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降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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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走进卧室,窗外透进灰色光线。卧室十分整齐,桌上摆着电脑显示器,却不见主机,一定是被搬回去寻找证据了,但哈利并未在警署的证物中看见汤姆的电脑,不过话又说回来,上级也没给他调查这件案子的权限。官方说法是他正因杀害汤姆而受到独立警务调查机构SEFO的调查,但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样东西都被翻起来看。
哈利正要离开卧室,却听到一个声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静。
那是个隐约的嘀嗒声,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竖。声音来自衣柜。他犹疑片刻,打开柜门。柜底有个打开的纸箱,哈利立刻认出里头是那天晚上汤姆在学生楼时穿的外套。外套上放着一块手表,表针正在嘀嗒走动。那天晚上汤姆打破电梯窗户,把手伸进电梯内他们所在之处,电梯开始下降,切断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后,这块表依旧这样嘀嗒运转。后来他们坐在电梯里,围着汤姆的断臂。断臂死气沉沉,宛如蜡像,又像是从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只手臂,只不过上面有一块表,怪异莫名。一块嘀嗒作响的表,活生生的,拒绝停止,就像哈利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有个男人死后心脏不肯停止跳动,把杀人者逼疯了。
这是一种独特的嘀嗒声,强烈而有活力,听过之后便会让人记住。这块表就是汤姆的劳力士手表,想必价格不菲。
哈利关上衣柜,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前门,发出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他锁门时,钥匙叮叮地响个不停,接着又疯狂地嗡嗡作响,直到他踏上街道,车辆声才淹没了这一切,带来安慰。
下午三点,厄葛林司令大楼四号已被阴影笼罩,救世军总部窗内亮起灯光。下午五点,天黑了,温度计的水银掉到零下十五摄氏度。几片雪花飘落在一辆有趣的小车的车顶上,玛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车里等人。
“快点啊,爸爸。”她嘟囔说,焦虑地看了电量表一眼。这辆电动汽车是皇室送给救世军的,但她不确定它在寒冷的天气里表现如何。她记得在锁上办公室的门之前办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网站首页输入即将举行和已取消的军团会议,修改伊格广场的救济巴士和救济站的时间表,检查要寄给首相办公室的信——内容是关于即将在奥斯陆音乐厅举办的年度圣诞表演。
车门打开,寒气窜入车内,一名男子坐上了车。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浓密的白发,他拥有一双玛蒂娜见过的最明亮的蓝色眼眸,反正其他超过六十岁的人都没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费力地将双脚放在座椅和仪表盘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走吧。”男子说,扫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诉大家他是挪威救世军的最高领导人。他语调乐观,带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权威感,显然觉得让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迟到了。”玛蒂娜说。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蓝色眼眸闪闪发光,充满能量和欢喜,“快点出发吧。”
“爸……”
“等一下,”男子摇下车窗,“里卡尔!”
会议厅入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会议厅就在救世军总部旁边,二者位于同一个屋檐下。年轻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到车旁,立正站好,双臂紧贴身侧,却差点滑倒,于是他赶紧挥动手臂,恢复平衡。他靠近车子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是,总司令。”
“里卡尔,跟别人一样叫我戴维就好。”
“是,戴维。”
“但请不要每说一句话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里卡尔的目光从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儿玛蒂娜身上,又跳了回来。里卡尔用两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玛蒂娜经常纳闷,怎么会有人无论处在什么天气或环境下,嘴唇上方都这么容易出汗,特别是当他坐在她身旁时,不管是在教会还是其他地方,他总会轻声说一些本该很有趣的话,可他却总是蹩脚地掩饰紧张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还不断冒汗。有时里卡尔坐得离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静,她就会听见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发出的窸窣声。这是因为他不仅会冒汗,还会长出异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达总部时,脸颊光滑得像婴儿臀部,但到了午餐时间,白色肌肤就已泛起蓝色微光。她经常发现,里卡尔晚上来开会时,已经又刮过一次胡子。
“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啦,里卡尔。”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玛蒂娜知道父亲这些玩笑没有恶意,但有时父亲似乎看不出这种举动是在欺负别人。
“哦,好。”里卡尔挤出笑容,弯下腰来,“嘿,玛蒂娜。”
“嘿,里卡尔。”玛蒂娜说,假装在关心电量表。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总司令说,“路上冰雪太多,我车子的轮胎又是没有防滑钉的普通轮胎,其实应该换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灯塔……”
“我知道,”里卡尔热情地说,“您要去跟社会事务部部长一起用餐。刚刚我跟公关负责人说我们希望得到很多媒体的报道。”
埃克霍夫露出神气十足的微笑:“很高兴看到你如此进入状态,里卡尔。重点是我的车在车库里,我希望我回来时车子已经换上防滑胎,你知道……”
“防滑胎在后备厢?”
