楚原来的雅克和现在的让·保尔有哪些相似点。他从让·保尔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叛逆、憎恨、挑战,还有傲慢,都还处在萌芽阶段,那种眼神他原来经常在雅克的眼睛里看到过,一样地吓人。这样让他更加确定小家伙儿这样的叛逆,是为了掩盖了他压抑的优秀品质:他害羞、单纯以及没有被人发现的温柔,雅克的一生都在遮掩和压抑下度过,他的一生都在叛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