“对,但前提是你没有急事要办。我正要打给约恩,他说他可以……”
“不用不用,”里卡尔用力摇头,“我立刻去换。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维。”
“你确定吗?”
里卡尔一脸茫然地看着总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吗?”
“你没有更急的事吗?”
“我确定,这是个好差事,我喜欢弄车子,还有……还有……”
“换轮胎?”
里卡尔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总司令面露喜色。
他摇上车窗,车子驶离广场。玛蒂娜说他这样利用里卡尔乐于助人的个性是不对的。
“我想你说的是他卑微的个性吧?”她父亲答道,“放轻松,亲爱的,这只是个测验,没有其他意思。”
“测验?是测验无私还是惧怕权威?”
“后者,”总司令咯咯一笑,“我刚刚才跟里卡尔的妹妹西娅说过话,她告诉我里卡尔正赶着做明天要交的预算。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把做预算排在第一位,把换轮胎的事交给约恩去做。”
“那又怎样?说不定里卡尔只是善良而已。”
“对,他善良、聪明、勤奋、认真。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胜任重要管理职位的毅力和勇气。”
“大家都说约恩会坐到那个位子。”
埃克霍夫低头看着双手,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是吗?对了,我欣赏你这样维护里卡尔。”
玛蒂娜的视线并未离开路面,但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朝她射来。他继续说:“我们两家多年来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军的基础也很稳固。”
玛蒂娜深吸一口气,抑制自己的烦躁心情。
这项任务需要一发子弹。
但他还是把弹匣装满,因为这把手枪只有在装满子弹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完美平衡,另外这样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弹匣里有六发子弹,弹膛里还有一发。
他穿上肩套,这肩套是二手的,皮质柔软,闻起来咸而刺鼻,散发着皮肤、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枪乖乖地贴在他身上。他站在镜子前方,穿上西装外套——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里面藏有手枪。大型枪支比较有准头,但这次任务不需要精准射击。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进口袋,从内袋拿出红色领巾。
他看了看表。
“毅力,”甘纳·哈根说,“还有勇气,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监身上看见的特质。”
哈利没有回答,他不认为这句话是个问句。他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老套的队长训话之外,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变了样。莫勒的一沓沓纸、塞进法律文件里的唐老鸭漫画、架子上的警察规章、全家福大照片和金毛犬的超大照片都不见了。那只金毛犬是莫勒送给孩子的,它在九年前去世,孩子早已把它淡忘,但莫勒仍在为它哀悼。
现在,干净的办公桌上只有电脑显示器、键盘、一个上面有白色骨头的银色小底座,以及哈根的手肘。浓密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正盯着哈利瞧。
“不过还有一项特质我认为更重要,霍勒,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哈利用平淡的语气说。
“纪律。纪——律。”
哈利认为队长哈根这样刻意地将名词拆开说,显然是话中有话。但哈根却站了起来,抬起下巴,双手放在背后,来回踱步,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地盘做记号。哈利时常觉得这种动作有点好笑。
“部门里每个人我都会找来面谈,好让大家知道我的期望是什么。”
“单位。”
“你说什么?”
“我们从来不用‘部门’这个称呼,虽然以前你这个职位叫PAS,指的是‘部门首长’。我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谢谢你提醒我,警监。我说到哪里了?”
“纪——律。”
哈根瞪视哈利,哈利面不改色,于是他继续踱步。
“过去十年来我在军校教书,专长是缅甸的战争。霍勒,你听了可能会感到惊讶,但我的专长跟这里的工作有很大的关联。”
“呃,”哈利伸长双脚,“长官,我这个人很好了解的。”
哈根用食指摸了摸窗框,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一九四二年,日军只派了十万军队就征服了缅甸。缅甸是日本的两倍大,当时被英军占据,而英军在人数和武器上都胜过日军。”哈根竖起被灰尘弄脏的食指,“但日军有一点胜过英军,并以此打败了英军和印度雇佣兵,这一点就是纪律。日军进军仰光时,军队每走四十五分钟,睡十五分钟,就睡在路上,士兵们背着背包,脚指向目的地,这样他们醒来时才不会走进沟渠或走错方向。方向非常重要,霍勒,你明白吗?”
哈利隐约知道接下来哈根要说什么:“我明白,他们走到了仰光,长官。”
“的确,每一位士兵都走到了,因为他们听从命令。我听说你拿走了汤姆·瓦勒家的钥匙,这是真的吗,霍勒?”
“长官,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这样做有疗愈的功效。”
“但愿如此。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窥探瓦勒的公寓不仅是在浪费时间,也违反了总警司下达的命令,现在还要加上我的命令。我想我不用说明拒绝服从命令的后果吧。我还要提一件事,日本军官会当场射杀在喝水时间以外喝水的士兵,这样做并非因为他是虐待狂,而在于纪律一开始就应该割除肿瘤。我说得够清楚吗,霍勒?”
“就跟……呃,某种非常清楚的东西一样清楚,长官。”
“那没事了,霍勒。”哈根在椅子上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开始专心阅读,仿佛哈利已离开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抬头一看,发现哈利还坐在他面前,甚是惊讶。
“霍勒,还有什么事吗?”
“嗯,我只是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是战败了吗?”
哈利离开之后很久,哈根仍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文件,双眼茫然。
餐厅里有半数桌子坐着客人,就跟昨天一样。门口一名服务生招呼他,那服务生年轻英俊,有着蓝色眼睛和金色鬈发,十分神似乔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在门口驻足片刻。他看见服务生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发现自己无意间暴露了心思。他在寄物处脱下雨衣,感觉服务生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的姓名是……?”服务生问道。他低声说了。
服务生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订位簿上滑动,然后停下。
“找到你了。”服务生用蓝色眼眸直视着他,直到他感觉自己脸颊发烫。
这家餐厅看起来不像高级餐厅,除非他的心算退步,否则菜单上的价格简直让他无法置信。他点了面和一杯水。他饿了。他的心跳平静而正常。餐厅里其他客人正在谈笑,仿佛没什么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总是觉得意外,自己身上竟然没散发寒气、腐臭味或黑色光芒。
又或者只是没人注意到而已。
外面市政府的时钟敲了六下。
“这家店很不错。”西娅说着环顾四周。餐厅内部摆设整齐,从他们的位子可以看见外面的人行道。隐藏式音箱里流泻出轻柔的新世纪音乐。
“我希望今天会很特别,”约恩细看菜单,“你想吃什么?”
西娅很快看完一页菜单:“我得先喝点水。”
她喝了很多水,约恩知道这与糖尿病和她的肾脏有关。
“很难选择,”她说,“菜单上每一样看起来都很好吃,对不对?”
“可是不能每样都点。”
“对啊……”
约恩吞了一口口水。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他偷看了西娅一眼,她并未发现。
突然,西娅抬起头来:“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约恩不经意地问。
“菜单上的每一样,你是想说什么,对不对?约恩,我了解你,到底是什么事?”
约恩耸了耸肩:“我们说好在订婚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对方,对不对?”
“对。”
“你确定你什么都说了吗?”
西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确定,约恩。我没跟别人在一起过,没有……那样在一起过。”
但他在西娅眼中看见某种东西,她脸上浮现出他不曾见过的表情——嘴角肌肉抽动,眼神黯淡下来,仿佛光圈关闭。他无法阻止自己往下问:“也没有跟罗伯特在一起?”
“什么?”
“罗伯特,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你们在厄斯古德调情。”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约恩!”
“所以呢?”
起初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接着她的内心似乎剧烈翻腾,她关起心房,把他挡在外面。约恩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倾身向前,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西娅,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可以当我没问过这些话吗?”
“可以点餐了吗?”
两人抬头朝服务生望去。
“我要新鲜芦笋当前菜,”西娅说,并把菜单递给服务生,“主菜是慢烤嫩牛排搭配美味牛肝菌。”
“选得好。我可以向两位推荐店里刚进的红酒吗?口感醇厚,价格合理。”
“很不错,但我们喝水就好,”西娅露出灿烂的微笑,“很多很多水。”
约恩看着她,心中佩服她隐藏情绪的能力。 救赎者